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温和地走进那片荒野
那时候,雪刚刚停下。我卸下背包躺在山脊上,天空只有一道盐白,两只山鹰在盘旋,雪地上烙下两块黑影。我望向山下,山谷里蕴积着一团雾气,像一段生藕。我抓起一把湿雪,放进嘴里咀嚼。恢复了体力,我拖着背包继续攀爬。右手边伫立一块石崖,我不敢靠近。那里积雪充满气孔,刚上山时,我想去扶一块石头,几次陷进深雪。现在海拔不断攀升,我不想冒任何风险。黑石缝里挂着干草,白粪在岩面囤积,那里有一处鸟窝。我凑近去看,窝里贮了两枚破碎的蛋壳,一具幼鸟的干尸皱缩着,刚腐烂不久。
就在这时,我听到一阵水流。声音忽远忽近。我四下打量,找不到声源。我确信附近没有山涧,也不可能存在瀑布。我抱紧背包,伏在雪面。水流声变得真切而喧嚣。那此起彼伏的水流声,不是别处的,而是来自脚下。山体长年积雪,融化后在表面结冰,覆盖新雪后,底部的冰层仍在涌动水流。事实上,下午时分,我走过一小段冰川,自己浑然不知。我俯下身去,脚下窸窣的碎裂声,像踩碎一块苏打饼干。没等调整好重心,雪层迅速坍塌,双腿落空陷下,我抓不到一处硬物,我预感到自己正掉进深渊,袭身的恐惧让我晕眩。眼前晃过一连串人影,但看不清是谁。恍惚中,我的身体卡在冰洞里,背包也不知去向。恢复知觉后,我才发现腿和腰浸泡在冰雪中。我无法动弹。
没过多久,又开始落雪了。雪花在山风里结痂,割到脸上像铁器。而夜晚即将来临……
拉萨,来不及说晚安
半个月前,登上火车时,我怎么也想不到会陷入这样的困境。那时我充满热情,对自己过于自信,我甚至没有带预防高反的药物。我往背包里填满帐篷睡袋、酒精炉、锅碗,还有打火棒和指北针。临走时,我撕下一包安全套,因为在野外,安全套可以装水防水、可以包扎伤口,极端情况下,还能装进尿液生火。五月是去珠峰营地的好时候,气候正值凉爽,雨季还没有来临。我辞掉公司的职务,乒乒乓乓地上路了。我计划六月底回来,准备研究生入学的手续。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了。
火车经过唐古拉山口,海拔飙升到5100米,车厢内逐渐供氧。窗外一片昏暗中,一排排雪山在款款移动,皑皑的,默无声息,像原始的上古神兽。藏羚羊、黑牦牛随处可见。与车厢里的混杂相比,外面的旷野颇有些混沌初开的味道。
坐在周围的是两对穆斯林夫妇和一位意大利人。穆斯林夫妇是进藏打工,拉萨城里每个月都有高原补助费用。意大利人叫Francesco Ros。他中途上车,从西宁去往拉萨。他从家乡罗马出发游历了欧洲,至印度尼西亚旅行到中国。一路上,他住最廉价的多人间旅社,吃最便宜的馒头、饼干,脊椎患了严重囊肿。我问他如此旅行的目的是什么,他说为了写完一本哲学的书,他掏出背包里厚厚一沓小纸片,上面密密麻麻写满笔记和感悟。他旅行的最初动因是因为一部意大利电影《邮差》。几年前我有幸看过,讲述一位邮递员马里奥与诗人聂鲁达之间的交往,聂鲁达帮助马里奥赢得了爱情,聂鲁达离开智利以后,马里奥支持聂鲁达,在一次集会中朗诵诗歌而丧生。电影的主人公同时也是导演,当菲利普·诺瓦雷刚拍完电影,却因心脏病突发去世了。他着迷于电影里维系人与人之间的微妙情感。他的哲学正是基于此。他说,一年的旅行中,饿了他就吃,渴了他就喝,剩下的时间都用来思考。
