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亚洲,除人口较少的游牧民族外,比较有代表性的或者说是比较多地保留了草原文化的大游牧民族有两个:蒙古和哈萨克。我们看到,哈萨克斯坦的哈萨克游牧民族在很大程度上的确已经城市化了。那么,在这个充满了恐惶的人类社会的转型时期,全世界的游牧民族和他们宝贵的游牧文明,将走向何方?那些大大小小的游牧部族该走什么样的路呢?生存还是毁灭?人类的希望就在于文化的多元化。然而,世事云谲波诡,信息化、现代化、文明的单一化和所谓的全球化已对人类文明的多元化挑战,对人类智慧挑战。
如果有一天,草原彻底消失了,全部变成了农田、工厂或者城镇,牧人全都变成了农民、工人和市民,我们将得到什么?又将失去什么?未来的草原是大河浩荡,还是黄沙漫漫?是故乡,还是梦乡?
——郝冰 《草原上的围栏》
在和中国社科院边疆史地研究中心的蒙古族学者阿拉腾奥其尔,一起飞往哈萨克斯坦共和国的城市阿拉木图时心里想着,这个游牧人的城市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呢? 在阿拉木图温暧的黄昏中,我见到了老朋友凯纳尔大学的学者贾尼木汗。
哈萨克斯坦共和国的城市阿拉木图是古代欧亚大草原的中部地区,大名鼎鼎的阿尔泰山和天山的西侧,广阔的西伯利亚西南边。
通晓俄语、哈语、维语、汉语和蒙古语的阿拉腾奥其尔对我说,阿拉木图这个名字源于蒙古语“古尔班阿拉木图郭勒”,是“三条长着苹果树的河流”之意,是天山西部也就是阿拉套的群山草原上的河流。阿拉木图在蒙古语或突厥语中都是苹果的意思。少年和青年时代的无数次梦里,我曾遐想过阿拉木图,因为在我当时的知识和情感的构成中知道她是一个游牧人的城市。那是许多年前,在祁连山北麓一个小小的冬窝子里,年少的我背着黄色帆布书包放牧着羊群,望着远方的群山和飞逝的云朵,满腹的渴望和遐想,“什么时候能看看那些和自己一样的异域游牧人呢?……”
在一片高大的榆树荫里的阿拉木图市座落在阿拉套山下。在一个城市里有那么多高大的榆树,这在我国从没有见到过。这里也没有国内城市常见的人山人海高楼林立。郁郁葱葱的阿拉木图在绿树荫里安详地沉思,她在想些什么呢?
开车的小伙子叫伊万,俄罗斯人。
路上见到了等待我们的凯纳尔大学的哈萨克学者克拉拉·哈菲佐娃,她是贾尼木汗的导师,精通汉语的她像是牧场上一个善良纯真的老人。穿着一袭黑袍的她格外的和蔼可亲。路上,她对我说:她很累很忙碌,但是共和国需要她。我听着觉得这样的话很久没有听到了,多少有点异样的感觉。克拉拉·哈菲佐娃已经有60多岁了,充满了精力。饱经风霜的面孔上,一双眼睛充满了理解力和洞察力。她是哈萨克乌孙部落的人。
晚上,是克拉拉教授和奥马洛夫校长为我们洗尘的饭局,马肠子和奶酪就着伏特加,还有茶和各种饮料。当他们听到我是尧熬尔(裕固族的自称)人时,校长奥马洛夫和哈菲佐娃都惊喜地问“是萨里尧熬尔吗?”他们俩都表示出浓厚的兴趣和友好,专注地久久看着我。仿佛在遐想着和他们的民族有着密切关系但如今已经天隔一方的尧熬尔人。那是在遥远的匈奴时代、突厥时代和蒙古帝国时代,那是游牧人在欧亚大陆纵横驰骋的时代。当然,他们更熟悉的是“萨里尧熬尔”(中亚地区习惯称裕固族人为“萨里尧熬尔”)这个名称。
萨尔玛特人是生活在古代欧亚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有着精湛的骑射技术和强大的军事实力,是曾经的南俄草原霸主。萨尔玛特女祭司墓位于哈萨克斯坦西部捷列克地区,出土时发现了大量陪葬品,包括装饰服装和金饰、器皿、马具等。
实事上,如果你在中亚,在阿尔泰语系的民族中,介绍自己是“尧熬尔”人或“萨里尧熬尔”时,往往会见到一张张惊讶或惊喜的面孔。你出现在那里,对他们来说就像是一个失踪多年后有一天突然来到面前的亲人或熟稔的邻居。有一次有一个吉尔吉斯人(柯尔克孜)问我:“什么?你是萨里尧熬尔?你们不是早就消失了吗?……”。后来,哈萨克学者巴哈提说“哈萨克民间对萨里尧熬尔只是一种朴素的感情,其实真正了解的人不多。”是的,谁又能真正了解呢?“朴素的感情”我久久思忖着这句话。
印度人、法国人、葡萄牙人、俄罗斯人和哈萨克人坐在一起,吃、喝、说笑,接着互相敬酒。穿着白衣留着灰白长发和胡须的印度学者像个圣徒,态度谦恭,气质不同于其他人。
在我们的旁边有一群中年和青年女人坐满了两个桌子,喝着酒和饮料,用俄语和哈语说笑着,她们多是哈萨克人。她们说笑了一会儿就去舞厅跳舞了,音乐声震耳。
阿拉腾奥其尔叫上我去那个舞厅跳舞,霓光灯在闪烁,一群年轻女人在尽情地跳舞。
我们被安排住在70年代建成的哈萨克斯坦宾馆。早晨推开窗子,清爽的风从天边吹来,一片绿色的海洋中酣睡的阿拉木图在朝阳中醒来了,远望隐约可见阿拉套山脉在天边的蓝灰色云朵下边。这是我在少年时代的梦里曾来过的地方呵!
