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1

“垃圾是种病,会传染的。”


2

我骑着电动车,不时看向后视镜。

在我身后不到两百米处,一个黑影同样骑着车,自我离开医院起便一直跟着我。

是我多心了吗?

我不经意地加快车速,黑影几乎同一时间开始加速,我随即放松电门,对方也跟着减速……

四月末的夜晚还是有些冷,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此刻是凌晨十二点一刻,这座向来与夜生活格格不入的小城,街上空无一人。

我拐入一条幽辟小道,这条小道横穿城市公园,一眼望去,道路两旁全是树的阴影,在如墨的夜色浸染下,仿佛从地狱伸向天空的骨爪。

这是回家的必经之路,穿过这条小道,便离家不远了。由于位于公园之中,这里的空气很清新。过去,每当下夜班经过此地,我都会一边骑车一边做深呼吸,将混杂着夜的凉爽与大自然清香的氧气用力吸入肺中,将累积全身的疲惫感一扫而空。然后我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出妻子和女儿的脸,想象着她们并排倚靠在沙发上等待我归家的画面。

虽然她们从未真的等过我就是了。毕竟我下班时间太晚了,呵呵。

此时此刻,我骑车穿经这条熟悉的小道,发现自己如往常一般开始了深呼吸,却并非为了呼吸新鲜空气,而是出于紧张和恐惧。

原本象征着轻松喜悦的动作仪式,如今成了一种不受自主控制的行为,一个代表恐惧的符号。

“不妙啊。”我暗自嘀咕。

仿佛是为了配合我的内心独白,身后的电动车突然加速,在我还未反应过来前,猛地撞上我的车尾。

耳边传来似乎是电动车尾箱碎裂的声音,与此同时,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摆脱地心引力,腾空而起,飞了起来,眼前的景象开始无规律地旋转、摇摆。下一秒,我重重地摔在地上,从脖子和后背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感,我的视力在一瞬间变得模糊,不久又恢复清晰。

我吃力地仰起头,看见那个神秘的黑影已经从电动车上下来,站在离我不到三米远的地方,他的右手似乎握着一样东西。

一件泛着寒光、长而尖细的物体。

虽然夜色朦胧,我还是看清了——那是一把砍刀。

我赶紧从地上爬起,黑影立刻挥刀向我冲过来。我下意识地伸出左臂抵挡了一下,转身拔腿就跑。

我感觉到左臂有一股冰凉的触感,随即而来的是一种粘稠感,粘稠、浑浊、令人不快,我来不及仔细查看,但已能猜到我的左臂被砍伤了,正在流血。奇怪的是,我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以前听说人在高度恐惧状态下会丧失痛觉,原来是真的。

我不顾一切地飞奔,可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却一点也没有减弱的迹象。

也许我不应该沿着小道跑,而是拐进路边的树林里去,利用树林中的阴影摆脱对方。

想到这里,我立刻转向,却因为没有及时减速,导致身体失去平衡,脚下一滑,扑通摔倒在地!

糟糕!

下一秒,我感到左侧脚跟重重挨了一刀,还是没有疼痛感,却能清楚感觉到左脚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某种动力,就像电动车被卸掉了电瓶。

那是跟腱的位置……我的跟腱断了。

这下跑不掉了。

脑中,妻子和女儿的脸一闪而过。

我翻过身,利用手肘支撑身体,倒退着爬行,最后倚靠在一根路灯灯杆上。力气全部用完。

我大口喘着粗气,眼睛望向前方。至少让我看看对方是什么人吧。

借着并不明亮的灯光,我总算看清了这个尾随我、攻击我、似乎想要置我于死地的人的脸。

然后,我大吃一惊。

“是你?!”


3

时间回到两个小时前。

当时,我在医院急诊室值班。顺便说一声,我是一名急诊科医生。

晚上格外忙碌,诊室里挤满了人。有阑尾炎发作的,有尿结石的,有车祸导致头部流血的,有扭伤脚踝的……

耳边回响着各种各样令人烦躁的声音。疼痛引起的呻吟声,哭声,肇事者和伤者家属的争吵声,因为等得不耐烦发出的叹气和咂嘴声……

我冷静而快速地进行诊疗,努力不受周围环境干扰,内心深处却始终怀着一份不安。

这份不安并非来自繁重的工作本身,亦或让人不快的身边环境。我在心中默数了一遍,等待就诊的一共五人,虽然病情都很急,却并不严重和致命,只要不出幺蛾子,我应该可以在二十分钟内将这些病人全部妥善处置。

所谓的幺蛾子,指的是那些破坏秩序、无理取闹之人。

就在我快要看完第二个病人时,不安得到了证实。

一个高高壮壮的中年男子冲进诊室,挤过人群,来到我面前,将一张挂号单重重拍在桌上。

“肚子痛,帮我开点止痛药,快!”

