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欣赏欧阳修以前,我想先把欧阳修的生平和为人作一个简单的介绍。
欧阳修(1007一1072),宇永叔,号醉翁,别号六一居士,庐陵(今江西吉安县)人,当时,在北宋初年江西出了很多有名的文学家,除欧阳修外,尚有晏殊、王安石、黄山谷等,都是江西人,不过欧阳修并不出生在江西,他生于绵州(四川),长于随州(湖北)。欧阳修在他的一篇为纪念亡父而写的文章《泷冈阡表》中自云“生四岁而孤,太夫人守节自誓,居穷自力于衣食,以长以教,俾至于成人”。他自称家中丧父之时“无一瓦之覆,一垅之植”。当然文人不免夸大,但由此亦可见其贫困。因无钱买纸笔,欧母乃以芦苇的杆画在灰土上教欧阳修认字。因此而有“画荻教子”的故事。邻居有大户人家,藏有韩愈文集,欧阳修接触古文,爱好古文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他是宋仁宗天圣八年的进士,累官至枢密副使(管军事的中央级长官)、参知政事(相当于宰相),曾多次被贬。神宗熙宁年间以太子少师致仕。辞职不久即逝世,谥文忠。
欧阳修无论在北宋文坛或思想政治界都是个开风气之先的人物。先谈谈他在文坛的影响。初唐时流行骈文,文章讲究对偶,到了韩愈的时候,他反对骈文,提倡古文,柳宗元也倡写古文,这就是中国文学史上所号称的唐代古文运动。但晚唐时古文复衰,骈文复兴。这里可以举一个文风转变下的一个牺牲者李商隐的故事。李少学古文,年轻时即颇有成就,但后来因骈文盛行而被训练写骈文,一辈子给官僚写应酬的骈文,他的古文方面的才能没能得到发展,是很可惜的一件事。到了北宋的初年,仍然继承晚唐之风,骈文流行,而转移北宋文风的就是欧阳修。今人所谓的古文八大家,除韩、柳外,皆为北宋作者,这其中除了欧阳修以外,其他几人都是欧阳修提拔培养出来的后起作家。诗歌在北宋初年也继承了晚唐华丽之风,晚唐的李商隐即以诗风华丽著称,很多人只见李诗外表的华丽而抹杀了李诗中深刻沉痛的情感。李商隐对个人、对国家均抱有很高的理想,怀有很深的悲哀。但北宋初期的诗人却只模仿晚唐诗之华丽的外表的虚浮雕琢的作风。到欧阳修才扭转风气,使诗在平实之中表达真诚的思想感受。
说到转移风气,欧阳修的词比不上他在古文和诗两方面的成就。他的诗和古文都是改变风气的领导人物,但在词方面只不过是位中间过渡人物,是座承上启下的桥粱。所谓“承上”,是他继承了五代时冯延巳词内容的深挚,另外则有晏殊继承了冯词的俊逸,“启下”则是指苏子瞻得其疏俊,秦少游得其深婉。
在政治方面,北宋初年的谏官言事之风气即为欧阳修所提倡。宋初士大夫都是很有理想的人,欧阳修二十多岁中进士后,本来没在中央政府作官,而在洛阳(当时叫做西京)作留守推官。他上书给范仲淹,问他身为谏官为什么不进言,后来两人一起作官批评朝政。由于批评政事,得罪了不少人。再加上北宋初年骈文盛行,青年欲入仕途者必得会写骈文。欧阳修在庆历年间主张改革,要求考试时不重骈文而重策论(政治论文),因为事关年轻人的仕宦前途,招到不少怨恨。于是就有人毁谤他,说他品格上有缺点,造成几次被贬,关于他详细的仕宦经历,可以参看欧阳修全集前面所附的年谱,在此我们就不多说了。
至于谈到他的性格,我们可以从他的一些别号来做一番探测。欧阳修的名字虽然不是自己取的,但他的号则是自己取的,所以我们可以从他自取的别号里看一看他的个性。欧阳修号醉翁,他在《醉翁亭记》中曾经自叙他以“醉翁”为号的原因。《醉翁亭记》是欧阳修被贬至滁州(今安徽滁县)时所写,在挫折患难的前面他的反应是什么呢?他在《醉》文一开始就说“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在美丽的山水之间,有一座醉翁亭。当时他是滁州太守,常与友人至亭中游玩,“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他用山水游晏来排遣悲哀,所以自号“醉翁”。他还有另一别号是“六一居士”,六一指的是有书一万卷,金石佚文一千卷(中国注重古玩,欧阳修也是开风气之先者),平日消遣有棋一局,琴一张,酒一壶,再加上“吾一老翁”,共有六个“一”。所以自号为“六一居士”。从他的这两个别号,我们都可以看出欧阳修在生活方面很有一种欣赏遣玩的意兴。
