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花姐姐的小店
那个夏天,稻花姐姐的小店还没有搬迁。
夏雨鸟手捧《苏菲的世界》,静静地、软软地摊在试衣间,一半身子依靠着棉麻布的隔间板。
干花、绣球,奇奇怪怪又有趣的标语、涂鸦,这些都是稻花姐姐自己做的。“U”型木架上,飘来淡淡的清芬,是干柚皮和茉莉花。
暑假,夏雨鸟在爸妈小店旁的培优班上课,每天满满的课。九月份,已经签约的她,就要踏进省重点初中了。
“无聊透顶!”夏雨鸟非常不满。
不过,很幸运,稻花姐姐的小店和爸妈的铺子是挨着的,糖心板栗放这里,柠檬凤爪送过去,大家互相关照,聊聊天,彼此也就成了好朋友。
稻花姐姐的好朋友,还有一只拉布拉多,黑色的皮毛油亮油亮,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配上耷拉在头顶的耳朵。如果它,此刻,被暂时关进推车底堆放衣服的空间,铁箱里的它,爪子叠错着,脑袋趴在地上,偶尔略显忧郁。
美丽的大眼睛扑闪扑闪,长睫毛自由得像田园里的风,天空还点缀上一朵白云般的毛毡圆顶帽。当夏雨鸟呆望着稻花姐姐时,她总会想起一望无际的旷野、金黄的麦浪,还有浪海中的守望者——稻草人先生。
有时,一天满课,但夏雨鸟的中午自由无比,在上下午奔波的间隙,她的小脑袋总会凑进稻花姐姐的小店。浣熊牌的小火锅,亲手熬制的浓汤,蔬菜、鱼丸、涮肉片,再来一根红亮的火腿。如果在冬天,沸腾的不只是夏雨鸟的心窝,迷你电饭煲中也会升起白珍珠般的热气。小火锅,至今仍在夏雨鸟的脑海里飘香。
一次性的竹筷才捏在指间,口水还没咽下,稻花姐姐已经夹起了肉汤滴溜溜滚落的生菜——“这是我们的午餐,想吃什么就拈吧!”
“好。”夏雨鸟略微羞涩,大多还是眼巴巴地观望。
稻花姐姐眨了眨眼睛,说:“我要回家去陪陪黑豆皮。”小店的拐角盈盈伫立着稻花姐姐和夏雨鸟同时一见钟情的花瓶,瓶颈探出几束花铃叮当的风信子,于是,转角,夏雨鸟看见稻花姐姐,在花丛中停顿了一下,扭过头来,浅浅的梨涡涟漪悠扬:“已经半天没见了,那家伙肯定正想我呢。你帮我看下店子,火锅里的东西想吃你就自己夹。”
对啊,稻花姐姐吃饱了,黑豆皮还没吃饱。夏雨鸟点点头答应了。
高高大大、威武可爱的小伙,那就是稻花姐姐的儿子,虽然,夏雨鸟似乎从未亲眼见过稻花姐姐的丈夫。她时常想,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配上稻花姐姐……
丈夫嘛,只听说过。那应该是个寒冷的冬天。晚餐的餐桌边,妈妈有提起。私奔出来的他们,一路打拼。或者,更多的,是稻花姐姐的打拼,身为男人,他不愿意出去接触社会,整天只知道窝在家里,然后扯个无聊的理由,背叛最值得认真爱的人。奶粉的钱从何而来?稻花姐姐不知道,那位“父亲”呢,就更不知道了。于是……稻花还在坐月子时,就出去打拼创业。不回娘家吗?当初年少叛逆的她因为爱情和母亲撕破了脸,一个非要同意,一个非不同意。
喜欢花的年纪,稻花姐姐在整座城市最繁华的地段租了一间小铺,开了一家花店。春天来了,百合花开。夏雨鸟的脑海里勾勒出一幅水彩画,稻花姐姐笑容流淌,徜徉在花廊,身畔还有几位和她一样的,将心轻轻捧起、安放在花蕊芯的小妹妹们,朦胧的色彩,像清晨的薄雾,像散漫着迷茫但始终颂扬温柔上进的歌声,像阿卡贝拉的此起彼伏,合唱声的阵阵波涛,掩藏了青春们的浪漫和不羁。而在花酿成的画,在花酿画的角落,有一位手执画笔、仰望星空的小男孩。
我见过那位画中的小男孩,彼时的他,翘首期盼,此时的他,独立安然,足以为稻花姐姐撑起一把伞。
“她支持他的梦想。”
“什么梦想?”
