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八十年代末的时候,伊城的很多企业还是国营的。
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国营食堂。
因为,我第一次吃到炸春卷儿,就是在国营食堂。那是我的一位俩姨姐结婚典礼。小孩子对结婚是没什么概念的,所以对典礼就更没什么印象。仅仅记得新娘子穿着一身大红的绸缎棉衣,红色的皮鞋,头上戴着一串粉白的碎绢花。
新郎竟然还留着两撇小胡子。
那个时代,人们好像流行长两撇小胡子。
现在,这种事儿看起来简直匪夷所思。
那时,是没什么司仪之类的人,更没有现在的乐队、灯光、舞蹈、歌手、魔术、变脸。
就是新郎和新娘的介绍人,站在食堂的凳子上,用尽用身力气高声宣布,谁谁谁和谁谁谁的婚礼在今天举行了。随后,人们就开始吃饭、喝酒。
食堂里一片喧闹,是人们在聊天儿、说笑,吃凉菜、喝酒。
那时,婚礼就是婚礼,吃饭就是吃饭,喝酒就是喝酒。食堂的菜很香,人们也很饿,大家就开心地吃,开心地喝。
几十年后,婚礼成了杂耍场。
鼓乐喧天。除了噪音,再听不到任何声音。人们张着嘴大喊,抢着说话,却听不清彼此到底在说些什么。
人们开始怀念从前没有任何仪式的结婚场面,怀念面对面聊天儿对方能听得见的情景。
我怀念的是多年前的国营食堂,和国营食堂里的春卷儿。
那春卷炸得那么好,微黄的皮,冒出甜丝丝的香味儿,摆在国营食堂漆成朱红色的大圆桌上。圆桌厚重,桌面有半拃薄厚,凳子是黄色的,和我们学校教室里的一样,一个窄窄的凳面儿,仅容一人。
小心翼翼地挟一个春卷,第一口吃掉了边儿上的一个角,里面的豆沙稍微露出来一点,除了香、甜,此时整个人再没有其它的感受啦。
周围的喧闹离我远去,我眼前只有那个咬了一小口的春卷儿。
接下来,只用了一口,剩下的部分竟然就没了。焦脆的皮和着清甜的豆沙,这无法抗拒的香味让我至今都难以忘记。
仿佛,我的整个八十年代,就只剩下了这香甜的春卷味儿。
当然不是,国营食堂还有其它很多好吃的东西。
凉拌猪耳朵。凉拌鸡丝豆芽。白糖拌西红柿块。油炸花生米分沾糖和沾盐两种。拍黄瓜。猪肝儿。粉皮。炸油糕,黄澄澄。香酥鸡,外焦里嫩。炖肘子,上面会撒一把香菜,绿油油的,香。炖羊肉。最后会上丸子,一人一颗。米饭白得耀眼,清香。
没了。
好吃的国营食堂在我的记忆里长存,可是,没过几年,就没了。
倒闭了。
婚礼结束后,大伙又一起和新郎新娘,去紧挨着国营食堂的国营照相馆照全家福。
照相时,我穿着一件灰白色的褂子,那是当时做裁缝的妈妈手工缝制的。
相片儿出来后,蹲在前排靠边儿的我虚焦了,有一点点模糊。
哦,这微微虚焦的八十年代啊。
小时候,我常常在电视上看到,一个深沉的长者教导一个小孩子:山那边,还是山。
我没走出过多远,就我所知道的老家那个村子,确实是这样。等你费力爬上这座山,才发现,远处那座更高。
而伊城却是一个没有山的地方。
这里只有一些起起伏伏的梁地,在当时的我看来,这就算是山了。
伊城起伏最大的地方,大概当属国营果园那一带了。
我们学会骑自行车后,就骑车去果园玩儿。
那时,果园在我心中代表着遥远。
我们要骑大概三、四十分钟,才能从伊城西端走到果园的边缘。
不知道为什么,夏天我们去的很少,大多数时候是冬天去。这时,草木荒凉,夏天挂着各种果实的树们这时穆然肃立,只有树下一堆又一堆枯褐色的树叶陪着它们。
大风起时,树叶们打着旋,迅疾地飞向远方。
骑车骑累了的我,呆呆地看一会儿远去的叶子。
叶子不见的时候,我的目光就停留在了更远处的天际边。浅蓝色的天边,有一线起伏的山梁。
谁家的鸽子飞过,在远远的天上划出一线悠悠的哨声……
这哨声有时会让我没有来由地悲哀和忧愁:远方有什么?我能去得了远方吗?