到达拉萨城,凌晨两点。各大超市、快餐店、户外用品店都打烊了,只有几家青年旅社还在营业,疲惫不堪的背包客,花上不多的钱就能得到一张床位。房间自然是男女混搭,共用浴室。后街上,开着几家藏式茶馆,此刻正掩着门,要是在白日,一大壶正宗的酥油茶或甜茶,售价只有七八块。不远处的拉萨河暗流翻滚,就像塞纳河分隔了巴黎,拉萨河横穿整个拉萨市,在曲水县汇入雅鲁藏布江。
沿着北京中路往东,抬头是高耸的布达拉宫。月色下,没有参禅的呢喃语,只有藏香的清幽气。待到凌晨四点半,上百名僧人身着紫红袍,手执转经筒,口念经文,顺时针围绕布达拉宫叩拜、祈福。
而不远处的步行街上,却是另一番景象。街两边酒店林立,地面上霓虹交错,编出一张梦幻的网。忙活了大半夜的歌舞女们刚迈出酒店,数十辆黄色出租一哄而上,拥堵在门口。那些小姐们出手大方,毫不吝啬几块钱燃油费。
在拉萨休整一天,办妥了边防证,我便往藏南进发了。从GPS定位仪和卫星云图来看,我先到达日喀则地区,经过拉孜、定日县,最后在扎西宗乡落脚,扎西宗往后,便分开两条路。到那个时候,我必须做出决定。只是我现在并不着急,我更愿意选择一条安稳的路。离开市区,道路显得空旷,罕有来往的车辆。清晨寒气袭人,走上四五公里,背脊开始出汗,背包里新买的牛肉干、鱼罐头反而成了负担。我心数包里的物什,杂七杂八的,越想越觉得多余,多本野外指南书里都指出,除了食物,如果一件东西没有两种功能,那么就要考虑替换,或者扔掉。走到中午,在109国道与省道交汇的路口,我终于忍不住卸下背包,掏出一袋葵花籽、备用毛巾、两听啤酒扔到路边。这时,一群孩子站在路边看我。我这才注意到几百米外有几处村庄。我将葵花籽递给他们,他们纷涌而上,领头的大个子拿了全部东西,接着按人头分发下去。他们好像带有预谋,专门等过路的旅行者。分光东西,几个男孩伸手走到我面前。他们皮肤黝黑,身材瘦小,我掏出几块话梅糖,他们抢夺一般,抓了一把,又跑回大个子那里。上交了话梅糖,他们领一群人又围上来。我只好摇头,加急了脚步。他们跟着我,一面唱歌,一面说说笑笑。送了我一段路,他们才停住。我回头看他们时,他们朝我招手、微笑,像在表达感谢。
太阳热起来时,行走愈发艰难。路面扬起干土灰,脖颈处发红,隐隐作疼。没有那一群野孩子的陪伴,我倒觉得孤单起来。我靠在背阴石头上,拿出压缩饼干和水杯。奇怪的是,我非常饥饿,但依然不想吃东西。我本以为只要感到饿,什么都能吃下去。但事实是,在家里不想吃的,在野外也照样不想吃。我只好打开鱼罐头,将压缩饼干当成备用干粮,压进背包深处。
野外进化论
傍晚,一辆拖拉机跟在身后,司机揭下草帽,问我需要搭车吗?开始几天,我并不愿去搭车。搭车,让徒步变得容易。三天的路程,半天就能到达。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那么做。我摇了摇头。他爽朗一声大笑,给了一脚油,突突突地走远了。