在五代和北宋初年的词人中,晏殊与欧阳修风格都和冯延巳相似,但又不尽相同,这主要是因为他们的性格并不完全相同的缘故。冯延巳表现的是“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一股执著的热情;晏殊的词中则有圆融的观照,如其词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便都表现了一种对宇宙人生的通达圆融的观照。晏殊对不如意的事情,隐然有其处理的办法(注:关于冯延巳词与晏殊词的风格可参看《温韦冯李四家词的风格》及《大晏词的欣常》二文)。
欧词特色之一则是在失意之时有遣玩的意兴。虽遭不幸,有山水可游,有酒可饮,难道不快乐?年纪虽然大了,有琴、有棋、有酒、有金石佚文、有书,则仍可遣玩。他知道如何欣赏大白然和人生。一个人必得欣赏大自然和人生,而后对人世才会有爱,若每日沉迷在计较得失利害的争夺中,虽自以为有所得,事实上却失去了很多快乐。欧阳修虽在失意中也仍能保有一种不堕落、不灰心的遣玩的意兴,这是他的第一点特色;至于他的第二点特色,则是他在古文和诗词中都表现了一种“抑扬顿挫的姿态”。他的古文很美,我们一般人学诗文,常要找一个学习的模范。有的作家是可以学的,如杜甫,有的则是不可以学的,如李白。没有李白的天才一定学不成李白。在古文和词之中,欧阳修是可以学的,而且是学起来很美的。这主要便因为他有一种抑扬顿挫的姿态。
欧阳修感觉敏锐,体会深刻,又有欣赏的情趣,所以地的作风多婉转的姿态。
他还写过一些比较浪漫的词,一些道学家为维护欧阳修的学问道德面目,声称许多浪漫爱情的词都是别人“伪托”的,是用来蓄意攻击他的。他的词集《近体乐府》中未收录“不正当”的词,但是另一版中题为《醉翁琴趣》的词集,则收录了许多在风格上、品格上不高尚的词,引起了不少争论。其实某一首词是否出自欧阳修之手不应从其主题是否谈爱情来判断,但《醉翁琴趣》中确实收录了一些风格“恶俗”之词,看来不像是欧的作品。
现在我们先来看一首欧阳修的《采桑子》。欧阳修写的《采桑子》共有十三首,其中有十首是描写西湖的一组词。这组词有一个特色,即词前有一篇散文叫“念语”或“致语”,而且每一首词的第一句末三个字都是“西湖好”。这十首词当时都是可以演唱的,但现在乐谱已失传了。组词是当时非常流行的一种格式、甘肃敦煌曾发现了不少唐朝曲子的手抄本,其中有《四季歌》、《五更调》、《十二时》等等。这些组词有数目限制,必得是四、五、十二首组成的,后人称之为“定格联章”。但《采桑子》组词则不同,词的篇数无限制。组词对后来的说唱文学(宋朝时的说唱文学叫鼓子词,北方后来也有叫“鼓词儿”)有很大的影响。说唱文学顾名思义,既有说也有唱,说唱夹杂。或用来说故事(宋时赵德麟的组词《(蝶恋花》即是),或用以述风景。欧阳修的《采桑子》组词即是描写西湖风景的一组词,而组词前的念语就是说唱文学中“说”的部分。
这组词里所讲的西湖并不是今天大家熟悉的杭州西湖,而是安徽颖州的西湖。欧阳修在中年时被贬到颖州做太守,当时他就非常喜爱西湖的美丽,表示退休后要到颖州来居住。后来果然回来了,在颖州住了一年多然后逝世。
这一组《采桑子》就是他第二次回到西湖时所写,描写了西湖在不同季节不同情况下的美丽,而在最后一首则写出了今昔的慨叹。欧阳修的“遣玩意兴”可以由这组词中看到,尤其是词前的念语部分。他不是死板的老学究,是位风趣的人物,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流传着他许多浪漫故事的原因。他喜欢写真正可以表演的流行曲。他的其他组词有《渔家傲》,从一月写到十二月,正如我前面所提到的敦煌曲中《定格联章》的形式。不过我们没时间讲《渔家傲》。现在只介绍几首《采桑子》,先看《采桑子》这一组词的念语:
昔者王子猷之爱竹,造门不问于主人。陶渊明之卧舆,遇酒便留于道上。况西湖之胜概,擅东颖之佳名。虽美景良辰,固多于高会;而清风明月,幸属于闲人。并游或结于良朋,乘兴有时而独往。鸣蛙暂听,安问属官而属私?曲水临流,自可一觞而一咏。至欢然而会意,亦旁若于无人。乃知偶来常胜于特来,前古可信;所有虽非于己有,其得已多。因翻旧阕之辞,写以新声之调。敢陈薄伎,聊佐清欢。
内容大意是说,晋朝时王子猷爱竹,听说某家竹美,即前来求看竹子。《世说新语》上说王子猷一次听说一家竹子好看,即求往一观,进门后直去看竹,看完后扭头就走。主人为了要见他,挡住他的去路。王欣赏主人坦率的作风,两人卒成朋友。历史上又记载陶渊明有足疾。每出门乘舆,或由其门生,或由其儿子抬着。他弃官回乡后,当地长官纷欲求见而不得,后来知道他爱喝酒,于是乘他出门之际在道上置酒相邀,陶一见到酒就停下来畅饮,更何况西湖风景优美,名冠东颖。如逢佳日,西湖的游人自然络绎不绝。但即使在游人稀少之时,前往西湖一游,一阵清风吹过,一轮明月在天,清风明月即属于你我有闲游西湖之人了。或与好友同游,或自己乘兴独游。晚上经过西湖听到青蛙的鸣叫(中国把蛙鸣比作乐曲),偶然听一会,管他是官乐或私乐?这儿有一弯水,坐在水边喝一杯酒,吟一首诗(他这里用的是王羲之《兰亭集序》中“曲水流觞”的典故),畅叙幽情,大家兴致很高,心灵相通,谁理他人怎么想?偶一来之有时确如古人所说,比特别来一游更有意思。这一切虽然不是我自己所有,但我不也尽情享受了吗(此意盖正如苏轼《前赤壁娥》所说;“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所以改旧词,写新间,大胆地把我的一点技能表现出来,增加你们一点快乐。
这段念语说明了欧阳修当时填词的背景与心情,也可从而看出欧阳修的遣玩欣赏的情趣和意兴。先看一首《采桑子》(之四)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飞絮濛濛,垂柳栏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一般人欣赏的是群芳盛开的时候,但是花落之后西湖还是很美。欧阳修是个很有意趣、情感的人,他不仅能欣赏百花盛开的西湖,也欣赏落英缤纷、残红满径的西湖。柳絮是柳树的花,但花一开风一吹就飘走。王国维咏柳絮词“开时不与人看,如何一霎濛濛坠”。《红楼梦》中林黛玉也有词咏柳絮“粉坠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球”。春天柳絮漫天飞舞迎面扑来,给人以撩动的感觉。晏殊《踏莎行》“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描写的也是这种如欧词所写的“飞絮濛濛”的景致。
欧阳修欣赏大自然生命现象的流动,而要表现流动姿态的大自然则以柳树最恰当。柳条细长,迎风摇摆,站在小楼上倚着栏干,柳条就在眼前,尽日随风摆动。这一句“垂柳栏干尽日风”充分表露了欧词姿态之美。“笙歌散尽游人去”,在游春的盛季有人吹笙唱歌,现在这些都没有了,游人也走了。没有了歌舞繁华之美,却有一般人没有欣赏到的“空阔超然”之美。这不但表现了他对自然的欣赏,也表现了一种智慧,一种觉悟。
这后半首词句并不难懂,但其中有些“感受”不易懂,用《人间词话》的话来说,“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即表现了一种“境界”,有人把它说成“世界”,但意思不全。“境界”原是佛家语,特别注重“感知”的境界。比方说,外界花红柳绿,如不在你内心起任何感应,这花红柳绿只能算“世界”,而不是“境界”。“境界”表现了心灵对景物感知和被触发后的一种感受和情趣。
例如,悲欢离合是人事的遭遇,桃红柳绿是景物的变迁。人事或景物真感动了你,你的词才有境界;如果自己没有感动,只抄袭别人的词句即无境界。不同的作者有不同的感受。有的人胸襟感受比较博大,如杜甫感情深厚,他就有博大深厚的境界;有的人是出世的,就有超脱高远的境界。因此境界反映的不只是感受而已,也反映人格。作品风格必然是人格的反映,博大深厚、超脱高远既是他的境界,也是他的人格的成就。