在冬季,我的忧愁从何而来?
好像从来也没找到答案。
小小的伊城,好像从来就不是盛放许多答案的地方,它那么小,那么小,小到骑自行车只要三四十分钟,就可以来到它的边缘。
其实,我们一群孩子热衷于去果园一带玩儿,倒不是因为它有多么好玩儿,真的就是因为它位于边缘,让我们有一种走完了的快感。
有时,也会在冬末春初的时候去果园。
那条名叫乌兰木伦的河,那时水量还可以,春天,它消融了一部分,也冻结着一部分。听得到冰下的潺潺水声,却看不见它流动的样子。
我们脱鞋脱袜,光着脚就从冰上踩过去了。
那一抹冰冷,让我们冰到极点后,反倒觉出一丝暖来。
坐在一片突起的砒砂岩上,看着脚下的那座大坝,我们都不说话。风吹过来,卷起一股沙尘。光秃秃的砒砂岩是赭红色的,上面没有一粒浮尘,大概都被大风卷干净了吧。
据说,这座大坝是1958年建的,当时,因为规划失误,建成后,被一次大洪水冲垮了。
而我们屁股底下坐的那片砒砂岩,后来我们才知道,它被称为地球癌症。
渐渐地起风了,带起很多很多沙子,慢慢的,周围就成了黄色。
那时,伊城就变成了风城。
我们被风裹挟着一路来到了龙琦家。
龙琦家是果园的老住户了,他的父亲好像就是果园的老职工。一进他们家,就能闻到一股浓浓的膏药味儿,是他父亲常用的药。他父亲身体不好,年纪又大,估计很早就退休了吧。戴着一副度数极大的眼镜,从正面看,眼睛都被放大了。
龙琦的母亲很慈祥,每次都会端出一盆个头不大、明黄颜色的梨。这种梨甜中微微夹着点儿酸涩,是国营果园的特产。许多年后,我还记得它的味道和名字。
香水梨。
龙琦和我是小学同班的同学,他是左撇子,手劲儿很大,一般人掰手腕都掰不过他。他的字也写得很工整,本子和书都整洁无比。可是,他有个怪癖,背课文时,身体一定要前后摇晃。有一次,语文老师大概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就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不让他摇晃。
结果,可怜的龙琦立即张口结舌,一句完整的话也背不上来了。
我初中和龙琦继续在一个学校上学,可是,我们被分在了两个班。
后来,我转学之后成了复班生,龙琦就比我高出一届了。
我们十几年都没再见过。
十几年之后我们再见时,龙琦当初茂密的黑发已经很稀疏了。他和我站在伊城体委大院附近文铁匠家的铺子前聊了一会儿。
文铁匠家的铺子当时生意还不错,叮叮当,叮叮当,火花四溅,砧铁乌青。
当时的我们,都已经有了各自的职业。
我是伊城电视台的一名记者。
龙琦那时是一名大车司机。
龙琦和我说起他当司机的情景,有许多感慨。那些年,大车运输是很兴盛的一个行当。他说,到了夜间,开了一天长途的师傅是很累的,就把方向盘交给他,让他开。起初,他是很兴奋的,因为刚开始开车,觉得夜色都那么美好。
后来,开的时间长了,就不怎么兴奋了,有时甚至会在开车的时候打个盹儿什么的。龙琦对我说,有时,开着开着,会看到迎面过来的车辆直冲冲地就向自己开来了。这个时候,是不能鸣喇叭的,更不能变光,没别的原因,这是对面车上的司机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几乎靠着本能在把着方向盘走。这种时候,只能迅速地避让。如果你变光或者鸣喇叭,惊醒对方,他会因为麻木缓不过神儿而直接撞向你。