太阳还有两指高时,我找了块空地搭起帐篷。跌跌撞撞的山风席地卷来,篷布呼喇乱响。我在帐篷里点燃酒精炉,小锅里炖着热腾腾的燕麦粥,刻了几块牛肉进去,肉腥味四溢。我潦草地吃了一点,躺下休息,身底下坑坑洼洼,选择营地时,我竟忘了检查地面,那些凸起的石尖正戳脊梁骨。“没有百分之百的营地,就像没有百分之百的人生。”一本户外书里这样讲。我翻来覆去,寻找舒服的位置。天黑以后,大风吵得人睡不着。我想到有一年夏天,在青海湖边露营,到了后半夜帐篷外有动静,我以为是狼,我拉开帐篷,朝黑暗大吼一声,果真窜出一片黑影。我打开手电,不过是一只落单的山羊。我扎紧睡袋口,尝试着睡一会。第一天露营,总是很难入睡。我掏出软面抄,写了几段日记。等到十一点,我才关掉手电睡觉。
第二天,四点多钟,天大亮。只睡了五个小时,我精神不振。要继续走下去,我得顺应大自然,拨慢生物钟。天一黑便睡觉,天一亮便起床。这样才能保证睡眠。一日三餐,低脂肪,尽量填饱肚子。晓行夜宿,三天之后,我似乎找到了某种节奏。身体没有上路时的虚脱感,脚步轻盈,背包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离小镇还是半天的路程,我希望在午夜前赶到。我沿着河走,河面平稳开阔,望不见尽头。丛丛雾霭蜷在河心,水面白鱼苗翻腾,河堤在月光下隐隐露出玄色。要是在冬天,我真想在河面上走一走。远处亮着几点灯火,不过距离还很遥远。身后忽然响起马达,呼啸着,由远而近。五六辆摩托车开过来,我心底一沉,捡起地上一块石头。不出所料,摩托车队果然围住了我,他们的穿戴看似当地人。其中一个掉转车把,将摩托横在我跟前。“小哥,搭车吗?我捎你一程。”他用力拧着油门,排气管发出刺耳的噪音。“你们这是搭车呢,还是打劫呢?”我抓紧石块,但是转念一想,他们那么多人,反抗也没有用。若是想要钱的话,我最好把钱包递给他们。到了镇上,再报警。“我不搭车,你们走吧。”我多少有些自我安慰。摩托车队开起来,在我身边绕了几圈,他们一遍一遍打量着我,我也跟随他们的目光,瞥了一眼自己:背着鼓囊囊的背包、提溜大塑料瓶、衣服蒙了一层灰。一副彻头彻尾的穷游模样。他们实在没有什么好抢的,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他们一同踩下油门,马达弄得山响,闹了一阵子,喷一团尾气,扬长而去。我松了口气,扔掉了石块。
走到拉孜县,街边分布许多藏刀作坊。想到之前的经历,我走进一家店铺,买了一把。藏刀没有开锋,但是足够防身了。在县郊公路上,我搭上一辆南下的货车。米兰·昆德拉的小说《搭车游戏》,叙述了一对年轻恋人的爱情悲剧,而现实中的搭车毫无游戏可言。你精疲力尽、肩膀肌肉拉伤、脖颈上大面积脱皮,而时间正值晌午。如果能遇上一名好心的司机,不管是私家车、大卡车,还是拖拉机、马车,赶紧上车,走吧。我将背包扔进车斗,跳进副驾驶。司机很健谈,我猜他愿意载我,是想在路上找个人说话。司机是狂热的佛教徒。他告诉我什么是舍利、佛祖如何使用特异功能,说那些成佛的人想去珠峰,只要一蹬腿就能飞过去。我诧异地瞪圆了眼睛。他的兴致更高起来。谈起多年前的藏独事件,他表情极其严肃。说到激动的地方,他解恨似的狠踩油门,猛打方向盘,货车在山体环道上横冲直撞,大有车毁人亡的危险。我赶紧抱住他的胳膊,我说,大哥,咱们还是谈点别的吧。你家人如何?
