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纯那天经过大桥的时候,心里一点关于死的念头都没有。
这是怕人误会,因为在这座城市说去桥上基本上是自杀的代名词。差不多三层楼高的大桥,中间是车道,两边供行人通过,锋利的吊绳就像竖琴琴弦,拨动行人心底对死的欲念。经常有人只不过是出门散个步,或者急着赴一场约会,结果却按耐不住地从桥上跳了下去。
纯是一点死的念头都没有的。自从出生起他一直过得非常开心。
他过桥是打算回家,那天是星期三,像别的工作日一样他穿着西装,手里拿着皮包。有的时候他直接回家,有的时候在公园里坐一会,看小学生打羽毛球,在心底给他们记分。
这个时候,他遇到了那个人。
那个戴毛线帽的中年人双膝跪地,嚎啕痛哭。他朝桥下的河水喊道:“对不起!满春!满春!原谅我吧!满春,满春,回来吧!”
“满春可回不来了。”纯不禁自言自语。
河面上照耀着远处的灯火,像是水底发生了火灾。近处码头上的浮标连成一串,一上一下。普通人跳进这样的河里最可能的结局是全身骨头撞个粉碎然后在水中窒息。
中年人自顾自地沉浸在悲哀中。他的鼻涕很不体面地挂下来,像个透明的吊坠。
有些人总喜欢提一些根本做不到的要求。纯想起自己的父亲,他坚持用洗衣皂洗澡,并让家人也这么做。纯是敏感体质,用洗衣皂后他的皮肤起了鱼鳞一样的片片,一刮就掉屑,父亲听了以后居然说:“那就改善你的体质,让它不要这么敏感!”
纯忍不住说:“别难过,满春过两天就会浮起来了。”
中年人像是突然发现了自己,眼睛一亮。他用膝盖爬过来,抓住自己的裤脚:
“小哥,小哥,你要去死吗?”
“才不去呢。”
男人嘿嘿笑着,嘴里散发出下水道的气味。
“小哥,小哥,求你了,去死一死吧,快活地死一死。”
“不要用皮条客一样的语气说话。”
纯有些后悔被这么个人缠上,加快了脚步。中年人看起来像个流浪汉,穿的衣服脏兮兮的,膝盖处磨破了。但是他戴着头挂式耳机,穿限量款阿迪达斯,看起来平添一分知性,是那种会兜售自费出版的诗集的流浪汉。
纯实在不想买诗集,于是索性跑了起来。
“阿信,阿信,追上他!”
流浪汉打了个呼哨。又是满春又是阿信,这个流浪汉还真是拖家带口。
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一只脏兮兮的黄狗,中等大小,一双细眼睛,看起来可以作为词典上流浪狗的插图使用。
纯加快速度。两百米内的短跑他有自信不输给任何人。
不知什么时候,流浪汉和流浪狗都被远远地甩开了。纯有些寂寞地望了望空无一人的身后。这个时间小学生大概都回家了,于是他也直接回了家。
2
纯遇到流浪汉的那天刚刚被解雇。
他先是被叫到领导的办公室,听了二十分钟说教,然后被告知明天不用再来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费神听领导的说教呢?领导为什么又要费神说教自己呢?