龙琦说这话时,很平静,俨然是一个老司机的样子。
我却突然想起他小时候向我们炫耀香水梨的情景了。
那时的龙琦皮肤黝黑,说起得意的事情时,头微微向上昂起,嘴角一撇,仿佛全世界的好东西都比不上国营果园里的香水梨。
可是,长大后的龙琦成了一名开大车的司机,常常要走夜路。
伊城往西的许多条长途运输路线,路两旁都是荒原,几百里地都一模一样。可是,夜间路上却是极热闹的。
司机们都趁着夜色赶路程,这是因为夜间各种门类的查车比白天少了很多。
在夜间,人们都是很疲劳的,因为这本就是睡觉的时间。
可是,那些大车司机,包括龙琦在内,却在别人睡觉的时候一路疾驰,穿行在荒芜的路上。有时,还要注意避开对面梦游一般在极度瞌睡的状态下开车的司机。
那些年,伊城有很多年轻人都像龙琦一样,高中毕业就不再读书,去开大车了。
那些年的伊城,简直成了大车的故乡。
那个浓眉大眼,骄傲地给我们吹嘘国营果园的香水梨有多么好吃的龙琦,成年之后再遇到,已经不再和我谈他引以为傲的香水梨了。他和我聊的是长途路上的种种凶险和艰辛。
那个一头茂密黑发的年少龙琦,永远地穿行在了荒原中的长途路上了。
长途运输路线上的荒芜,是那种像在心里长了野草一样的荒。
荒。
凉。
沿路有许多小店,吃饭,住宿,加水,这些字样都在歪歪扭扭的牌子上用红或黑的颜料涂抹着。一排低矮的平房,窗户玻璃是脏兮兮的模糊,看不清里面的内容。
这些小店的名字都很大,某某大酒店,某某大饭店。
虽然,以伊城为核心向周边辐射,道路很多,我也时常驾车向外走。可是,我从未在这些店里停留过。
龙琦却时常要在这些店里停留,在里面吃饭、喝水、住宿,修整车辆。因为,走长途运输的大车是进不了城区的,城区没有大车可以行走的道路。
所以,龙琦他们虽然常年奔波在这座城市去往那座城市的道路上,可他们却进入不了任何一座城市的内部。
他们,是奔走在城市外围和边缘的一群人。
有一次,龙琦和他的师傅住在了路边的一家店里,他们点了饭和菜。
过了一会儿,和饭菜一同上来的,还有一位浓妆艳抹的女人,看不出她确切的年龄。
饭菜放到了桌子上。
那位浓妆的女子也把自己放到了龙琦的腿上。
龙琦有些惊慌,那个时候,他跟着师傅开车时间还不长,面对着怀里的女人,他不知所措。
那个女人当着龙琦师傅的面,在龙琦身上摸摸捏捏的。
呼吸急促的龙琦偷眼看那个女人,见她穿的是极短的裙子,一条卫生棉的一角顺着她紧窄的内裤露出来。
龙琦善意地告诉了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窘迫地下来,急匆匆地向里间跑了。
这时,是正午,北方冬季的正午。朔风呼呼地吹打着小饭店灰糊糊的窗玻璃,外面,一股又一股黑灰色的沙尘被风卷起,刷啦刷啦地敲打着寂寞的门扇,也敲打着龙琦年轻的眼睛。
龙琦的师傅却一副司空见惯的神情,坐在那里麻木地挟菜、吃菜,挟菜、吃菜……
那次之后,龙琦发誓再也不跟大车了。
可是,他的家里不同意。
开大车这个活儿,挣钱多。
挣了钱,可以买房子、娶媳妇儿,在伊城有一个安稳的小窝。就像伊城国营果园里的一棵树一样,在那园子里活了一年又一年,长了一年又一年,春夏时节,把自己打开,在烈日和暴雨下吹晾。秋冬时节,把自己包裹,穿着金桌市场上刘金锁手工缝制的羊毛防寒衣,缩着脖子去旧二轻局一带的小赌馆里赌两把。再不就是和那些开大车的同行们在炭市场附近找个小酒馆,喝得烂醉。
伊城的多少辍学青年,不都是这样吗?