他嘴一张,一股酒气迎面扑来,令人直想吐。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对着电脑下没有下完的医嘱。

“不好意思,现在很多病人在排队,等我忙完给你开吧。”我礼貌而不带任何感情地说。

男子听了我的话,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拖泥带水,没有任何无意义的行为过渡,瞬间化身成一条挣脱锁链的疯狗,开始怒吼起来:“你他妈说什么啊!开个药用得了几分钟?!没看我疼得厉害啊!”

对于男子的表现,我没有感到丝毫意外,心中甚至默叹一声:“果然。”

这种人,这种行为,我早已见怪不怪。

“开药是用不了几分钟,不过要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插队进来,那之前这些排队看病、等着治疗的人怎么办呢?”我平静地反击。

男子见我这样,伸出手掌用力拍了拍桌子,接着又抓起挂号单捏成团,朝我脸上丢来。

我急忙从座位上站起,向后退开。

“你他妈算什么屌医生?!我就搞不懂了,你有这时间比比歪歪跟我这装逼,药早就他妈开好了!我说,现在的医生是不是都跟你一个屌样?他妈能不能有点医德?!”男子不停吼着,彷如犬吠。

如果说之前还能保持冷静,这时的我已开始怒火中烧。我真的很想脱下白大褂,好好地教训一下这家伙。但理智告诉我不能这么做,否则会惹上更多的麻烦。

我环顾四周,先前充斥耳边的呻吟声、哭声、争吵声、叹气声,此时全部消散,每个病人,每个病人家属,他们变得面无表情,目光麻木而涣散,有的低下头,有的望向门外,每个人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没有人站出来帮我。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恢复冷静。我在脑中回忆起与妻子结婚的场景,以及女儿出生时的画面。每当遭遇困境,我总会强迫自己回想这些,它们提醒我幸福来之不易,生活需小心翼翼,当忍则忍。

男子继续骂着,我却已听不清他骂的是什么。突然,他似乎嫌骂不过瘾,开始卷袖口。

就在这时,两名保安冲了进来,将男子架走。

我重新坐回座位。就在男子被拖出诊室前,我突然对他开口,语气极其平淡。

“喂,知道吗,你就是个垃圾。”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但至少接下来我能心情平和地继续给人看病了。


4

站在路灯下、拿刀对着我的,正是那个如疯狗般的男子。

所以,因为那样一个冲突,他就决定置我于死地吗?

……

“如果我之前冒犯了你,我很抱歉……但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我气喘吁吁地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力量。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男子,等待他最后的攻击。

谁知男子挥了挥手中的刀,做出一个打断我的手势。

“你本来就没错,错的是我,我这个人是非还是分的。”

听到这话,我愣住了。与在医院争吵时截然不同,此时这个男子无论说话语气还是说话内容都十分客气讲理。若不是他手中拿着刀,我甚至会以为他是特意跑来向我道歉的。

男子右手持刀,用刀背轻轻拍打自己的大腿,开始在我面前来回踱步。

“你当时做得很对,我很佩服你,做医生就应该办事公正,讲原则,讲正气,我甚至很想送你一面锦旗!真的!”

虽然语调变了,男子倒是一如先前吵架那般说个不停。可渐渐地,我察觉出有点不对劲。

尽管这个男子乍看上去远比在医院那会理性克制,但我总觉得他依然疯狂。不是之前那种狂怒,而是一种类似精神病的疯癫。

“不过,算了,这些都不重要。其实,我只是想找一个对你下手的理由。”

男子脸上露出鬼魅般的微笑。

找一个对我下手的理由……?

