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背村的青石板路，曾經是阿嬌整個少女時代的舞台。她在那條路上追逐過蝴蝶，也曾在那條路上，被譽為全村最耀眼的「村花」。那時的她，有一雙水汪汪的杏眼，笑起來像春日初融的溪水，清澈而明媚。高中畢業那年，改革開放的春風吹得嶺背村人心浮動，南邊那座叫「深圳」的城市，像一塊巨大的磁石，吸走了村裡所有年輕的夢想。阿嬌和鄰村的姐妹們一樣，告別了田埂上的炊煙，將書本塞進箱底，一頭扎進了物慾橫流的洪流裡。
深圳的空氣是濕熱的，帶著工廠機油和廉價香水的混合氣味。在電子廠，她每天對著流水線，上萬次地重複同一個動作，直到手指麻木；在製衣廠，衣物的棉絮在空氣中飛舞，像一場永不停歇的雪，嗆得她夜夜咳嗽。但年輕的身體似乎有使不完的勁，她不甘心一輩子做個「打工妹」。她用攢下的血汗錢，在城中村盤下了一間小小的店鋪，掛上了「阿嬌時裝」的招牌。她以為憑著自己對美的觸覺，能闖出一片天，可時尚的風向變得比天氣還快，沒撐過兩年，店就倒了。
她不認輸，又將希望寄託在女人的臉蛋上，開了美容中心，後來又轉做按摩店。她學會了看人臉色，學會了在酒桌上談笑風生，可生意場上的爾虞我詐，遠比流水線上的枯燥更磨人。幾番折騰，積蓄耗盡，青春也像指縫間的沙，悄然流逝。
在深圳的十多年，她也曾渴望愛情。第一個男友是個小老闆，甜言蜜語哄著她，卻在她拿出所有積蓄幫他週轉後人間蒸發；第二個是個自稱藝術家的畫家，用浪漫的情話將她俘虜，最後卻發現他早已有了家室。一次次的背叛，像鋒利的刀，將她對愛情的憧憬割得支離破碎。
一個暴雨的夜晚， 催租電話成了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她站在出租屋的窗前，看著底下川流不息的車燈，第一次覺得，死亡或許是一種解脫。她吞下了一整瓶安眠藥，然而，命運似乎還不想讓她這麼輕易地謝幕。第二天，她被鄰居發現，從鬼門關前被拽了回來。
醒來後，世界依舊灰暗。為了活下去，為了支付父親高昂的醫藥費——自從村裡傳回她「不乾不淨」的名聲後，好強的父親氣得腦溢血，癱倒在床——她走上了那條她從未想過的路。在霓虹閃爍的夜晚，她出賣了自己的身體，也埋葬了那個曾經在嶺背村追逐蝴蝶的阿嬌。
歲月無情，轉眼間，阿嬌將近四十。鏡子裡的女人，眼角已有了細紋，曾經清澈的眼眸，如今盛滿了滄桑和疲憊。她成了一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村裡人背後指指點點，昔日「村花」成了全村的笑話。她想，或許這就是命，自古紅顏多薄命。
就在她對人生徹底絕望之時，命運的齒輪卻意外地再次轉動。
鄰村一位七十歲的老華僑，老伴過世，想回鄉找個女人搭伙過日子。媒人找上門時，阿嬌起初是拒絕的。她無法想像自己嫁給一個年紀可以當她父親的男人。但媒人說：「阿僑，那可是美國！是大公司的電腦工程師，退休金豐厚，一輩子吃穿不愁。妳還想在這泥潭裡待多久？」
「美國」，這兩個字像一道光，刺破了她多年的黑暗。她動心了。
見面的那天，她刻意化了淡妝，穿了一件素雅的旗袍。老華僑姓李，是第二代移民，舉止斯文，說話慢條斯理，帶著淡淡的廣東口音。他看著阿嬌，眼神裡沒有慾望，只有一絲落寞和對安穩的渴求。歲月雖然在阿嬌臉上留下了痕跡，卻也沉澱出了一種成熟的風韻，那份在風塵中打滾出來的從容，竟讓老李一見傾心。
他不在乎她的過去，他說：「誰沒有年輕過？都過去了。我只是想找個人，安安靜靜地陪我走完剩下的路。」
就這樣，四十歲的阿嬌，在一片非議聲中，辦了簽證，登上了飛往大洋彼岸的飛機。她成了名副其實的「過埠新娘」。
飛機起飛的那一刻，她看著窗外逐漸縮小的深圳，淚水無聲滑落。那裡有她的青春，她的血淚，她所有破碎的夢。如今，她將這一切徹底告別。
美國的生活平靜得像一湖秋水。丈夫老李的家在一個安靜的郊區，有著寬敞的房子和修剪整齊的草坪。他確實如媒人所說，生活殷實。作為退休的電腦工程師，他每天還在書房裡擺弄著代碼，編寫一些電腦遊戲，或者上網看看股票。他不善言辭，卻用行動表達著他的溫柔。他會記得她隨口提過想吃的菜，會在清晨為她煮好一杯熱牛奶。
這種安穩，是阿嬌前半生從未體驗過的奢侈品。她洗盡鉛華，脫下了濃妝豔抹的衣裙，換上了舒適的家居服。她開始學英語，學做西餐，學著打理花園。過去那些在酒綠燈紅中練就的察言觀色，在這裡變成了體貼入微的關懷。她把老李照顧得無微不至，家裡永遠一塵不染。老李臉上的笑容也多了起來，他時常拉著阿嬌的手，坐在後院的搖椅上，看著夕陽染紅天際。
最讓阿嬌感到欣慰和驚喜的是，在她四十歲，丈夫七十二歲那年，她竟然懷孕了。這個遲來的孩子，像上帝的恩賜，讓這個原本平靜的家庭，瞬間充滿了新的活力和希望。十月懷胎，她生下了一個健康的兒子。
抱著兒子的那一刻，阿嬌泣不成聲。她看著嬰兒酷似自己的眉眼，感覺自己的人生，終於被徹底洗淨，重新開始了。母憑子貴，老李對她更是疼愛有加，將所有資產都劃到了她的名下。
如今的阿嬌，是美國郊區一位體面的華人主婦。她會開車送兒子去上學，會參加社區的派對，會和鄰居優雅地喝下午茶。偶爾在夜深人靜時，她會想起嶺背村的青石板路，想起深圳工廠裡的轟鳴，想起那些絕望和掙扎的夜晚。但那一切，都彷彿是上輩子的事了。
她的人生，像一艘在驚濤駭浪中即將沉沒的破船，卻意外地被命運的巨輪托起，送進了一個風平浪靜的港灣。她知道，別人或許會說她幸運，說她走了捷徑。但只有她自己明白，為了登上這艘船，她付出了怎樣沉重的代價。
夕陽下，她看著丈夫和兒子在草坪上玩耍的背影，眼裡是前所未有的溫柔與平靜。她終於明白，人生這場賭局，不到最後一刻，永遠不知道自己是輸是贏。而她，阿嬌，用半生的顛沛流離，終於換來了這後半生的安穩富足。她的人生，真的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