到达目的地,他熄了火对我说,“佛祖保佑你。”我点点头,扛起背包继续徒步。走了十多分钟,我回过头去,他仍站在原地朝我招手。两天的徒步中,我时常想起他说的话。
翻过两座山峰,空气潮湿,身边拢起单薄的雾气。我套上雨衣,沿着山路急走。傍晚时分,大雨落下,无遮无拦。幸运的是,山脚下是一片雨雾笼罩的村镇,那里就是扎西宗。往珠峰去的咽喉要道。
300毫升的温暖
扎西宗更像一个集市,路两边分布旅馆、小超市和简易饭馆。牦牛和骡子背驮货物在路上行走。据说这里有抵达县城的班车,不过一星期才开通一趟。镇子中央戏剧性地分开两条路,一条通往珠峰北坡,这是我们通常说起的珠峰大本营,而另一条要深入喜马拉雅山脉,迂回曲折,翻过几座雪山,终点位于珠峰东边,最后一段路完全进入无人区,在雪山深处,能看到杜鹃花谷、兰花谷,以及K2山峰。现在雨水还没有歇停,冒然走进无人区,实在太过危险。我打算在镇上过夜,第二天往北坡行进,这样更为妥当。
我在一家饭馆避雨。一碗番茄炒蛋面,售价将近三十。女老板告诉我,当地不产蔬菜水果,除了面食,都要从县城运过来。米饭更是贵的出奇。煮面的空当,我在店里走了走,墙壁上写满了标语和签名。有些青年人结伴骑行到这里,有些搭车到此,还有一支法国探险队,墙上还钉了张国旗。服务员递给我一支点菜用的笔,我摇摇头,说看看就可以了。人何必到哪里都留下点什么?墙角边的方桌上,坐着一位中年人,四十岁模样。他正抽着烟,碗里的汤汁都喝尽了。他头发还湿着,背包躺在脚边,裤腿溅上淤泥。我朝他点点头,他灭掉烟。“你也刚到?”我说。他点点头,眼角有些湿润。“你从哪里来?”我问。“四川。”他回答简洁。我没有什么好问的。一大碗面端上来,份量足,煎蛋地道。我吃了几口,他又想说话了。“我坚持不下去,才先到这里的。”他说,“我们七个人,说好步行到珠峰,开车有什么意思?你说是吧?”我就着汤面,点点头。“我太累了,就先搭车了。”他话语里充满内疚,“他们还在路上,明天才能到。”他背起包,“有点想家。”他说,“想孩子,也想老婆。”说完,他走出了饭馆。我猜他大概流泪了。我想不出男人到了四十岁,要处于怎样的心境,才有勇气踏上这段旅程。
我住进藏族人经营的旅馆,一间屋子十张床位,提供插座和一壶热水。其实整间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草率洗漱后,我很快睡着了。到了深夜,我梦见自己被人关进逼仄的囚牢,四面不通风,空气快耗尽了,我胸口压抑,快要窒息。我大喊一声,惊醒过来。屋里还是我一个人,我爬到窗前的床铺上,推开窗户,冷风灌进来,我得救一般,趴在窗台上,浑身颤抖。
雨住了,街铺还亮着灯,一群人牵着高马在楼下说笑,他们戴着头巾,穿着赤红的袍子,像喜宴上刚刚散去的宾客。原来当地人也有他们的生活,就像我们在城市里一样。平静下来后,我望着那两条分叉的路。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来这里了,我只有这一次机会。我想到《荒野生存》里的克里斯多夫,想到《摩托日记》里的切·格瓦拉,想到贝尔·格里尔斯,想到杰克·伦敦的小说,那一片荒野就在不远处,那里了无人迹,只有雪山、河流和石林。那是我最想去的。我厌倦了死板的生活,在都市了总觉得无趣,我渴望一点野性,渴望找到生活的感觉。倘若我没能活着回来,我至少做出了尝试,尝试不顾一切地走向自己的内心。
天亮后,我打理背包,踏上那条狭窄的小路。我蓦地想起高中时读过弗罗斯特的一句诗:“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同时,也为引用一首诗感到做作可笑。