早餐有酸奶、奶油、黄油等,对我来说非常可口。有很多穿着同样灰色衣服的伊朗女子也在这里吃早餐。
会议的发言主要都被翻译为俄语,校长奥马洛夫的发言中介绍了他的一部关于匈奴英雄阿提拉的著作。阿提拉属于我从小就熟悉的祖先匈奴人,也是西迁欧州的草原英雄。我用汉语发言,介绍了操突厥语和蒙古语的尧熬尔人部族和姓氏,贾尼木汗把我的发言翻译成了哈萨克语。贾尼木汗告诉我,当他们知道尧熬尔人中的古代突厥蒙古的姓氏和部族后非常惊讶。这些源于同一个祖先的部族或姓氏如今分散在中亚几个民族中。
认识的几个学者中,巴哈提和纳比坚都是从中国迁到哈萨克斯坦的。还有一个下海做了商人的汉族学者秦卫星——据说他原来是学中亚史和俄语的,他往返于乌鲁木齐和中亚几国。
来自中国、蒙古国等地的哈萨克人不少,自从前苏联解体十五个加盟共和国独立后。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哈萨克人涌向独立的哈萨克斯坦共和国。
在贾尼木汗称作阿拉木图的“阿尔巴特街”上,有许多艺术品,画家们在兜售自己的作品,画像有很多是表现草原游牧生活的:洁白的毡房、骑马的牧人、骆驼和骏马、绿色山岗草原和弯曲的河流。
Burana古塔——古丝绸之路的瞭望塔
广场矗立着19世纪哈萨克伟大的诗人、思想家和哈萨克近代书面文学的奠基人阿拜•库南拜乌勒的高大塑像。街上还有高质量的一些雕像,有乌克兰诗人舍甫琴科的像,还有哈萨克诗人江布尔巨大的像,还有非常华丽的骆驼塑像。凡是文化名人住过的地方都镶有一块牌子,介绍其生平,有的还有画像,设计极为独特。对文化人和知识的尊重气氛令人感慨。
傍晚我们在库克托别山顶散步,从这里可以看见远处白雪覆盖着的阿拉套山的脊梁。库克托别山顶歌舞厅内传出哈萨克男歌手圆润浑厚的声音,贾尼木汗说唱歌的人叫巴特尔汗。灯火辉煌的山顶上到处都是新郎新娘,据说今天结婚的人都会得到幸福。
太阳高高升起,建于19世纪的东正教堂里满是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一位穿着黑袍的年轻又高大俊美的神职人员匆匆从人群中走过。一位眼神忧郁的俄罗斯姑娘倚着柱子望着高处,她的眼神为什么是那样的呢?……
教堂外面是一个广场,俄罗斯或乌克兰的少妇们领着孩子在喂鸽子。几个人静静地自然行成一排坐在草坪边上,有肢体残缺的人,蓬头垢面满脸大胡子的乞丐,还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坐在那里,他的前面放着一瓶伏特加,看来是一个酗酒者。他看到我们后走过来要根烟,贾尼木汗给了他一根烟,说这是中国烟。他道过谢后转身走了。
绿树成荫而开阔的卫国战争英雄纪念广场,两边和中间是不同时代的铁青色的英雄战士塑像,气象雄浑。
在博物馆里看到了北方草原最伟大的勇士成吉思汗的画像,其实成吉思汗是所有北方民族认同的草原英雄。还有成吉思汗的长子拙赤,拙赤的长子著名的拔都,拔都是13世纪从中亚、西伯利亚到东欧的大王。我知道,哈萨克人对这些草原英雄的感情是深沉的。听人说拙赤的陵墓在哈萨克斯坦境内,拔都的陵墓则在伏尔加河。
博物馆里还有斯基泰人、古代蒙古人、契丹人、察合台人……的画像和介绍。
突厥哈萨克草原文化和东欧俄罗斯文化交融的阿拉木图的气质是优雅从容、恢弘大气的。
阿拉套山上长满了云杉、杨树和白桦,还有大片的灌木丛。碧绿的山谷里,有几座哈萨克人的毡房,他们都是从中国新疆搬迁过来的,据说哈萨克的传统风俗在中国哈萨克中保持得更好一点,包括哈萨克人的游牧生活也是中国新疆的哈萨克保持得更地道一些。贾尼木汗说哈萨克斯坦北部有10亿亩草原在赫鲁晓夫时代被开垦为农田。哈萨克斯坦自苏联10月革命后不久就没有游牧了,草原的哈萨克人城市化了。我听着他的声音中隐藏着我熟悉的深沉忧伤,这和我在国内在家乡听到的牧人们的声音是一样的。
