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太元一年春,皇帝驾崩,九王爷即位。
新皇登基,看似平静的朝廷暗流涌动,有人欢喜有人愁。
皇家威严的乐声响起,太元皇帝的登基大典正式开始了。
年轻的皇帝面带微笑,从容不迫,各个繁琐的步骤有条不紊,在一片或真或假的祝贺声中,在普天同庆的礼钟声中,他缓缓地坐上了那张金黄的耀眼的龙椅。
金龙皇椅,本来就是以深院妇孺之血,无辜之人白骨为基的。
就像现在一样,在登基大典举行的同时,前太子凌王爷,永远的长眠于江畔的柳树下,而在老皇帝驾崩前唯一一个见过他的人江贵妃,也自尽于宫中。
朝堂间有一个传说,新皇狠辣冷酷,无情易怒。因此在皇上还未上早朝时,文武百官都不说话,将自己的那点小心思藏的好好的。
皇上依然面带微笑,状似随意地坐到龙椅上,一番见礼之后,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平日里与老皇帝慷慨陈词上天入地引经据典无所不侃的老臣学士,都学得聪明保持缄默;一些本支持凌王爷的臣子,见长江东流大势已去,哀叹一声递了辞呈;中立派个个满脸堆笑,心中悻悻;“从龙之臣”满心期待着皇上的封赏,憧憬着以后的荣华。
新皇的第一次早朝,就这样在满怀鬼胎的百官的复杂心情中开始了。
二.
登上权力的巅峰,谁还会管黎民百姓是否流离,断头台铡刀下斩的头颅是否含冤?一些人,一些事,是没有办法跨越皇权的。
年轻皇帝面无表情地望着面前的臣子,不耐地挥了挥手。
圣旨一下,如一把利刀,毫无道理极为荒谬却又在情理之中地用各种理由斩下各种人的头颅。一道威仪的圣旨,一个斜倚在龙椅上浅笑的少年,在京城中掀起了血雨腥风,当真是血流成河尸骨成山。
新皇,改变了太多太多。
势力,家族,乃至人生。
有些时候,想要得到些什么,就要付出同等的代价。每个人都一样,没有特例。
当上天子,受万民朝拜,必然失去一些很重要的东西,例如友情,例如信任。
三.
柳家。
“依依,依依!你把门打开好不好?其他一切都好说,不吃饭伤身体!”一名衣着华贵的夫人,焦急地扣着门。
“娘,我说过,女儿已经有了心上人,不会进宫的。”一道略有怒气的声音从门内传了出来。
夫人叹了一口气,没再多说什么,只静静地站在门口不肯离去。
“这孩子,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倔强啊。”
“老爷,你来了。”
身穿官服的中年男子点了点头。
这时,门从里面打开了,眼睛通红的柳依依弯腰见礼。
柳老爷摇了摇头,“你我父女之间还行什么礼?我知道你的脾气,但这次,你不可以任性了。”
“为什么?”柳依依起身,直视他的眼睛。
“你会知道的。”
“怕抗旨株连九族?”柳依依嘲讽地反问。
柳老爷皱了皱眉,但依旧耐着性子说道:“不是。这是你的使命。作为柳家长女,你必须进宫。”
已经憋了一天的柳依依彻底失控:“爹,我说过我有心上人!我进宫能有什么好处?你想让你女儿去死吗?”
柳老爷半天没说话。柳夫人也只能在旁边无助地掉眼泪。
她再也忍不住,夺门而出。没有人阻止。
四.
柳依依跑到了洛水边,泪水还挂在脸庞,脸色因为奔跑而有些发红。她望着柳树掩映下的望江亭,嘴角绽开了一抹浅笑。
江夜凡在这已经等了好久了,等他心心念念的柳依依。
“依依,你怎么来这么晚?”一丝埋怨,满满的宠溺。
一提到此,依依就不高兴了。她坐到江夜凡旁边,闷闷不乐。
“怎么了依依?谁惹你不开心了?”
依依抬起头,又湿了眼眶:“我……我爹要送我进宫。”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江夜凡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又无奈地闭上。
他想劝她不要去,可那不是她说不去就可以不去的。她就算再不想去,也没有选择。
他们两个人都知道,柳依依一天的挣扎与反抗都是她自己不甘心,不甘心这一生就这样毁了,不甘心就这样离开江夜凡,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江夜凡,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
“江夜凡,你到底爱不爱我?”
“当然爱。”
“那你什么意思?”
“我……”
“江夜凡,你这个懦夫!”
柳依依跑走了,亭子里,就他一个人了。
柳依依,我不是懦夫,我要证明给你看。
五.
御书房。
“皇上,江大少爷求见。”
“让他进来。”
江夜凡望着书案后忙碌的身影,忽然觉得很陌生。这还是记忆中的元苏澈吗?
“江夜凡,为了柳依依,就来找我了?你不是发誓与我一刀两断吗?”