有些人实在不可理喻。纯拿着薪水离开了公司。
接下来的日子怎么办,必须仔细想一想。首先是最重要的是今天剩下的时间该怎么办。
现在是上午十点半,如果回家的话,大概会被呵斥,而且解雇的事情会立马露馅。到晚上七点为止必须要找可以度过时间的地方。
于是纯去坐了地铁。因为是环线,可以周而复始地坐,就这样一圈一圈地坐了七八个小时,好在没有头晕。
纯和妻子紫帆住在一起。他和紫帆是同城软件上认识结婚的,每次告诉别人这件事,对方都会露出微妙的表情,所以纯猜测这大概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
紫帆让他千万别再这么说了。他们商量好每次别人问起,就说是朋友介绍认识的。此后纯每次看见那些说自己是朋友介绍相识的夫妻,不禁猜测他们是否也是同城软件上认识的。这就是以己度人。
紫帆在考资格证明。因为脑子很好,总能顺利地考上。她总是考了一个资格证明以后又考一个,但是不去做需要这个证明的工作。因为在备考,情绪不能有大波动,所以纯总要处处体贴她。
同样这里可以以己度人,此后纯每次看见那些有营养师,风水顾问和心理咨询师执照的人,就知道他们无非是又一个紫帆。
纯第二天还是穿上西服去上班了。他不打算坐地铁,所以去附近的公园里,坐在长椅上,手拿一罐啤酒,抽着烟,远远看着那些带孩子玩的年轻妈妈。
大概一个小时以后,有两个民警过来,很客气地请他离开。纯照做了。
地铁不坐,公园也去不了,纯本来想去公司看看领导会拿他怎么办,可是想起工卡昨天就注销了。
不知不觉,纯又来到了大桥上。
同样,这次他也根本没想过要去死。
3
流浪汉今天也在。他本来盘腿坐在桥上,专门为挡行人的路。看见纯就像狗看见主人,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小哥,小哥,你今天死吗?”
纯看见他,情绪也高涨起来,亲热地把他推到栏杆上,用膝盖狠狠招呼了肚子几下。流浪汉吐出粘稠的胃液,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那条黄狗跑了过来,先是闻了闻流浪汉,然后甩着尾巴绕着纯转来转去。
纯有些后悔。教训流浪汉是成群的十几岁少年在深夜做的事,而不是独自一个年近三十的失业者在白天该做的。流浪汉之间说不定有什么群体,万一被他们报复可就糟了。
“起来,大叔,我请你吃饭。”
纯示好地拽着他的胳膊,像拖一口垃圾袋一样扶起来。
他们来到桥下的河边,那里有鹅卵石铺成的优雅步道,还有带铁扶手的长椅,作为绿化点缀着白色和粉红的夹竹桃。午休时间附近的高中生和女白领会到这里来吃饭。
流浪汉名叫共康,似乎有些口吃,不过不严重。他从随身的保温杯里倒出茶水,吃两口盒饭,仔细地喝一口茶。纯喝罐装咖啡。
“这里偶尔可以看见小鷿鷈。你知道他们怎么捕鱼的吗?头朝下,屁股露在外面。”共康用戴着露指手套的手指向河面。
“你为什么老是问我要不要死?”
叫阿信的狗在脚下晃悠,共康不时把不吃的肥肉片丢给它。阿信吃肉的样子很是矜持,让人看了想笑。
“我对所有人都这么问。在这里待了半年,要是能找到愿意死的人就好了。可惜没有人符合我的条件。”
“条件?”纯问。
“我希望有个人能把我背在背上跳河。”
“为什么?”
共康的脸苦涩地皱起来,就像个很酸的梅干,上面还长着毛。
“因为我是教徒。教义规定是不能自杀的。”
共康把自己悲哀的经历讲给纯听。
4
这座桥上的自杀者还真不少,约定好了一起自杀的人也不在少数。不过共康的要求是一定得把他背在背上跳才行,因为根据教义,他不能用自己的脚跳下去,也不能用其他方式主动掉下去。
他在网上发布帖子,寻找自杀伴侣。
第一个应征者是个二十八岁的女性,穿着白裙子,有很长的黑色头发。她的恋人出车祸死了,想要殉情。
共康向她描述了他的要求以后,她美丽的面孔扭曲到了一起。“你的意思是说,我的尸体被找到的时候背上背着一具陌生男人的尸体?别人会怎么想你和我的关系?”