行走三天,经过曲当,绕过最后一处伦珠林村落,群山的垭口就在眼前。我摸出地图和指北针,辨别方向后进了山谷。走了两天。凹地涌出一面湖,湖面整个冻结了,一片雪白。谁能想到群山里,藏着这样一面湖水。湖面那么宽广,我渺小得像一只微生物。这片湖就像天外来物,我怀疑湖底是去往另一世界的通道。我望着湖心,驻足良久。
暮色阴沉时,我穿过松树林,下到谷底。谷底巨石林立,腾不出一块瓶盖大小的空地。远处一块巨石像帽檐一样伸出头,我搬来两块石头,铺成一张床。垫上篷布,躺上去后,上下身分开,仿佛下半身脱离身体去了山的另一边。雾气生发开来,在谷底越积越沉,身体像躺在云朵里。这并非好的征兆,湿度陡增,天空稠似泥沼,一场大雪不期而至。真的难以想象,这是五月份的气候,白天还是漫山遍野的红花野草。深夜老鼠在石缝里穿梭,我翻身醒过来,昏暗中的灰片大面积沉降。天亮时,头顶的塑料纸积了一指厚的雪。山峦上四只野鹿正望着这边,也许是好奇,也许是把我的绿外套当成了青草。我坐在雪地里,融雪煮了一碗燕麦粥,我随身带的份量足够吃一个月。我看过一则新闻,波兰一位老人横穿大西洋,漂流的几个月中,他的口粮只有一大罐燕麦。
脏脚蚂蚁
在野外,一切情感都变得真实了,那些支持你活下去的东西变得更加突出。你面对的只有雪山、河流与自己,世界完全将你抛弃了。恐惧感、饥饿感,对生存的渴望,对一碗蛋炒饭的需求,掺不得半点虚假,生活中无奈的恭维和随口而出的谎言,是多么无足轻重。你似乎明白人的意义在于真实与本色,就像石头就是石头,雪山就是雪山。
我陷进冰洞,想做最后的挣扎。我想到白天,我爬上碎石坡,眼前没有路了,雪山环抱山谷,围成马蹄形。我坐在山脚下,对照地图。我断定翻过这座山峰,能重新找回向西的路。我沿着山脊上行,雪淹没了膝盖,我只好拔腿往前走。到了傍晚,我路过鸟窝,脚下整个崩塌了。
镇定后,我扒开雪层,找到了背包。我拔出藏刀,敲碎腰边的冰块,砸了一圈后,身体能左右活动。我憋足一口气,爬出了冰洞。我在雪地滚了几圈,雪黏在身上,能吸走水分。双腿麻木,我歇息喘口气。山峰不远了,而山脚已遁入云雾。我取出长绳,在背包带上打出八字结。这样我可以不用背包,轻身爬上山峰。到达山顶,再拉将它拉上去。我双手着地,放缓动作。山口掀起的冻雪,四处砸落,我看到对面的天空,我似乎嗅到了珠峰的气息。攀上一洼平地,山风撞向胸口,凶猛得像推土机。山峰过去是三座更高的山峰,底下遍布光滑的冰壁。山峰背后群山簇拥。我解下绳子,捧起一把雪,抹在脸上。泪水阴出了眼窝,我没有力气发泄情绪了。我拉上背包,抱在怀里。只能下撤了。我做出一个不要命的决定。
我捆起背包,用渔夫结扎紧,另一端绑在腰上。我站起来,奋力掷出背包,背包往山下滚去,绳一绷紧,我坐回地面,双手插进雪里控制方向。背包越滚越大,身体也在加速。下滑碰上突起的石尖,我右腿用力,翻身躲开,整个人掉转半圈。情况危急,我拔出怀里的藏刀,扎进深雪。速度缓和后,我调正方向。
到了山脚下,我扒开雪衣,拖出背包。爬上雪山用了三四个小时,而滑下来不到半个钟头。猛然间,我对屁股和后背产生由衷的敬佩。我搭好帐篷,打着打火棒,点燃一堆篝火,脸颊火辣辣的。雪山脊上一串脚印,黑点点的,像爬过一只脏脚蚂蚁。
喝下一碗热水,身体暖和了。我掸去冻雪,脱下硬邦邦的衣裤。借着手电朦朦的黄光,我看到腹部殷红发青,腿上瘀黑一片。