就这样,伊城陪着这些人过了一年又一年。
就这样,这些人陪着伊城过了一代又一代。
可是,龙琦不想这样。
在伊城春节寂寞的烟花爆竹声里,龙琦出神地想着心事。
他想,宁可去文铁匠的铺了里当学徒抡大锤,也不开大车了。
从此,文铁匠的铁匠铺子里就多了一个学徒。
龙琦。
龙琦不怎么爱说话,和从前不太一样,小时候,他是极爱说话的,说的最多的是国营果园里的瓜果飘香,还有,就是他们家引以为傲的香水梨。
后来,跟了两年大车以后,大概是被一路的孤独和寂寞浸泡得久了吧,龙琦就不怎么爱说话了。
叮、叮、当——叮、叮、当——叮、叮、当——叮、叮、当——
……
两小一大的铁锤总是回响在伊城的西北角上,经久不息。在伊城安静而冷清的天空下,龙琦挥着手中的铁锤,奋力砸向砧铁上烧红的铁块。
那亮红的铁块看起来像是一块酥软的糕点,在锤子的敲打下,一点一点被摊开、变薄、变青,最后在旁边的冷水里滋拉一声,定了型。
文铁匠也是个沉默的人,比龙琦还沉默,有时一天也说不上三五句话。
人们都说文铁匠是个有故事的人。
可是,沉默的文铁匠什么都不说,连该说的都不说,更不用说主动讲起自己的故事了。他不说话,龙琦也不说话,师徒俩就那样沉默着,过了一天又一天。
叮、叮、当——叮、叮、当——叮、叮、当——叮、叮、当——
……
慢慢地,路过文铁匠铺子的人们,似乎从这单调的叮当声中听出了什么……
是什么,人们也说不清,听得久了,觉得这叮当声好像有了一种独特的韵味儿。
又听得久了,伊城的老人们觉得这锤声像是文铁匠和龙琦师徒两人在对话一样。叮、叮,像是龙琦那颗年轻而跃动的心,当——的一声,像文铁匠低沉而不为人注意的一声长叹……
春分。
叮、叮、当——叮、叮、当——叮、叮、当——叮、叮、当——
……
夏至。
叮、叮、当——叮、叮、当——叮、叮、当——叮、叮、当——
……
立秋。
叮、叮、当——叮、叮、当——叮、叮、当——叮、叮、当——
……
大雪。
……
大雪那天,伊城果然纷飞着一场好几年也不遇的大雪。
大雪下了一天,下至黄昏还没停,把本该黑下来的黄昏染得亮白亮白。
往常这个时候,文铁匠和龙琦师徒俩人还在挥舞着铁锤。
今天,铁匠铺子里听不到熟悉而慢悠悠的叮、叮、当——叮、叮、当——了,文铁匠弯腰在整理东西,拿起这个,瞅瞅那个,仿佛在找寻什么宝贝一样。
门外白雪皑皑,门内炉火熊熊。
龙琦倚门立着。
文铁匠边忙着手里,边对龙琦说:小琦,你可以出徒啦。龙琦问文铁匠:师傅你找到帮手了?
……
文铁匠再没多说什么,轻叹一声:没找下,不用了,我要走了,回家乡。
这大概是文铁匠说得最长的一串话了。
那一晚,雪一直下。
雪光映在文铁匠铺子黑黝黝的窗户上,雪片落到窗玻璃上时,如果留意,可以听到轻微的簌簌声。
那一晚,龙琦学会了喝酒,喝得是深绿玻璃瓶装的二锅头,就坐在铁匠铺子里的炉火边。
喝到微醺,龙琦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个人走向茫茫白雪的深处。
文铁匠第二天就离开了伊城,把自己的故事留给了徒弟龙琦。
所以,这故事就成了龙琦的私房故事,伴随了他一生。
其实,文铁匠的故事很简单。他是从很远的南方过来的,当年,家乡发洪水,冲走了一切,他以为家人已经不在世,伤心之余,不想睹物思人,就来到遥远的伊城。
那年月,消息并不便捷。
可是,文铁匠幸存下来的家人还是联系到了他。
大喜之下的文铁匠毅然决定回南方去。
文铁匠走了,再没回来过,他把自己的故事留给了龙琦,也把一捧浓得化不开的哀怨留给了伊城的一位女人……以及这位女人后来生下的孩子。
谁说伊城小啊?