他也不把元苏澈当皇帝了:“元苏澈,别以为我想来找你!我的母亲被你逼死了,如今你还想糟蹋我心上人?”
“江夜凡,你太天真了。这是政治,你懂不懂?我是不可能收回成命的。”
“对,政治!你根本就没有感情!元苏澈,我当初真是瞎了眼认你做朋友!”
感情?朋友?元苏澈冷笑,“从三年前我母亲惨死之后,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仇恨与那张龙椅。为了权力,我什么都能放弃。”
江夜凡也不说话了,他知道他的痛,但,这不是伤害柳依依的理由。“这不是理由。”
“你走吧,这不是你待的地方。”
“你再也不是元苏澈了。”
“我只知道,我是太元皇帝。”
江夜凡摇摇头,向这位皇帝拜了一拜,转身离去。
元苏澈知道,从此,他们兄弟的情分就尽了,剩下的,只有仇恨。
望着他绝望的背影,他忽然有一丝惆怅。
甩甩头,让这些恼人的情绪离开,元苏澈又变成了无情的皇帝。
六.
每个人活着都有自己的价值,每件事做下来都有自己的目的。
元苏澈想娶柳依依,当然会有一定的目的。
江家。
江夜凡回到家,立刻有人通知他去正堂。
在正堂的正中央,江老爷面容严肃。他看见刚进门的江夜凡,脸上闪过一丝不耐。
“来人。”
左右的侍卫立即上前,将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江夜凡制住了。
江夜凡一脸不解:“爹,我怎么了?”
“你还是不知道为妙。你们,将大少爷禁足于房间,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让他离开房间半步!”
“爹!你先告诉我怎么回事啊?”江夜凡挣扎着,大喊道。
江老爷仿佛一瞬间老了许多,“以后再告诉你吧。我是不会害你的。”
在江夜凡不明不白被禁足的同时,柳老爷唤了柳依依去书房谈话。父女二人聊了许久,直到黄昏。
柳依依出了房门,望着天空,流下了两行清泪。
江夜凡,这一生,你我注定无缘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柳家长女柳依依,年芳十九,蕙质兰心,贤良淑德,温和娴雅,特诏进后宫,伴君左右,位居妃位。于两日后进宫赐封。钦此。
圣旨已下,命运,就此更改。
八.
两日后。
今天,是柳依依进宫的日子。
这两天,江夜凡一直没睡好。他不明白,为什么江家要禁他足?他已经试逃过五次了,一点用都没有。
正当他心绪不宁的时候,江老爷进来了。
“夜凡,你什么都别想了。柳依依不会进宫的。”
猛的,江夜凡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抓住了江老爷的胳膊,“爹,你说什么?依依她不会进宫了?”
江老爷平淡地看着他。
江夜凡看着他的眼睛,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他脸色忽然煞白,连话都说不明白了,只一个劲的摇头:“不……不要……别,别伤害她,爹我求求你……”
江老爷摇摇头,“这是皇上的决定。”
江夜凡两眼通红,一个劲地叨咕着:“怪不得,怪不得……”
江老爷又说:“不只是柳依依,皇上要对付的,是整个柳家。你挽救不了,也不能挽救。”
“为什么?”江夜凡的声音是那样的无助。
“这是政治。”
“又是政治……”
“这是皇上密旨,给你的。”
江夜凡本能的厌恶,可他转念一想,也许可以找到方法救柳依依。
他接了过来。
密旨上写道:
江夜凡,
朕知道你爱柳依依,可柳家,朕必须除掉。江夜凡,你为了柳依依,可以忘记江贵妃的死来求朕,你是一个骄傲的人。这是我元苏澈从小到大第一次看你放弃你的骄傲。她是你的软肋,杀了她,对你有好处。朕知道你恨朕,但我不怕。你我从小一起长大。
杀了她。
元苏澈
呵,从小到大?凌王爷不也是从小就照顾着他?不是照样被他杀了?还有一直与人为善的我的养母江贵妃,不是一样的吗?口口声声一起长大,可现在谁会相信他?
九.