中哈学者们在毡房里吃羊肉喝驼奶马奶聊天。我们去毡房前一片云杉下的草丛里摘野草莓,野草莓把我们的手染红了。
山下,两个俄罗斯小伙子爬在飞奔的轿车顶上高呼着,车从阿拉套山谷里向前冲去。贾尼木汗对我说,他们刚从中国迁居到哈萨克斯担后,也很想和他们(他指的大概是俄罗斯等哈萨克斯坦的各民族)一样那么尽情地玩尽情地工作,但他们的心总是放不开。后来知道了“我们在中国受的是另外一种教育,我们已经变成了另一种人……。”
不同的文化塑造出的人是有很多不同的。
灰白的云朵从阿拉套山脉上空低低地飘向天涯海角。我坐着贾尼木汗的车返回阿拉木图。
在亚洲,除人口较少的游牧民族外,比较有代表性的或者说是比较多地保留了草原文化的大游牧民族有两个:蒙古和哈萨克。我们看到,哈萨克斯坦的哈萨克游牧民族在很大程度上的确已经城市化了。那么,在这个充满了恐惶的人类社会的转型时期,全世界的游牧民族和他们宝贵的游牧文明,将走向何方?那些大大小小的游牧部族该走什么样的路呢?生存还是毁灭?人类的希望就在于文化的多元化。然而,世事云谲波诡,信息化、现代化、文明的单一化和所谓的全球化已对人类文明的多元化挑战,对人类智慧挑战。
科学家们曾把亚洲的农夫和牧人的界线定为400毫米等降雨线,就是著名的科斯定理。也就是沿大兴安岭、万里长城、穿河西走廊向东南横穿拉萨一线向西。此一线北边西边适宜牧业,南边和东边适宜农业。这里说的其实就是从兴安岭和万里长城绵延到多瑙河及布达佩斯的欧亚大草原。
《圣经》中记载了一个人类历史上最古老最重要的故事,因亚当和夏娃的原罪诞生了他们的孩子该隐和亚伯,该隐是农夫,亚伯是牧人。最后农夫该隐杀死了他的弟弟牧人亚伯。草原被该隐的子孙们占领,他们侵占了牧人广阔的草原。
从血缘上来说,农夫与牧人本是一家,只是由于不同的自然环境,所以决定了他们不同的身份、不同的生产方式、不同的经济制度、政治制度、生活方式和不同的文化。
在2007年第9期《中国国家地理》中有一篇名为《草原上的围栏》(作者:郝冰)中说“……如果有一天,草原彻底消失了,全部变成了农田、工厂或者城镇,牧人全都变成了农民、工人和市民,我们将得到什么?又将失去什么?未来的草原是大河浩荡,还是黄沙漫漫?是故乡,还是梦乡?”
最后的一天,我们去跟哈菲佐娃和校长奥马洛夫告别。哈菲佐娃和奥马洛夫送了我们礼品。在奥马洛夫的办公室里又看到挂在墙上的匈奴英雄阿提拉的画像,还有古代塞人的塑像。
在阿拉木图的独立广场我也看到高高耸立的古代塞人武士的塑像。而在楼顶飘扬的蓝色旗帜上的“山”字形标志分明就是和我国北方草原的苏力德标志一模一样。苏力德是蒙古和我国一些北方及西北民族包括尧熬尔人的精神之旗。这其中的文化关系,关于尧熬尔人和他们的文化以及血缘关系还有多少谜呵……还有多少智慧、多少历史、多少怵目惊心的美丽和揪心的爱被沙土覆盖着?
贾尼木汗送我们到了机场,他望着远处说,过一段时间他要去新疆哈巴河县看望他的妈妈。我注意到他眼中流露出的思念,那是如月光般姣洁的的赤子之心。
望着在白云下面渐渐漠糊的阿拉木图和阿拉套山脉,那一瞬间我的眼前浮现出了在电脑卫星地图上看到的欧亚大草原,当然有我熟悉的祁连山草原、长城以北和吐蕃特高原的群山草原——支离破碎的绿色在土黄色的海洋中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