我呆呆瞪着眼前的男子,努力在记忆中搜寻。不,我肯定以前从未见过他,更别提结什么梁子。

男子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摇了摇手中的砍刀,说:“别想了,我们这是第一次见面。”

他继续在我面前来回踱步,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过去是一名外卖小哥。五年前的一天夜里,我跑单跑到凌晨一点,准备收工回家。因为太累太困,骑车时一不注意蹭到了一辆宝马。

“从当时情况来看,我是全责,所以也不准备抵赖,就把电动车往路边一停,等着车主下车,报警走程序。

“没想到的是,车主下车后,并没有朝我走来,而是沉着脸,径直走到车尾,打开后备箱,在里头翻找着什么,不一会,他手里多出了一样东西——就像这个。”

男子说着,又朝我晃了晃手中的砍刀。

“他拎着一把又长又锋利的西瓜刀,二话不说就朝我冲过来,我吓坏了,赶紧跑,一边跑一边想起来,这个人我认识,他是这片地方有名的混混头目,叫豹哥。

“我心乱如麻,照这架势,这位豹哥是打算将我砍死。我该怎么办?跟他讲理是讲不通的。这大半夜的,街上都没人,也找不到人求救。他追得太紧,又没机会打电话报警。和他对打?我对自己的身手倒是有信心,毕竟年轻时也练过,可问题是这人是黑社会啊!就算我这回把他撂倒了,将来他肯定会来找我报复啊!”

男子一个劲地说着,简直就像在说书。我一面奇怪他为什么对我说这些,我又不是豹哥的亲朋好友,一面突然想到,我的手机正放在左侧裤兜中, 也许可以趁他分神之际偷偷用手机求救。

想到这里,我便开始悄悄移动受了伤的左臂,慢慢向裤兜靠近,再靠近,终于,我的左手伸了进去,触碰到了手机冰冷的外壳。

我暗中窃喜,正琢磨如何用手机发送求救信息,男子突然朝我冲来,将我左手从裤兜里拽出,然后自己把左手伸进去,将手机抢了出来。

我整个人顿时泄了气。没希望了。

男子拿起我的手机瞄了一眼,紧紧握在手中,又退后两步,在我面前蹲下来,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说书。

“当时,我想到了我唯一的家人——我老婆。她得白血病好多年,一直看不好。我每天从早跑外卖,一直跑到夜里,一天只吃一顿饭,赚的钱还是不够付医药费。要是我死了,我老婆谁来照顾?又或者,这个豹哥跑来为难我老婆怎么办?当着我的面,先奸后杀,再把尸体从楼上扔下去……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说不定比电影更残忍。

“我胡思乱想着,一走神,豹哥就追了上来。没办法,我只好停下来和他搏斗,身上被他砍了好几刀。我注意到,豹哥似乎喝了不少酒,可能是酒劲上来的缘故,打着打着,他的身子开始有些东倒西歪。我抓准机会,将他手里的刀打落,自己再捡起来。这个时候我又怕又气,啥都没想,直接手起刀落,往他身上用力砍过去。

“等回过神来,豹哥肚子上多了一道口子,但从外表看来,应该伤得不深。我本想就此打住,结果豹哥吃痛,捂着肚子狂吼,说要杀我全家。一瞬间,我想起了我的妻子,想起了这些年过的苦日子。接着,我的脑子变得一片空白,再次挥刀朝他砍去,不停地砍,砍他的头,他的脖子,砍他的手和脚,砍的血到处都是,砍完不过瘾,我又改用刺的,刺他的胸和肚子,还有他的老二也没放过。没多久,豹哥就变成了一具马蜂窝。”

男子忘我地说着,他的嘴角开始抽搐,眼神变得迷离。我注意到他握住刀柄的右手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开始颤抖。

“豹哥死了,我也完了。怎么看我这也不像正当防卫。好在当时路边有摄像头,证实是豹哥先对我进行攻击。最终我被判防卫过当、过失杀人,判刑十年。在我入狱后的第二年,老婆病重死了。”

说到这里,男子耷拉着垂下头去。

“我就想不明白,这位豹哥因为这么点小事就要杀我,仅仅是因为喝多了?还是说,像他这种人,就算杀了人也有办法脱罪,所以肆无忌惮?