人的一生如经历过一种由盛而衰、由有到无的大变化,必定有深刻的感受。在大变化之中,如果只是感动悲哀,那么还差一着,比如李后主,“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从盛到衰,从有到无,他感动了,悲哀了,“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但是他没有觉悟。要对人生有透彻完整的认识,才能对人生有更完整的智慧的觉悟与体会。欧阳修在写这首词的时候并不一定有很理智的哲学思想,但他在本身的资质和秉赋上有敏锐深刻的一点,可以从这盛衰有无之中,得到智慧的觉悟。通过“垂下帘枕,双燕归来细雨中”就表现出来了。一个人如果真的是从盛看到衰,从有看到无,真的灭绝了情欲,是否心就如死灭,感情就得枯干了呢?不行,仍要保留感动。“垂下帘枕”是一种收拾,与外界没有什么来往接触,可是却有“双燕归来细雨中”,就像晏殊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一对双飞的燕子在微雨之中又飞回来了,他对这个世界虽有智慧上的觉悟,但不是完全的空,完全的死,并没有枯干,对人生仍有感动、欣赏。这正表现了他遣玩的意趣和兴致。
我们再看另外两首《采桑子》就可以证明欧阳修词的特殊的境界与成就。
平生为爱西湖好,来拥朱轮,富贵浮云,俯仰流年二十春。 归来恰似辽东鹤,城郭人民,触目皆新,谁识当年旧主人。
过去欧阳修作颖州太守来游西湖的时候,乘的是红漆朱轮的太守的车,可是当年的富贵就像天上的浮云一般过去了。从盛到衰,光阴真快,一俯首一仰头之间,流水般的年华已经过了二十年。“辽东鹤”用的是《搜神后记》中的一个故事,说昔人丁令威离家学道,死后魂魄化成仙鹤回到了辽东的故乡,城郭如故,而人事全非了。欧阳修叙述自己现在回颖州就像丁令威离家乡多年化鹤归来一样,城郭依旧而人民却不同了。陶渊明说“一世异朝市”,二、三十年人生的变化是很大的。西湖虽然城郭山水依旧,但其他一切都变了。当年是颖州的长官,来拥朱轮,无人不识;但今天回来,我认得这个地方,这个地方还认得我吗?在这首短短的小词中,欧阳修写出了很深刻的今昔的感慨。
下面这一首《采桑子》并不是西湖组词内的,写作年月不详。我们也简单看一下:
十年前是樽前客,月白风清,忧患凋零,老去光阴速可惊。 鬓华虽改心无改,试把金觥,旧曲重听,犹似当年醉里声。
“月白风清”讲的是“盛”,是繁华、快乐、年轻,“忧患凋零”讲的是“衰”,是亲友的死。“鬓华虽改心无改”,他老了,可是内心感情依然年轻。古人说,“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欧阳修年纪大了,却仍有杜甫“老去才难尽,秋来兴甚长”的气概。
下面我们再看欧阳修的两首《玉楼春》词。欧阳修的《玉楼春》在词集中共二十九首,我们先看其中的一首。
樽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一开始很悲哀,面前虽然有酒,却是离别的酒。《楚辞》里说“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人生最悲哀的事莫过于硬生生地别离。王维“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李后主“烟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讲的都是离别之酒。今天我们仍然可以一起喝杯酒,我想把回去的日子告诉你,还没说,你美丽的容貌很快地就变得悲惨要哭泣的样子了。为什么呢?因为人无可奈何地既生而为有情之人,明知有聚就有散,有合即有离,可是偏偏就看不穿。人生的悲哀是因为人生而有情,与风月无关,所以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王国维批评欧阳修的这两句词时说“于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豪放正表现在“自是有情痴”的“自是”二字上。口吻很强,没有怀疑的余地。古人说:“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修养最高的学道者可以超脱人事悲欢哀乐之情,最下的又感觉迟钝不懂得人的感情,感情之所聚集则正在我们这些人身上。人之所以见到花开、花落、清风、明月会有所感动,就是因为人有情,而且不但有情,还有点“痴”,为花月而感动,见花落、月缺即有遗根。欧阳修在这里的语气并没有超脱的意思。