“画画。”
“她的儿子现在在二次元工作室。”
那时,连衣裙们还是麦麸色,光芒挤过栅栏似的缝隙,夏雨鸟看见了他们,他们就像是从动漫里走出来一样——不仅仅是穿着,还包括仪容和气质,女孩子笑得很甜很甜,就和花酿画里的稻花姐姐一样。
这哪是童年里就遗失了父亲的小男孩呢?一切都会痊愈,都会花开,因为风信子是春天的音符,因为春天总会到来,因为稻花姐姐的笑容会治愈一切。
包括夏雨鸟,那时她穿梭在苏菲的世界里,仿佛自己就是苏菲,虽然她当年还不太懂什么叫“唤醒每个人内心深处对生命的赞叹,与对人生终极意义的关怀与好奇”,但她觉得“如果把宇宙比作寄居在从魔术师帽子里拉出的兔子毛皮深处的微生虫”是个十分有趣的比喻。缓缓拉上试衣间的棉帘,板布软软糯糯,包围着她的,更是名为知识的云朵。嗯,我为什么活着,确实是个很有意思的命题。她轻仰起稚嫩的脸颊,微闭双眼,楠楠自语道。
有时,稻花姐姐听到了,调侃她:“你呀,又在思考人生呢。在里面都窝一上午了。比黑豆皮还懒,去公园走走,休息休息呗。”
“才不要才不要才不要。”
“行行行,自制的桂花茶你喝不喝?”
夏雨鸟就探出了脑袋:“在哪?来一小口!”
顾客们间或讨价还价,一位无赖的老头,或者刁钻的女士偶尔来访,不过在夏雨鸟那,这些都是有尾声的bgm——浅浅的梨涡,掩藏不住温柔和热情。生活晦暗得不是不可以治愈。
其实,好多时候,夏雨鸟在想,以后做一个如稻花姐姐般的人挺好的。朋友圈里,晒上喜欢的衣服,如果雇不起模特,那么就自己成为模特,同时,也成为自己的模特。美丽,不止照片,栽培心间,芳香本我,也赠予他人。
夏雨鸟再次听闻稻花姐姐的消息是在初夏,那时,有几个只身来到城市打拼的女孩子们,暑假为了攒学费而兼职——稻花在面试后把她们都留了下来。可是,几天前,夏雨鸟才听到稻花姐姐在电话里有点哽咽:“租金又上涨了不少。”
妈妈一个劲地安慰。“你先试试……”后来又说,“我知道你一个人挺不容易的,如果那样不行的话……你再打电话给我吧!”
高考前夕,妈妈带着夏雨鸟在公园里散心——最近不愉快的事情真的太多了,而且有些看上去是那样叫人无可奈何。湖翠公园的南门边,就坐落着稻花姐姐的小店。
“夏雨鸟!好久不见!”小姐姐们的人影聚拢交错,凌乱轻曳如微微荡漾的影花,射灯的光束在随心地漫步。稻花姐姐的贝雷帽一闪一闪,“就把这儿当成家,你们随意坐!”
荷花裙边的玻璃缸,两只泡眼花金鱼摇头晃脑,身着鲤鱼连衣裙的姑娘友好地伸出纤细的手指:“你喜欢金鱼吗?”夏雨鸟点点头,金鱼脑袋顶的一片天也飘拂几朵叶和花的云彩。
“稻花姐姐和我都喜欢小动物,”夏雨鸟微垂着头咕哝道,像河边的柳条,长睫毛扑棱棱,像蝴蝶的薄翅若隐若现。
花酿画里的小男孩活泼可爱,谁能想到,属于他的破壳日的那天,是一把剪刀斩断了连接妈妈和自己的纽带,在私奔后的住所——一间小小出租屋,一个在爱的名义下的“家”。
自己生孩子罢了,那算什么呢?稻花姐姐自己开了一家花店,春天来时,百花烂漫;几番辗转后,自己创办一家服装店,没有模特,稻花姐姐躬身上场,自信大方,恬淡的笑明媚如春光,没有一丝忧伤;互联网的浪潮迭起时,她又开拓跟新,建设了一家网店。
在最艰难的时候,稻花姐姐是怎样度过来的?也许是为了弥合缺失的父爱,也许是真正伟大的母爱——没有经济能力,没有足够的资源,她还是守候了他的梦想,就像呵护一颗种子,陪伴他发芽,共同等待或者奔赴一场春天。
“稻花姐姐是我们的朋友,”鲤鱼裙泛起涟漪,“虽然租金又上涨了,她还是预支好了我们的工资。”
夏至稻花如白练,盛夏在路上。没过多久,夏雨鸟走进了高考考场,和她一起走进高考考场的,还有那件金麦穗色的碎花裙——
稻花姐姐,站在那个在小升初的暑假里缀满花铃的花瓶旁,仿佛风信子一直在绽放,她浅笑嫣然:“这是我送给你的。尽力就行,我相信你!当然,只是一场考试而已,人生中还有很多场考试,无论如何,做自己喜欢的,快乐和开心是最重要的!问心无愧就行。”
夏雨鸟点点头,回头喊道:“知道啦!谢谢稻花姐姐!我织的百合花,是给你们的,别忘了有一枝带给你的妈妈,喔对还有火锅玩偶,给黑豆皮,别忘了喔!”
稻花姐姐伫立在小店门口,凝望夏雨鸟渐渐远去的背影,挥着手:“好的好的,你说过的事我可从来没有忘记!”
全棉的连衣裙干净明媚——像田野的油菜花,微风轻轻起,像晨曦里的稻花怦怦飘舞,像蝴蝶翩跹在金黄的麦浪,像一缕希望,一缕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