他建议她可以把死去恋人的照片抱在胸前,同时贴一张纸条写上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这样别人就不会误会。但是她气上心头,直接当着他的面跳了下去,以防他还用什么卑鄙下作的手段威胁自己就范。
于是共康意识到女性对于这种自杀方式会有顾虑,他此后将对象限制在男性中,但是也没什么效果。一般人都很难接受背着另一个人去死这件事。
“你听我说,这样是不行的。”某个前工程师和他说,前工程师决定自杀的原因是体检报告显示他八十岁后有九成的风险会患阿茨海默症。
“人死掉以后会过奈何桥,在过桥之前孟婆要称重,算清此生的业障。业障轻重决定来世投胎的好坏。你被别人背着,相当于把自己的业障加在别人身上,你自己的业障清除了,可以投个好胎,别人可就惨了。这就是没人愿意背你去死的理由。”
共康转述这些话的时候,像个外国滑稽演员一样摊手耸肩。
“你呢,又为什么不肯背我呢。”他问另一个无神论的律师。
“单纯很恶心。”对方答道。
共康放弃了网上自杀,而是直接到桥上物色人选,希望有人头脑一热答应下来。他随身带着登山绳,把自己和对方牢牢地绑在一起,这样不会因为下落时的冲击把两人分开。
等到这个那个的忙完,十个人里有十个人不愿意去死了,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看起来实在可笑。
纯看着眼前这个人,袖口油乎乎的,花白的头发垂到肩上,嘴里散发出雨天公共厕所的味道,浑身都是贫民生活纪录片那种刻意展览的苦难气息。用自己的死亡给这个人垫背确实开心不到哪里去。
“找不到人的话你怎么办?”
“就像我现在这样。”共康说,等待天命。”
5
纯每天穿着上班的衣服出门去,实际上在和共康一起消磨时光。
在桥下的空地有一个纸板搭建的临时住所,共康和阿信就住在这里面。他有一副望远镜,一只镜筒没有镜片,专门用来张望大桥。一旦有人站在上面想往下跳,就赶紧上去试图截胡。
共康有一堆写着不同名字的居民证和户口证明。这些人已经死了,但是在官方文件上他们还活着。共康靠死人的养老金,失业保险和低保生活。
共康看样子不反感纯的陪伴。两个人可以玩纸牌和桌面足球,还有飞行棋,虽然棋子残缺不全,而且仔细想想照着扔骰子的点数绕圈根本一点意思没有。
“这个女人已经156岁了。”纯阅读他们的出生日期打发时间,他想象不出156岁的老太婆会是怎样一副模样,纯的父母都没有活过50岁。
“小哥,小哥,一直这样不要紧吗?到了发工资的时间却没有工资,太太多少也该起疑了吧。”
“说的也是,怎么办才好呢。”
纯用午餐肉的碎屑引诱阿信,试图教它握手和坐下。这条狗固执地不肯学,能从眼神中看出来,它对这些低级游戏怀有极大的轻蔑。
“生不逢时啊。”共康把露指手套翻个面重新戴上,他戴手套是为了预防冬天的冻疮,至于露出的手指只好任由冻疮生长。
纯不想被自己的处境局限思路。
“我第一天碰见你的时候,你不是冲着桥下大喊什么人的名字吗,好像是满春来着。那是怎么回事?”
“哦,那是我的理事。你看,我们的账目出现了很大的亏空,各种人都来追究责任,再这样下去恐怕不妙。他也是教徒,自杀就是抛弃信仰。天无绝人之路嘛,那会我正在劝他千万不要死,无论如何千万别自杀,他就是不听,现在可好。”
“还是死了。”
“千真万确,我看着他落水。”
纯想象着这个满春像块冥顽不化的礁石一样被水淹没。
桥上有个穿红衣服的影子出现。不必理会,那是个神志不清的女人,每天都在桥上手舞足蹈,一副要跳的样子,其实只不过是为了引人注意。这红衣服已然成为附近的时刻表,出现的时间总是中午十一点,主妇在窗口望见就开始做饭。
“等等,你有个理事?”