下半首“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古人唱离歌,往往接连不断地唱,例如唐代善写边塞诗,描写征夫思妇之情的王昌龄曾有一首七言绝句:“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离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说到在边疆戍守的征夫,在秋天的夜晚都怀念故乡及亲人。边疆的音乐受了胡人的影响,弹奏的是琵琶,大家闻乐起舞。换了多少曲子,都脱离不了远隔关塞河山的离别之情。征夫们呀了禁不住心情撩乱。抬头只见一轮秋月照在这一片荒凉的古城上。从王昌龄这首诗可知离歌经常是一阕接一阕的。而对离别之酒,耳听离别之歌,忍不住要求演唱者暂时不要再唱新的离歌,因为每听一曲离歌都使离别之人更为离情所动,所以说“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而欧阳修在此种悲感中仍要保留遣玩的意兴,所以接下来就说“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为什么不趁着这最后仍然在一起的时刻尽情享受一下呢?不要再为离情别绪所乱,尽情享受洛阳的花季,等到要散的那一天,才能比较容易地与春风告别。“直须”也表现了欧阳修的豪放。最后他以春有来即有去比喻人有聚即有散,还是趁春未去之前尽情享受,让离人珍惜散前的相聚。欧阳修的“任纵尽情”在此颇似李后主。这两句也充分表现了欧懂得赏玩的意兴,含有深挚的感情。南宋词人辛弃疾也是豪放词人,在豪放之中有深刻的感情。若只有豪放而没有真正的感情就只能算“好为大言”了。我们再看看欧阳修的另一首《玉楼春》词:
鬓云乍变春云簇,渐觉年华堪纵目。北枝梅蕊犯寒开,南浦波纹如酒绿。 芳菲次第还相续,不禁情多无处足。樽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歌黛蹙。
欧阳修描写大自然用字极好。冬天的云与春天的云不同,诗人就注意到这小小的微妙的变化。冬天要下雪的时候,天上灰沉沉的一片很均匀。而夏云则不然了,古人说“夏云多奇峰”,夏天暴雨欲来时,云彩很快地一团团地涌上来像高耸的山峰。“秋云薄似罗”,秋天的云则薄的像纱,秋高气爽。至于春云呢?当春天来了,天上不再是阴沉沉的铅灰的颜色,碧蓝的天空中出现一朵朵春云。春天渐渐地来了,一切都很美,四处看看到处可见春天的痕迹。怎么美呢?于是从大镜头缩小到小镜头。连朝北的树枝上的梅花都开了,怎么开的?“犯寒开”,是冒着寒风开的。通常总是照到太阳的花苞先开,向阳花先开。现在连朝北的花枝都开了,更可见春天来了。至于地上的流水呢?则是“南浦波纹如酒绿”。南朝诗人江淹善词赋,曾写《别斌》,其中有一句“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南浦即南面的水边,欧阳修说“南浦波纹如酒绿”,水波不但碧绿,而且绿得像酒。杜甫的“瓢弃樽无绿”,白居易的“绿蚁新醅酒”,都是讲的酒绿。水波绿得像酒,绿得使人沉醉,“水如酒之绿,酒如水之多”。欧词这句给人感受是很强的。古人说,春来之后有二十四香花信,带来春天的消息。“芳菲次第还相续”表现了强烈的赏玩兴致,形容美好的事情接连不断。为什么爱看花?因为感情丰富,“不奈情多无处足”,赏花的心情无法完全满足。在酒杯之前作了各种打算、安排,准备好好享受春天,“樽前百计得春归”,真的盼到了春天,就不要为春之将去而悲哀伤春吧,所以说“莫为伤春歌黛蹙”。“百计”也用得很好。他在享受与欣赏的背后隐藏着悲哀,但始终不肯向悲哀屈服。