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默默不语,它趁你不注意,一路悄悄地带走了很多人和事。但是,幸好时光也够温柔,它还留下些记忆时时让你回味。
银锁奶奶就是我记忆中的一位人物,她是我家以前的老邻居,我们同住村里的河东,两家直线距离大概50米。
之所以叫银锁奶奶,是因为她家老汉叫银锁。我们那里习惯在女长辈称呼之前加上她汉子的名字,大概因为村里大多是同姓宗族,加上夫姓并不足以区分。
银锁奶奶夫家以前是地主家,这一点从他们家的老房子也能看出点端倪。他们家有并排的三眼窑洞,带着高高月台的院子不是很大,但是用石板砌得很整齐。街门楼漆黑厚重,一左一右还分别有牲口棚、杂物房和一个厕所,一水儿的都是青砖黑瓦。
这位奶奶到老了也还带着一点地主家的精干气质:干净的斜襟灰褂黑布裤,总是料理得平平整整;只夹杂少量银丝的头发总不见凌乱,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成一个小的发髻;她没缠足,不过腿脚不好,经常拄一根拐杖来支撑她干瘦、佝偻但不缺乏生命力的身躯。
银锁奶奶一个最显著的特点是能说,我经常盯着她干瘪的脸上那两片同样干瘪的薄唇,看它们快速上下翻飞,翻出以前各种陈年旧事。
她会讲日本鬼子来到村里,想让他家人把钱和粮食交出来,怎么打她家汉子,怎么羞辱她,割她的ru头!这些故事,当年在我幼小的心里留下很大的阴影。
但是,她还说他们最终也没把钱和粮给鬼子们。后来我听人说他们家早早把好几大缸“宝贝”埋到石门坡的地里了,埋得很深……所以我小时候一直有个念头就是找到那些“宝贝”,一直很想去那片地里挖挖看。
银锁奶奶那时有四个女儿和两个儿子,但是她又讲她生的孩子远不止6个,她有个孩子很小的时候掉那间青砖黛瓦的厕所里淹死了……于是这又在我心里留下了一个更大的阴影,从那以后我就觉得她们家那间厕所阴森森的,一个人轻易不敢进去。
银锁奶奶大概还讲过些什么鬼故事的,所以就因为她讲了这些故事,她在我幼小的心里变成一个神神叨叨有点儿恐怖的老太太。
老太太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在家里,她的四个孝顺闺女轮流把她接过去侍奉。但是他们家儿子媳妇孙子都在,所以我们还是常去她家串门儿,他们家大门口更是因为其中心位置,仍然是我们河东邻居吃早、晚饭的聚集地。
夏天的早晨,银锁奶奶家牲畜房房檐下住着的鸽子们飞进飞出,它们衔回食物哺育后代。和着它们满足的咕噜声,我端着一碗“撒”一边吃,一边听大人们聊天,这时我就会觉得一天的开始特别美好。
美好的日子过得很快,我又长了几岁,银锁奶奶也又老了几岁。她从女儿家回来了,听说不走了。
银锁奶奶回来后就专注于她的特长——剪纸。她会坐在炕上,戴上老花镜,用那把用了几十年的剪刀,剪各种土萌土萌的花鸟虫鱼、飞禽走兽、人物形象。她剪纸通常是自娱自乐,有时也会剪起来贴到蛋壳上做成吊挂的玩具,送给村里村外那些新生的婴儿。也就是那时没有智能手机、没有网络,要不然银锁奶奶凭着她的手艺一定可以成个网红!
我小时候性格就好静,喜欢自己琢磨点什么绘画临摹、钢笔字临摹什么的。大概就是因为看出我有耐心,银锁奶奶曾几次表示要把她的剪纸手艺“传”给我。虽然我当时不再觉得她恐怖,但我觉得自己没那么心灵手巧,又觉得这手艺有点“土”,所以就没接老人家的“衣钵”,这事现在想来还是有点后悔的。
不记得银锁奶奶是哪年去世的,或许因为不是至亲,所以也不曾留意她的突然消逝。这时候猛然想起她,也不像想起逝去的至亲那般伤感。
只是回忆起这位一心想收我为徒的老太太,我心里还挺感激她当年对我的肯定,所以特撰此文聊表敬意和怀念。如果在天有灵,我希望她能知道: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叫她一声师父!
注:
撒:我们山西老家一种老少咸宜的早餐。小米熬成比较稠的粥以后,把玉米面粉或者麦面粉逐次撒入并搅拌,最后成为一种半固体半流质的食物。除了少量碱面,本身不放任何佐料,佐以炒好的小菜或糖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