这么说,我走错了山谷。昨天,我就迷路了。这样想来,看地图、找方向简直是个笑话。书本视频上的那些不过是一腔空谈。来到这里,根本是个错误。我真是一个自以为是的懦夫,我太高估自己了。我想到女友那一通阻挠的电话,想到临行前妈妈说,到拉萨看看就回来吧,人多的地方安全。我蜷在睡袋里,希望明天醒来时,仍躺在家里的床上。半夜,气温骤降,我重新拨着了火堆,我筋疲力尽,坐在火堆旁,像一条濒死的狗。
醒来后,天气大好。想了一夜,还是撤退为好。我可以回到曲当,绕道去珠峰北坡,看一看大本营。我收拾好帐篷。强烈的消耗感袭来,眼前一阵阵黑,耳边嗡嗡响。我脚下颤抖,我以为是幻觉,但是空中一声巨响,仿佛劈开了整座山谷。我清醒过来,群山顶雪层断裂了,皱起的积雪瀑布般往山脚涌落。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我来不及捕捉。我想要迈开脚,双腿使不出一点力气。我知道不可能有机会了。雪块扑到我眼前,把我撞开几米远。我睁不开眼,奔腾的雪花拢起一阵雾气。积雪堆到脚踝便停住了。缓过神来,我才意识到这是一场雪崩。幸运的是,雪涌到山脚下便平息了。
可乐、甜筒及其他
回撤的第四天,牧羊的藏民收留了我。他领我去他的村子。他的房屋有两层,每层不足一米七。直起腰能撞上横梁,屋内光线暗淡。老爷子在小间佛堂点起油灯,跟我聊起天来。他说他有五个孩子,三个女儿、两个儿子。儿子们都在放羊,大女儿在县里当医生、二女儿在拉萨开饭馆、三女儿去了法国。我问是去留学吗?他说不是,是去参禅。小女儿十岁就进了寺庙,后来一直在布达拉宫,两年前去了巴黎。老大爷往我的茶盏添了一大块酥油说,这些孩子都没有妈,年轻时就过世了。孩子讨老婆、上学,全靠放羊。我想到火车上遇到的那个意大利人,想起关于人与人交往的哲学。我一下子明白,他的话平白如水又如此深邃,就像河流看似平静,而潜藏的暗流却能将人淹死。
老大爷的小儿子走进来。他坐在蒲团上,举菜刀劈砍怀里的木桩。砍柴呢?我说。不是,他说,这是牦牛的后腿,风干了,我劈下一块给你煮碗面。
往大本营的路上,经常见到结伴的游客、摩托车队,来往的商务车也不在少数。我出示了边防证和门票,边防队官兵这才放行。他们警告我只能在山坡上观看珠峰,不得踏进大本营半步。山坡半腰立着石碑,石碑刻着:珠穆朗玛峰大本营5200米。碑文周遭写满了签名,周围的石块上也留有模糊字迹。珠峰的轮廓就像明信片里看到的那样。一条雪脊从大本营打着弯地伸上峰顶。我爬上坡顶,浓密的云层萦绕着山峰,就像蛋筒里溢出的白色奶油。那可是8848米高的奶油甜筒。
大本营里驻扎各国登山队,帐篷顶飘着各色彩旗。自从有人类登上峰顶已有六十年的历史,随着商业登山模式的运营,每一位普通人都可以登上珠峰,前提是给登山公司缴纳80万人民币,这笔费用用来购买实时天气、租用物资人力等,而且不能保证登顶。曾经有人建议,修一条公路直通珠峰峰顶,消息一公布,遭到国内外环保主义者、登山者的反对。修公路不仅耗费巨资,而且气温会逐年升高,珠峰雪线将大幅度下降。试想一下,要是任何人走着走着,就上了珠峰,登山事业还有什么意思。
我在山坡上坐了两分钟,内心平静,原本激动的心情荡然无存。我不明白,是因为任何旅程都要有一个终点,我才走到了珠峰,还是因为有了珠峰,我才大胆走向那片荒野。反思一路上的失败,我并不觉得沮丧,反而获得某种勇气,那种让人捂住伤疤,往前迈出一步的勇气。
山脚下,我从边防官兵手里买了一罐可乐。他问我,你想去尼泊尔吗?我想了一会,想去看看。他玩笑似地指着珠峰说,很近的,翻过去?他狡黠地微笑着,朝我敬了个礼。我仰望着珠峰,一口气灌下去。我捏扁可乐罐塞进背包。这可是珠峰脚下的可乐罐。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