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冬,某个被冷雨渲染得惨惨戚戚的夜晚。如往常一样下班回家的路上,夜很黑,雨也很大,邪风呼啸。路上的行人稀疏,越发地衬出雨夜的寒冷孤寂。家附近的十字路口,斑马线边上杵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约摸十岁左右的小男孩,许是贪玩,误了归家的时辰。没有雨伞,连衣帽直接套着头,在等绿灯。路灯下,凸显得雨线更长,雨滴更大,小孩像极了被世界遗弃的孤儿,即使路再黑,雨再大,也不会出现为他遮风挡雨的人。眉头一皱,越发生疼。
我径直走到他身侧,把雨伞伸向他,企图为他遮挡点风雨,好使得他稚嫩的脸庞,瘦削的身躯免受寒风冻雨的摧残。而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他本能地弹开了,警惕性很强,我道:“小弟弟,我送你回家吧,雨那么大。”他移过脸来,抬头看了看我,说:“不用,我家就在这附近,很快就到了。”
我心想,这小孩安全意识还挺高的,甚感欣慰,即使被回绝了,却也不令我感到沮丧。我直接把伞递给他,恳求式的语气:“拿去吧,撑着伞回家,小心别淋坏了”。他再一次拒绝了,我不死心,不服气地追问他住在哪里,庆幸,从他嘴里蹦出的恰恰是我所在小区的名字,这算是非常适宜的一个理由了。
我回他一个微笑,像极了得到大人奖赏一颗大白兔奶糖的模样,咧开嘴对他笑着说:“我们顺路,我也住这里,既然这样我们一起回家吧!”他默许了。
绿灯亮起,我撑着向他倾斜一大半的雨伞,过了斑马线。我问他,哥哥看起来像坏人吗?他没有回答,我又问他怎么没有带伞,他回答说出门的时候没有下雨,你一言我一语中,很快就到他家楼下了,我目送他离去,直至他消失在视线里,我才转过了身......心里给他念叨着:孩子,下雨了,要记得带把伞,一个人也要坚韧地走最漆黑的路,挡最猛最狂的暴风雨。
送完这个小男孩后,我抽身疾步向“家”的方向走去,不免冷笑一声,说是“家”,未免太不相符,不过是一个连灵魂都无法栖息的住处罢了,至于家,远在千里之外,我已经许久未曾与家温馨相拥了,只能每每与满月寄相思。倒是刚刚相送的情景,让我思念起了,那深深藏在我心底的,个子不高,却很伟岸的父亲。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极具高瞻远瞩的眼光,上完小学二年级后,再没让我在落后闭塞的小村庄里,同天真烂漫的稚童们一起上学堂念书,而是将我送到两小时步行路程开外的镇上寄宿学校去接受更好更优质的教育。幼年的时候,我恋家,异常依赖父母,这样不远千里的让我孤身一人,独自求学,可想而知,我是崩溃的。
教室里的座位,我也是挑靠窗的犄角旮旯,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叶落,偷偷落泪,这凄凉很快就被那惹人厌的上课铃声无情打断。于是,急急忙忙将划过脸颊的玉珠擦拭干净,全神贯注,小脑袋瓜认真地听三尺讲台上的老师传道授业解惑。
然而,我恋家的功力也不是盖的。记得有一回,印象深刻。初冬的某个周日,照例,我是必须要去学校了的。奈何我贪恋家的温情,说什么都不愿意去学校,我先是哭,而后是闹。这种伎俩自然是降不住父亲的,我只好装病,生病的状态怎么难受怎么淋漓尽致地演出来。说到底,父亲的心再怎么硬,在疼爱我这件事上,还是会柔软下来的。父亲没办法,只好应允了我,说今日可不去,但明日必须得乖乖回到学校去。
翌日,凌晨五点,天自然是黑的,还有些清冷。父亲早早把做着甜梦的我从温暖的被窝里赶了起来,督促我洗漱,将母亲收拾好的我的书包挎在他肩上。母亲摆摆手,就依依不舍地把我俩送出了家门,我走在前头,父亲紧随其后,手里持着喂了两节中华牌电池的旧式手电,手电射出的光束,似一把长刺刀,划破黑夜的胸膛,为我开辟出一条前行的路,一条父亲为我披荆斩棘开辟出来的道路。
在我们这样一前一后的位移中,东方的天空开始微微泛起鱼肚白。父亲指着东方那颗最亮的晨星,告诉我,那叫启明星。他告诉我,想家,想他,想母亲的时候,就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当星星在闪烁的时候,就是他们也在思念我的时候。
他还告诉我,男子汉,要坚强,要勇敢,跌倒了,咬咬牙就爬起来,拍去身上的尘土;天黑了,就打开灯,驱赶心头上的恐惧;生病了,乐观一些,大病当小病,小病当没有。
在父亲的谆谆教诲中,初冬的天,亮了大半,黑夜已被驱走,这时手电的微光只能下岗,毫无用武之地。父亲突然驻足,将肩上的书包,交到我手上,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到:“天亮了,剩下的路,要你自己走了,爸爸只能将你送到这儿了。”
