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文轩
九岁那年,普鲁斯特得了枯草热,从此,可怕的哮喘伴随了他一生。一年四季,尤其是到了春季,他不得不长久地呆在屋子里,而与草长莺飞的大自然隔绝。
据说,这种病是溺爱的结果。“哮喘其实是一种召唤。”
他的一生中,最溺爱他的是两个女人,一个是外祖母,一个是母亲。她们在为这个体弱的少年尽一切可能地营造温暖、舒适与温情。我们有理由相信,《追忆似水年华》中那个在晚间焦切地等待母亲的亲吻——亲吻之后方可入睡的少年,就是他本人。
他长大了,父亲已经不能够再容忍他与母亲的缠绵。终于,在母亲的最后一次夜晚亲吻后,他结束了少年时光,而开始了长如黑夜的成年人的孤独。
溺爱与优裕毁了一个人,但却为世界成全了一个伟大的小说家。
他在那幢放满笨重家具、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的大房子里,在自己昏暗的卧室中,悄然无声地数着时间的齿轮,聆听着生命的水滴穿过时空的寂寞之声。他只能透过窗子望着苹果树,想像着卢瓦河边的山楂花、丽春花、麦地、水边的芦苇以及枫丹白露的美丽风景。这是一个渴望与自然融合的人,一个热衷于在人群中亮相、造型的人,然而,他却只能长久地枯坐于卧室。
风中,一树的苹果花终于凋零,落叶如鸟,一派苍凉。
普鲁斯特忽然为自己的处境与对处境的感觉找到了确切的比喻:“在我孩提时代,我以为圣经里没有一个人物的命运像诺亚那样悲惨,因为洪水使他囚禁于方舟达四十天之久。在漫长的时间里,我不得不待在‘方舟’上。于是,我懂得了诺亚曾经只能从方舟上才如此清楚地观察世界,尽管方舟是封闭的,大地一片漆黑。”
世界成为一片汪洋,卧室成为方舟。它是他向外观察的地方,又是他所观察的对象。他有许多文字是用来写房间、房间中的实物以及他与房间之关系的。他与社会失去了广泛的联系,他的个人的经验领域变得极为狭小。依普遍的理论来看:经验如此简单的人是难以成为作家的,更是难以成为书写鸿篇巨制的作家的,然而,普鲁斯特硬成了一个反例。面对狭窄的生活空间,他开始了世界上最为细致的揣摩与领会。加之由于寂寞、孤独带来的冷静与神经的敏锐,他捕捉住了从前时空以及当下情景中的一切。他发现,当一个人能够利用现有的一切时,其实,被利用的东西并不需要多么丰富——有那样一些东西,这就足够了。由于经验的稀少而使经验变得异常宝贵,一些在经验富有的人那里进入不了艺术视野的东西,在他这里却生动地显现了,反而使文学发现了无数新的风景。
普鲁斯特以他的成功文字,为我们区分了两个概念:经验与经历。
上流社会的狭小圈子以及疾病造成的长守卧室,使他的人生经历看上去确实比较简单。但,文字并非是支撑在经历之上的,而是支撑在经验之上的。经验固然来自于经历,但却要远远大于经历。由有限的经历而产生的经验,却可能由于知识的牵引与发动、感觉的精细以及想像力的强健而变为无限、一生受用不尽。有经验的广度与经验的深度之分。普氏也许不具经验的广度,但却具经验的深度。
残月当户、四壁虫声,化钝为灵之后的普鲁斯特,于清凉的夜气中听到、闻到、感受到了我们这些常人所不能听到、闻到、感觉到的东西:“我情意绵绵地把腮帮贴在枕头鼓溜溜的面颊上,它像我们童年的脸庞,那么饱满、娇嫩、清新。”“我又睡着了,有时偶尔醒来片刻,听到木器家具的纤维格格地开裂,睁眼凝望黑暗中光影的变幻,凭着一闪而过的意识的微光,我消受着笼罩在家具、卧室、乃至于一切之上朦胧睡意……。”他写了冬天的房间、夏天的房间、路易十六时代的房间,即便是并无一物的空房间,也显示出了它无边的意义。
看来,我们得重新玩味“坐井观天”这个成语。倘若这个坐井者是个智者,他将会看到什么?坐井观天,至少是一个新鲜的、常人不可选择的观察角度,并且是一种独特的方式,而所有这一切,都将会向我们提供另一番观察的滋味与另样的结果。
方舟之上的普鲁斯特在漂泊之中,常常显出无所事事的样子。而“无所事事”恰恰可能是文学创作所需要的上佳状态。由无所事事的心理状态而写成的看似无所事事而实在有所事事的作品,在时间的淘汰下,最终反而突兀在我们的文学原野上。中国文坛少有无所事事的作家,也少有无所事事的作品。普鲁斯特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启发。他在无所事事的状态之下,发现了许多奇妙的东西,比如说姿势——姿势与人的思维、与人物的心理,等等。在《追忆似水年华》中,他用了许多文字写人在不同姿势之下会对时间产生微妙的不同的感觉:当身体处于此种姿势时,可能会回忆起十几年前的情景,而当身体处于彼种姿势时,就可能在那一刻回到儿时。“饭后靠在扶手椅上打盹儿,那姿势同睡眠时的姿势相去甚远,日月星辰的序列便完全乱了套,那把椅子就成了魔椅,带他在时空中飞速遨游……”他发现姿势奥妙无穷:姿势既可能会引起感觉上的变异,又可能是某种心绪、某种性格的流露。因此,普鲁斯特养成了一个喜欢分析人姿势的习惯。当别人去注意一个人在大厅中所发表的观点与理论时,普鲁斯特关闭了听觉,只是去注意那个人的姿势。他发现格朗丹进进出出时,总是快步如飞,就连出入沙龙也是如此。原来此公长期好光顾花街柳巷,但却又总怕人看到,因此养成了这样步履匆匆的习惯。
“方舟”造就了一颗敏锐的心灵,也给予了他一个独特的视角。从此,万象等价,巨细无别,大如星斗,小如沙粒,皆被关注。为普鲁斯特写传记的安德烈·莫罗亚写道:“像梵·高用一把草垫椅子,德加或马奈用一个丑女人做题材,画出杰作一样,普鲁斯特的题材可以是一个老厨娘,一股霉味,一间外省的寝室或者一丛山楂树。他对我们说:‘好好看:世界的全部秘密都藏在这些简单的形式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