“也许对他来说,杀人就像杀鸡,行凶施暴不过家常便饭,可我呢?我的整个人生就这样轻轻松松、莫名其妙地被毁掉了。明明那么辛苦,还是努力活着,就算看不到希望,也要和老婆相互鼓励。每天数着存款,看到账户又多了几百块,心里就会很高兴。每次带老婆住院挂水吃药,就会觉得那些该死的癌细胞一定又少了一些。可仅仅因为这样一个人的这样一种行为,一切全没了。

“这个豹哥,就是个垃圾。”

说到这里,男子再次抬起头,眼中充满杀意。

“老婆死后,我什么都没了,也就没什么可失去了。我突然很想知道,像豹哥那样,当一个垃圾,随便杀人随便施暴,到底是怎样一种感觉。这种想法慢慢变成一种愿望,越来越强烈。也正是这种愿望,支撑我在牢里坚强地活下去,积极表现,全心接受劳动改造,终于因为表现良好,提前五年出狱。

“现在,是实现我愿望的时候了。”

男子看着我,笑了。

我终于明白男子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也明白了为什么他要这么做。但有一件事我还是不明白。

“为什么选我?”

男子对我调皮地眨了眨眼,似乎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答案——无所谓选谁,只不过恰好是你。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突然响起。男子看了一眼,又把手机屏幕转向我。屏幕上,我看到了妻子和女儿的合影。

一定是因为我这么晚了还没回家,妻子打来电话了。

男子叹了口气:“你有个幸福的家庭。”

“你曾经为了妻子和家庭努力生活,其实我也一样,”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感化他,“我妻子没有工作,女儿还在上小学,如果我死了,她们就会无依无靠,所以请你——”

“你说,如果我这会接电话,把她们都骗到这里来,然后当着你的面,把她们——”

男子没有再继续往下说,因为我已朝他猛扑过去。我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力气,也没想过这么干很可能会被他直接一刀捅死。

此刻,我大概就和男子在杀死那位豹哥时一样,脑子一片空白。

男子似乎也没预料到我的行动,瞬间被我制服。我的左手用力按住他持刀的手,右手死命掐他的脖子。

到此为止,我本该理性地打住。只要把刀夺过来,架在对方脖子上,然后打电话报警,一切结束。

但这时我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杀死他!

如果他不死,我就要死,甚至连我的家人都要死!

于是,我掐住他脖子的手越来越用力,指甲深深陷进肉里。男子面色变得青紫,舌头也开始从嘴里往外伸,持刀的手在慢慢松开。

在砍刀掉落的那一刹那,我想都没想,立刻捡起刀,双手握住刀柄,将刀高高举起,朝男子胸口猛地刺去!

就在刀子贯穿胸口的那一瞬间,不知是不是我眼花看错,男子脸上似乎透出解脱般的神情,并且,嘴角再次露出鬼魅般的微笑。

“垃圾是种病,会传染的。”


5

五年后,我出狱了。

入狱后过了两年,妻子带着女儿改嫁给了她的初恋男友。

此时的我,什么都没了,也就不会再失去什么。

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我骑着自行车,在路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一不留神,撞上了一个横穿马路的男人。

这是一个中年男子,有些谢顶,身穿一套笔挺的黑色西装,左腋下夹着一只黑得发亮的公文包。

他低头看了看被车轮弄脏的漂亮的西裤,又抬头厌恶地看了我一样,弯下腰用力拍拍裤腿上的灰,一句话没说,继续往前走。

不过,走之前,他朝我面前的地上用力吐了一泡口水。

我没有生气。相反,我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

我立刻将自行车丢在路边,也不上锁,反正这车也不需要了。接着,我如猫一般尾随西装男身后,一面在心中想象这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有着怎样的生活。

从外表和气质上看,这个男人的经济条件应该还不错,但绝不是大老板大富豪,应该是某个公司的部门经理,或是某事业单位的科长之类。总之,就是那种有一定社会和经济地位、职位不高不低、夹在社会中间层的一类人。

这类人有一个共通点——一方面自视甚高,误以为自己有权有势有钱,另一方面又总是受气,来自挑剔的上级、不听话的下级甚至要求甚多的家人的气,像一块三明治里的火腿,被紧紧夹在中间,永远处于矛盾挣扎之中。

所以,当他面对像我这样一脸乞丐样的社会底层人士时,能够坦然地朝我吐口水,以补偿自己在上级或太太面前点头哈腰装狗所造成的自尊缺失。

这是最好的人选,让我来拯救他吧。

我的手伸进裤兜,摸了摸里头弹簧刀光滑的刀柄。

我望着前方,西装男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近,我在心中轻声说——

“垃圾是种病,会传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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