身穿大红色喜袍的柳依依,脸上再也没有天真,面无表情地望着镜子中华贵的自己。
大红色,是皇后婚典上穿的礼服,可皇宫送过来的只有这一套。
她心中隐隐的,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坐在一晃一晃的喜轿中,她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江夜凡,想起了他们的初见。
一年前,她偷偷跑出来,天空阴云密布,飘起几丝小雨滴。她就近选了一个不起眼的望江亭,于是就这样遇见了他,那个犹有稚气的蓝衣少年,那个眉眼澄澈,声音温柔的江夜凡。
好像第一眼,又好像在舞一曲柳絮中的古琴和鸣的那一刹,她就知道,这个人,是她的一生。
每一次随意的选择,都是宿命。
而宿命就这样和她开了一个玩笑,江夜凡是她生命中的美好,可惜以后,再也不会有美好了。那就再见吧,那段时光,那个人。
而柳依依想不到的是,宿命真的没有和她开玩笑,宿命是彻底抛弃了她。
轿外,一阵马蹄声响起,打断了她的思路。
她也不管了,掀起盖头就要下轿。可已经有人将帘子掀起。三五个士兵粗鲁地把她拽下来,她还未反应过来,又有人拿刀把那几个士兵杀了,鲜血溅到了她大红色的喜袍上,瞬间融为一体。一排士兵迅速站在了她前面保护她。
她认出来了,眼前的人是柳家侍卫。她仿佛猜到了什么,赶紧摇摇头,不敢再想下去。故作镇定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其中一个回头答道:“大小姐,柳老爷让我带一句话。已被发现,赶快逃离。还有,这封血书。”
如同当头一盆冷水,让她的心凉透彻了。她已经不想再看血书了。望着不停涌来的军队和不断死去的柳家侍卫,她知道,今天,她必死无疑。柳家,失败了。
死,就死吧。反正我活着,就是为了完成家族使命。既然必死,那就痛痛快快地死吧。
围上来的士兵越来越多,周围的侍卫越来越少,她深吸一口气,捡起地上的剑,趁着双方缠斗,她将剑插入了敌人的胸口。
那一刻,她竟笑了。
十.
一身红衣的江夜凡策马狂奔。
依依,等等我,让我见你最后一面。
不知为何,他鬼使神差地换上了一身红衣。
柳家侍卫不多,但各个战斗力很强,拼死保护着她,可对方人数太多,柳依依身上也挨了几刀,喜袍已经破破烂烂,手臂越来越酸越来越沉,几乎举不起剑。
她虚弱地抬起头,望着天空那一抹阳光
再见了,我的家人,再见了,江夜凡。
对不起,侍卫们,我真的坚持不住了。
在一把剑马上就要割到她的喉咙时,她忽然听到了一句模糊地:“依依”,可能是太思念了吧。她自嘲笑道,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她闭眼,却没等到死亡。
她睁开双眸,看到了一身红衣的江夜凡。
还好还好,总算等到你。
还好还好,总算见到你。
这个世界,好像在这一刹那静止。
原来,我这么想在死之前见你。
原来,没有你生命就没有意义。
“夜凡,你杀了我,好不好?”
“依依,我不想杀,怎么办?”
“夜凡,他们的剑好脏,你知道我爱干净。”
“依依,我们下一世见,我们还在望江亭。”
“好。”
“好。”
夜凡举起剑,对着依依笑了笑。
依依也笑了,死在你手里,真好。
一剑,绽开了一朵血花。
江夜凡跑过去,抱着依依不让她倒下,泪水早已决堤。
“对不起,依依,真的对不起。是我,都是我的错,是我,太懦弱了。”
柳依依用虚弱的声音,颤巍巍地用只有江夜凡能听见的语调说了一句话。她望着他的清澈通红的眼眸,似要刻进心里。
她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嘴角似有一抹淡淡的笑容。
依依,一路走好,待我归去,寻你。
你可不能忘了我,如果你误喝了孟婆汤,我就永生永世的缠着你,忆起前生,我们就再也不分离。
依依,希望再见你,能在为我舞一支柳絮。
“太元一年五月二十七日,柳家长女柳依依,穿皇后之喜袍,罪同谋逆,柳家满门抄斩。”
“太元一年六月二十八日,太元皇帝封江家长子江夜凡为夜王,封地江南三郡。”
“太元一年七月十三日,太元皇帝追封先帝江贵妃为贤庄太皇贵妃,先帝柳美人为蕙兰太妃。”
“太元二十一年五月二十七日,夜王发动兵变,斩太元皇帝于朝堂之上,辅佐太元皇帝24岁的长子元凌渡即位,国号凌安。并为柳家平反,拿出柳大人血书证实太元皇帝擅自修改遗诏,谋害亲兄凌王爷,谋害忠良,滥杀无辜。封柳家逃亡在外的柳家幼女柳空笙为依凡郡主,封地华北三角洲。”
“太元二十三年七月二十五日,凌安皇帝与依凡郡主大婚,封依凡皇后,尊称天后。凌安皇帝散尽后宫佳丽三千,成为一段万古佳话。”
——《太元史书》
太元二十四年,已经四十二岁的江夜凡坐在望江亭的柳树下,很久都没有动了。
依依,二十三年过去了,你,还能记得我吗?今天,我终于可以来看你了。
你是不是等久了?我马上来陪你了。
谁说时间会带走一切?时间越久,思念越深。
朦朦胧胧地,他似乎听到,那一天依依最后说的话:“请你照顾好我妹妹,也照顾好你自己。我的剑里有一封血书。还有,我走了,你要好好的。别忘了我。”
依依,我来了。我们都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