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矛盾的人。每每想起他,我便觉得心头压着一块石头,既沉重又温热。
父亲没有上过几年学,读过的书却不少。小时候听他与旁人说话,诗词歌赋,名人轶事张口就来,这让我既惊奇又崇拜。从小学到高中,他都是我作文中的常客。只是,作文里的父亲,半真半假,有时我也弄不清文中描绘的究竟是真实的父亲,还是想象中的父亲。
其实,小时候父亲对我们的陪伴并不太多。他总是不着家。每次晚归,他都说是因村里公事忙,而母亲总怨他把打牌当工作,两人为此争吵不休。记得小学时,我曾和哥哥用粉笔在烟囱壁上写了一首打油诗,题为《一伙赌徒》。黑黢黢的烟囱壁衬着白色粉笔字,格外刺目。
写完这些,我总有些心惴惴的。父亲的脾气可不太好,他曾因为哥哥一塌糊涂的作业而罚他挂过水桶、跪过扁担。我既期待他能看到,又暗自祈祷烟灰早点将那些粉笔字遮蔽。
偏巧那天他带着朋友回家。父亲是个好面子的人,面对子女如此直白的指责,他会作何反应?我心中暗自叫苦。
"一伙赌徒,赌红眼球......"父亲饶有兴致地念着,脸上竟带着几分笑意。这倒是我们不曾料到的。
父亲兴致好的时候,会让我和哥哥在不同的房间书写相同的词语,然后由他来猜是谁写的。他总说男孩字迹潦草,女孩字迹工整,可他的判断却常常出错,这让简单的游戏平添了几分趣味。
夏夜,他会带着全家人在院子里乘凉。这时他会给我们讲郑板桥的"停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讲卓文君的"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那些新奇美好的故事,优美典雅的诗词,总让我们即使哈欠连天了,还不舍得睡。
可动起怒来的父亲是那么让人恐惧。我还记得一次争吵过后,母亲带着我和哥哥如惊弓之鸟般四处躲藏时,那把擦过耳际的火钳。
父亲关心哥哥的学习,却给了我更多的偏爱。他常对母亲说:"做年女儿做年官。"他会在田埂上摊开硕大红润的手掌,变戏法似的塞给我几颗红彤彤的树莓;会给我买有小鸡装饰的水晶凉鞋;还会在走夜路时心疼地让我趴在他的背上,背我回家。
在村里,他是化解矛盾的"及时雨";可在家里,他常常为我们的学费发愁。为了改善家境,他贩卖过木材,种过棉花,养过香菇,栽过旱烟,修过铁路。即便如此,因为迟迟交不上学费,我们仍有过多次被老师从课堂上赶出来的经历。
再后来,我们外出求学,和父亲的交集便越发少了。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地爱折腾,拉投资,办猪场,甚至到处做担保。十多年的付出,结果却是一场空。每到年三十,讨债的人便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我们家。这一度让我们非常恼怒。
大约十年前,他终于卸下村委会的职务,跑去山西挖煤。那时他已六十岁。每次电话里,他都说自己一切还好,可声音里有藏不住的疲惫。
后来母亲生病住院,他千里迢迢回来照顾。母亲的病刚好,他自己却累倒了。诊断书上"肝癌?胆管癌?"的字眼,扎得我生疼。原本健硕的父亲全身上下变得腊黄如纸,体重急遽下降。在几乎所有人都预见了最坏结局的情况下,他竟顽强挺过一劫。
可后来的七年他过得并不轻松,身体一天比一天消瘦,毛病也越来越多。先是一只眼睛失明,后来又是长疝气,生痔疮。病痛让他的脾气越来越执拗,家人的劝说都失了效。每次与他聊天,我都特别能理解他的苦闷,因此也不再执意劝他什么。有一次,我看见他独自坐在院子里,对着枯萎的花草发呆,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正在无奈地接受衰老的事实。
在他69岁生日前几天,我特意回老家看望他。见他气色尚好,心中颇觉欣慰。没过几天,就听说他因为腰疼每天去打封闭针。这七年间听惯了他这里疼那里痒的消息,我竟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也会度过这一劫。
当他打电话让我们将他送医时,我还因为他脾气躁而心生抱怨。谁想,入院后他的情况急转直下,快得令人猝不及防。我甚至没来得及陪伴他最后一刻。
如今独坐灵前,望着棺中安详的遗容,那些未说的话、未尽的孝,都化作无声的泪,滴在心头最柔软处。
他走了,带着所有的矛盾与复杂,留给我的,是无法言说的思念。
夜深了,灵前的烛火轻轻摇曳。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父亲站在田埂上,摊开手掌,掌心里躺着几颗红艳艳的树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