我又碰到那个小伙子了。
胡茬比之前更长,原本精神的短发,有一种蓬勃的炸裂感。
一开始我没注意到,我拐到这条路是为了买菜,这里菜便宜。平时我会在下一个路口再拐弯。
我骑着我的小单车,刚进入村道就听见一个响亮的声音,老师!
自从三年前我来到这座城市,我就沾沾自喜于老师这个称谓。出门买菜,打球,修单车,我都会有意无意交代自己的身份。我在附近学校教书。
小学吗?别人问。
高中。马路对面那所。我自豪地回答。
我来的时候这所高中全市第二,学校偏向放羊式管理,现在已经是全市第五,全封闭管理,老师们从宿舍被赶出来,集体安置在马路对面的小村里。
村子不大,常去的地方就是市场和篮球场。刚好放暑假,很快大家远远看着一个骑单车的光头,就会冲我喊一声。
每次我都会回头笑笑。
这回我笑不出来,愣了一下我才认出来这个小胖子。
老师,给我十块钱好吗?他从卖烟的小店走出来,双手搭在我车把上。
我买包烟。他说,露出黑黄不一的牙。
烟店老板看着我们。小老头瘦猴一般,常年沏十块钱一斤的茶。破旧的一张藤椅前面,摆着一长串写着各种中草药名字的凉茶。他看了看又转过头,朝人来车往的大马路吐着白色的烟圈。
最近没上班了,烟都买不起,快活不起了。他接着说。
我摸摸口袋,掏出烟来晃了晃,取出一根来点上,把剩下的塞给他。
老师喝口茶吧。他笑着点上烟。
我坐下来,背对大马路。
我住的地方,离大马路大约三百米。沿马路方向走个一百米左右,左拐,经过几处在建的工地,再经过一座小桥,一座小庙,一个幼儿园,快要拐弯的地方,就是村里的篮球场。附近还有几张褪色的乒乓球桌,一个被围起来的游泳池。
那年夏天,我每天骑单车沿着这条路来打球。
一开始我一个人也不认识。我自己带球,一个篮筐下老中青都有,三四个球砰砰砰砰。有时也有女人和孩子。
大家自己投自己的篮。谁也不和谁说话。打完球我拐到村道上,喝一块五一杯的奶茶,再到市场随便买点儿菜。回来的路上经过球场,看稀稀拉拉几个人,趁着夜色投篮。有时比较晚,看门的老头从值班房放下报纸,拿一把大苕帚开始往外轰人。
大约一周后,我在场边抽烟,那个小伙子走过来,坐下,也点起烟。然后他建议,要不我们分组打。
这样乱投太危险了,一跑起来就怕碰到老人小孩。
没错。分组就分组玩一会儿。
我们掐了烟,他把不愿意分着打的劝到对面那个篮筐下。那边的地面有点儿坑洼,篮都歪了。
几个人磨磨蹭蹭地过去了,我们开始转球分组。
这个下午玩得比较痛快。我命中了几个不可思议的球,他依靠身体优势,一直冲击篮下,效果不错。我们约好隔天继续。
分别前他冲我要了根烟。问我是干嘛的。
他说自己初中没毕业就出来了。在附近一个厂子当学徒。工资很低,一个人刚刚够用。
他说他不喜欢这份工作。之前的他也不喜欢,他就喜欢打球。晚上他还要去另一个地方打。
他抽完烟用脚踩灭说,你不像个老师。
我循例去喝奶茶。看着他壮硕的背影往夜色中的村道深处远去。他的摩托车发出拉风的声响。
第二天他没来。
我居然有点儿失望,这个下午我的勾手不太灵。一个老大爷的三分超级准,防都没法防。当然,我们分在一组的时候我也不用跑来跑去,一般都不用抢篮板。
我打了三四圈就走了。又去喝奶茶,买菜。一个人的菜不好买,所以我一般就是煮粥。肉和骨头和菜熬成一锅。
回屋的时候撞见楼下的女同事,打了个招呼之后匆匆上楼,蹲在阳台一边抽烟一边折腾电视。房东没有预留有线电视接口,我把二手电视机放在阳台的走廊尽头,用椅子垫高,插了根铜线当天线。
我妈给我打电话,让我回家。我婉拒了,说我打算做点儿家教来交房租。
其实我啥也不干。
同事们放假都回家了,学校也空了,我也没有心思招补习学生。
我就是每天打球。
过了三天他又出现了。胡子没刮,看起来更粗犷了。
中间休息的时候我们抽烟聊天。
我们说了说工资的事情,结果他对我的收入十分质疑。
他说,你比我多读了那么多书,交了那么多学费,不可能工资这么低。
然后他算了一笔账,怎么也不相信我的工资只比他高了几百块。
怎么说,至少你有寒暑假。你看我忙的时候,下班都六点了,球都打不成。只能晚上打。对了,晚上去不去那边打?那边的人打得比这儿好。好很多。
他冲我指指烟盒,我又递了一根。
临走他问我,你们学校是不是很多年轻女学生啊,有空给我介绍一个。
我笑笑摇摇头。有,不可以。
他说,你不像老师。
不打球的时候,我把电视打开,在屋里看书抽烟。
看不进书我就在阳台呆着,喝啤酒,看周边高高低低的楼。从这里往下看看不见楼下的街道,只能听见摩托车偶尔经过的声音。这条路有很多减速带,摩托车往往气喘吁吁。我能看见工厂里影影绰绰的工人,也能看到附近住宅区最顶端的几个大字。
我看不见未来。
那一段假期,是我最无所事事,也最颓废的一段青春。我刚刚结束了一段恋情,把头发理干净后,却发现没有半点帮助。
我打球,是因为我只需要奔跑跳跃,屈臂投篮。我希望自己汗流浃背,大汗淋漓,甚至虚脱,没有半点力气回忆或后悔。
我没有对那个小伙子说。
虽然我们已经越来越熟悉,他约我去打球,提议我上他租房的地方喝茶,跟我说他又失业了,又找了新工作,新工作一样看起来十分无聊。他还跟我起心爱的女孩和对爱情的憧憬,对未来的希望和越来越深的失望。我只是劝他找到合适的工作,投入足够的耐心和精力。
我们每次都是坐下球场下随口聊聊。
后来我请他喝一块五一杯的奶茶。
再后来,他再度失业,头发也懒得打理,烟越抽越便宜。
假期结束,我上了班,假装一切正常。我在课堂谈笑风生,下了班经过球场,再也没了冲动。
我偶尔在路上碰见他,他卖了摩托,换了单车,找我要烟抽。
再后来他右手打了石膏,据说和别人在球场干了一架。为了场边一个不认识的女孩。
再再后来我搬离了那个小村,上下班不再经过那里,慢慢忘记这个小伙子。
直到有一天,我开车经过那个路口,远远听见一个人喊,老师。
我从后视镜看到一个小黑胖子,头发蓬乱,好像我理光头前的发型。
他拼命朝我这儿跑。我往下踩了踩油门。
我想起有过这么一段日子,好像又忘了这段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