纯在手机上搜索共康的名字。网页立刻跳出一千多条相关信息,显示他是某个新近崛起的宗教法人的领袖。
这个集团与许多耳熟能详的名字的名字联系在一起,出现在电视剧和体育赛事的赞助栏目上。有关共康的最新报道,标题用加粗的黑色字体标注出“失踪”,紧接着是“潜逃”。没有照片。
他看到了满春的脸。是个看起来神经质的尖嘴男人,戴一副黑框眼镜,照片下同样标注了现任理事(失踪)。
纯觉得这个失踪加得可笑,好像饭店里给菜谱旁贴一条写着售罄的橡皮膏。
6
纯晚上回到家,发现灯没有开。他以为紫帆在睡觉,于是轻手轻脚地坐下,从口袋里拿出面包吃。结婚第二个月紫帆就不做饭了,好像那种一个月试用期结束开始收费的软件。
直到纯想要刷牙却找不到牙膏的时候,才发现紫帆的消失。
她把能装进行李箱的东西都带走了,这么一想,最近她的确开始在二手网站上卖东西,连平时要坐的椅子都打算卖掉。
紫帆留下半盒凡士林,用不到的剃须刀,一张信用卡账单,卡记在他名下。从手法的熟练和高效来看,她大概不是第一次这样做。
以纯的推测来看,这应该是某种诈骗。但是诈骗再怎么说也不会做到结婚这一步,夫妇该做的事都做了,所以他大概一辈子也搞不清怎么回事。
也许对于紫帆这样的人来说这很正常,只不过是一种生活方式。就像纯的父亲,每次纯犯了错都逼他脱光衣服,用冷水冲洗身体。这不是惩罚,而是一种治疗,纯的父母感觉不对劲就洗冷水浴。对于他们家而言,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既然紫帆离开了,现在这个带厨房和客厅的房子也可以不用租下去,又节省了一笔开支。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唯一能去商量商量的人是共康。
“小哥,小哥,现在这个境况,你也没什么活下去的必要了,差不多该去死了吧。”
“什么?不去不去,我是要活下去的。”
能感到共康的视线,从侧面投过来,让人不太舒服。那是大人看小孩的眼神,而且是看一个和自己无关,而且相当讨厌的小孩子。
“既然你决定活下去,那就不要这样醉生梦死的。把自己收拾收拾,找个工作,给你太太打电话让她回来,不行的话就离婚。”
纯因为难以置信笑出了声。
“你有什么理由对我这么说?”
“说真的,小哥,小哥,你这样实在让人看不下去。这不是生活,只是混日子。遇到问题你是怎么做的?逃避,还是逃避,你只会坐着地铁一圈圈转,假装没看见近在眼前的洪水。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那一天一定会到来。”
“什么?”
从小到大,对于说教纯是从来不生气的,最多觉得疑惑和厌烦。共康居然对他说教,这让纯产生了崭新的感情,那就是震惊。就像是看见鸽子用面包喂游客,鱼把人钓起来一样的震惊。
纯找不出反击的话。
“如果你不这样做,那就跳,把我背在背上跳下去。你不愿意对生负责,那就对死负责。”
共康站着比纯矮一个头,但是这回他逐渐高大起来,视线直逼纯的双眼。
纯艰难地吞咽口水。
“我......我可以向媒体揭露你的行踪。告诉他们你在这里。”
“没人见过我的脸。可以随便拿一张身份证,那就是我。我可以是任何人,也许我是你。”
“我要向警察告发你。”
“告发我什么?”
“杀人。”一个思路在纯脑袋中聚集起来,“你那天把满春推了下去。这就是你为什么对着桥下喊原谅我。这样你就能把责任推到死人身上,自己心安理得地活下去。你其实根本不想死,对吧?却一直求着别人背你,别人不肯,就可以继续寄生下去。”
“胡扯。”
共康一声断喝,眼睛却有微微的笑意。
阿信从两人之间钻过,尾巴甩来甩去敲他们的腿。纯和共康面对面站着,纯注意到共康的眉毛很像父亲,那么也就是很像自己。他为彼此的相似感到难堪。
“没有人愿意背着你。为什么一直视而不见?”
共康没有看他的眼睛,而是在看桥上。纯转头就发现了那个黑影,坐在桥上,两条腿悬挂在空中。积雨云聚集在那人头顶上,这是个好兆头。
共康搓了搓手,把手套脱下来翻个面,再戴回去。主人表现出要离开纸板屋的意思,阿信立刻心领神会地跟上去。
纯叹了口气,也跟上共康的脚步。他们三个一同走向大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