总的来说,欧阳修的作品,因为他懂得欣赏,有趣味,不是平铺直叙的。他文章姿态之美表现在结构与形象两方面。从结构上来讲,以他的《采桑子》“十年前是樽前客,月白风清,忧患凋零,老去光阴速可惊”为例。前两句向上提起,后两句跌下,然后后半阕又翻起来了,“鬃华虽改心无改,试把金觥,旧曲重听,犹似当年醉里声”。可见其抑扬顿挫、有结构、有姿态的变化。他在一句之中也有变化,如西湖组词《采桑子》“群芳过后西湖好”,就是先跌后起。他在形象上亦有姿态,如“飞絮濛濛,垂柳栏干尽日风”二句描写垂柳在微风之中,表现了春天荡漾的姿态。又“北枝梅蕊犯寒开”,北枝是冷的,梅蕊很美,寒也是说冷,可是北枝梅蕊到底冒着寒气开了,这一句是许多矛盾的结合。他之所以能表达,是因为他看到了而且掌握了种种矛盾的美和种种姿态的美,因为他有兴致能欣赏各种不同的美的缘故。
欧阳修的词之所以能引起人们的联想,不只是他表面上写的情事,而且也在于他所表现的感情精神的境界。因此有些人就以为欧阳修的词中都有寄托的含意,表面上写的是香草美人,其实有所比兴。即如清代常州派词人就用这种办法解说欧词,但有时这种解说过于勉强。其实,词只要能提高一个人的感情修养就达到词的目的了,但清朝常州词派却用比兴来解释一切。常州词派张惠言编了一本词集《词选》,其中谈到欧阳修的词《蝶恋花》一首,这首词表面上看来是伤春之作。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古时富贵人家都有几重院子,前院、正院、后院、跨院等等。这首词说有一个人居住在一个深深的院落之中。到底有多深呢?不知道。每层庭院都种上柳树,柳树茂密的枝条上似乎有一层烟霭。每层庭院都有很多房间,每个房间之前均垂有帘幕。帘幕到底有多少?难以计算。在庭院深深的闺阁之内,一位女子思念着一位男子。这位富家子弟骑着装饰讲究的马去歌妓那儿游玩去了。但是女子虽在高楼却见不到他的去处。章台路是汉时长安街名,后引申为男子游治之处。春天的花本来就会落,更何况有暮春三月的暴雨狂风的吹打呢?女子被封锁在重重庭院之中无法留住春天。有句古诗说“思君令人老”。古时候女子无法有更多的方法证明她生命的价值,只有靠男子对她的爱情。如果男的游冶不回,她的生命就是空白的一片。人的生命随岁月消逝,花的生命也在雨横风狂中零落。人为什么生命要消逝,花为什么要在风雨中零落?怀着离情,饱含着眼泪,看着一片片花瓣飘到秋干架的另一边去,而无法把春天留住。这种寂寞伤春之情,可说是词中本来的意境。
张惠言在《词选》中,却以为这首词的“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是《离骚》的“闺中既已邃远”的意思,而《离骚》的“闺中”指的是美人的住处,美人是比作楚国的君王的。所以这两句词的意思是,“君王所在的朝廷是那么深、那么远,我无法接近。“楼高不见章台路”相当于《离骚》“哲王又不悟”,说那个男子不回来,不觉悟。男子意指君王。“雨横风狂三月暮”指的是政令强暴。“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是指北宋初年的宰相吕夷简很保守,而欧阳修、韩琦、范伸俺则主张改革,后来改革失败,韩、范等人纷纷被贬出而言的。换言之,张惠言以为这首词讲的是庆历年间政争的事情。
如何判断词里是否有寄托、有比兴,应从作者的生平、政治态度、口吻和历史本事来考虑。虽然就欧阳修而言,庆历年间是有政争,他也确曾因政治主张被贬,但他这首词的口吻却不像《离骚》。《离骚》“闺中”和“哲王”两句是紧接着的,意思很明显,而这首词在口吻上找不到哪个是指君王的,所以只能说可能有寄托。此外,看词也得看词中感情的基调和境界。“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写的是春天的消逝,生命的落空,这两句是有一种基本感情,但从叙写的口吻上无法证明其与政治有关,看不出它牵涉到官场的政争。所以我们只能说可能有比兴,但不能像张惠言那样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