父亲的这一句,打得我措不及防,手足无措间惹得心里的小鹿也慌了神。难过,沮丧,也害怕。但最后还是勇敢地憋出了一个肯定的回应,“嗯!”于是接过父亲手里的书包,往肩上一背,转过身去,只甩下一个背影给父亲。
眼泪却不争气的立马就下来了,像关不住的阀门,但是不能让父亲发现,便狠下了心,不擦拭,不抽泣,不回头. . . . . .后来跟父亲提起这件事,那一次的翻山越岭送我去求学,他就不担心我被豺狼叼了去,被坏人掳了去吗?他淡淡的回了一句,“我一直都在你身后,护送着你,直到目送你进了学校的大门,我才离开。”
父亲的又一句话,让我无语凝噎,只能感叹父爱如山的深沉,打心底由衷地敬佩着这个用他独特的方式去为我保驾护航,教我成长的人儿。
我的家里,除了严父,还有一个不可或缺的慈母。在我心里,母亲是异常贤惠,勤劳又能干的。母亲是一位娇美的厨娘,厨房是她的一方天地,她会做好多好多的珍馐,喂饱了我的胃,也喂刁了我的味蕾。
母亲还是一位出色的园丁,她拥有一片独属于她的“后花园”,就坐落在家门口,园子里面种着白的萝卜、红色番茄、紫的茄子、黄的南瓜、青色外衣下娇羞地探着头的淡黄玉米粒儿. . . . . .我也有幸能在母亲的后花园中嬉戏着长大的。
不同于父亲的严厉,母亲是慈爱的,但不会溺爱。她总会在父亲这只恶鹰的爪牙下,像老母鸡护着她的小鸡仔一样,护下我。怪父亲太严厉,而她又不好忤逆,只好用她的温柔包裹着我,严严实实的,不至于让父亲的严刑这么快入侵我的身心。
但是,母亲也不是一味的好脾气,她也有怒的一面。有一回,不知怎的,我就惹恼了她,而她是位贤妻良母,又不能对我施于毒行,最大程度只能是骂骂咧咧的。但这咒文,也够我头疼的了,我就好比孙大圣在忍受着唐三藏的紧箍咒,头痛欲裂。
我人小鬼大,自然不能任由她诵经扰我心神。我急中生智,没错,就是装病。我捂住口鼻,接了一瓢子清水,开始假装清洗;一壁清理,一壁大喊大叫,“妈妈!妈妈!不好了,我流鼻血了,怎么办?”母亲慌了神,咒骂声果然止住了,母亲此刻肯定也希望她宝贝儿子流的鼻血也像她的咒骂声一样戛然而止吧。
她忙向前,欲查看我的情况,我一手捂住口鼻,另一手放下水瓢,对她摆摆手作拒绝之势。她无奈,小跑着,一溜烟儿,没了影儿,向后山去,摘了几片青葱的嫩樟木叶,塞嘴里,嚼个半碎,再吐到掌心,揉成卷烟状,要塞进我流血的鼻孔里止血(这是我们老家的一个止血土方子,止血效果还是挺好的)。
我见她这么紧张,也不好再唬她,就把捂住口鼻的手也摊开,开诚布公,耷拉着脸,小声嘀咕,告诉她,我是骗她的。她哭笑不得,顺手就抄起挂在壁上的鸡毛掸子,追着要打我. . . . . .再到后来,我就长大了,接受了更优质的义务教育,上了大学,再然后,就毕了业,开始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就更不着家了。
不知不觉间,脚步竟也挪到了“家”楼下,雨没有一丝要停止的架势,风也刮得越发凶猛,咆哮着,怒吼着,肆虐着,令人愈发地揪心。数着一阶一阶的楼道步行上了楼,行至“家”门,顿足。指尖惯性地摁下了门口的电子密码,徐徐推开了门,屋内一片漆黑,冰冷,寒意刺骨,孤独寂寥袭上心头,像洪水猛兽,欲要把我吞噬。
打开门旁壁上的灯,稍稍能感受到灯光带来的一丝温暖,脱下马丁靴,褪下呢大衣,换上棉拖,往卧室移步,扑向软绵宽敞的床,尽情地享受着这一刻的舒服,这榻是我现下唯一的温柔乡。像我这样独在异乡的游子,此刻想必也一样受着熬煎吧?灵魂没有栖息地,在哪里都是流浪。
不知你们有多久没有回家了?反正我是很久了,久到都记不清父亲斑驳的青丝是左侧还是右侧多一些,母亲沟壑般的皱纹是脸上的深还是手上的深。想念总是在这样的夜里撩拨我的心,将我的惆怅唤醒,像根基茁壮的参天大树,肆意生长。
在我想得出神的时候,突然楼上的匆匆脚步声、“咔咔咔”的剁肉声、“哐哐哐”拍打砧板的撞击声,以及轻声细语的交谈声;将我漂浮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我能清晰的感受到,楼上温馨的一大家子,正在为今夜的晚餐忙碌着;欢乐,温暖而又幸福的模样,羡煞旁人。我仿佛嗅到了母亲烧的香辣红烧鱼、令人垂涎的柠檬鸭、蒸笼里的五色糯米饭、瓦煲里炖的土鸡. . . . . . 闻着闻着,会心地嘴角上扬,缓缓地掏出了裤兜里的手机,在一声声“嘟,嘟,嘟. . . . . .”的等待声中拨通了母亲的号码,迫不及待地跟她道一句:“妈妈,今年过年,我一定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