小小的伊城竟然容得下南来北返这么遥远的一段惆怅岁月啊。
那一晚,伊城的雪很大,大极了,簌簌的落雪声,像是有什么在地底深处悄悄地生长。
那一晚,伊城很多人家都在看一部相同的电视剧,巷子里隐隐传出剧里的插曲:
大雪小雪——又一年,大街小街——又一天。
……
伊城其实是没什么传奇故事的,文铁匠的故事大概算是最有传奇色彩的一件了。
至于其它人,都很普通,普通得就像铁匠铺里的砧铁一样,比如侯铁匠。
侯铁匠是铁业社里的老铁匠了,打了一辈子铁,手艺是很不错的。他有个特点,人家谁让他打件家伙,给他付钱时,如果钱正好,他不说什么。如果他该找人家十块、八块的,他就不找,就那么有一句没一句的跟你唠嗑,好像没有找钱这么回事一样。过一会儿,取货的人也不好意思说什么,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临走时,侯铁匠还问不忘关照人家一句,我打的家伙,你放心去用吧,儿孙手上也烂不了。
是啊,那时候的伊城就是这样,出来的东西确实结实,出奇的结实,用不烂。
地方小,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用着侯铁匠打出来的用不烂的家伙,谁也不好意思理会他差自己的那十块、八块钱,就这么的,侯铁匠的生意还不错。
可是,后来就不行了。
伊城开始搞规划,拆了平房建楼房,以前住平房用的火炉子慢慢没用了,什么钢窗、铁门的都没什么用了,侯铁匠慢慢没有用武之地了。
这些,都发生在文铁匠走后的岁月里。
当然,这些都是远远的后话,当时,侯铁匠还是很滋润的。
每天,忙完大半天的活计后,侯铁匠不慌不忙地直起腰,扫一眼铁业社大院里还在忙活的其它人,叼上一根那个年代很便宜的工字牌或雁牌雪茄烟,缓缓地吸一口,悠悠地喷出一股蓝灰色的烟雾,自在地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后来,工字牌和雁牌雪茄在伊城慢慢地就不见了。
后来,铁社业里的很多人也慢慢不见了,有的是死了,有的是不干了。
再后来,整个铁业社大院儿也不见了,拆了。
当时,铁业社大院占地很大,和国营食堂、国营理发馆、王德照相馆、国营五金公司、国营土产公司一样,是王府路上的一道大风景。
可是,风景再好,也有凋谢的时候啊。
后话,都是后话,当时,这些建筑都好好地立在那儿,让整条王府路车水马龙、热闹繁华。
收了工的侯铁匠有时伸手摸摸头,觉得头发长了,就背着双手,慢悠悠地走进国营理发馆。
那时,每个下午,国营理发馆都是轮郭美丽的班儿。
郭美丽的手艺很好,人也漂亮,和她的名字相当吻合。
侯铁匠进门,抬头瞅瞅郭美丽,也不说话,径直找一张空椅子坐下,就那么安静地坐在那里等着。
郭美丽也不说话,利索地抖开白围布,给侯铁匠系好,随即端来热水、肥皂、剃刀,剃刀搁热水里泡着,再用湿热的毛巾擦一把头脸,再用小刷子刷一层肥皂水,换一块更加湿热的毛巾盖住头脸,那毛巾上还微微冒着热气,舒服得侯铁匠真想叫唤两声。三五分钟后,揭起毛巾,头皮带脸皮都被捂润了,捂软了,就听见轻轻地一阵噌噌噌的声音,侯铁匠的头发茬和胡茬就都刮光了,整个过程也就十来分钟吧。
再看镜子里的侯铁匠,头脸整洁,整个人好像年轻了五岁。
给钱是最后一个环节。每次理完发,侯铁匠总能碰到迎门进来的熟人,既然碰上了,也不忙,就坐在那里闲聊,一口接一口抽烟,直熏得郭美丽咳个不停,侯铁匠这才把烟蒂慢慢拧灭,起身,拍拍手,从衣兜深处摸出一张钱,凝重地递过去,直到郭美丽接过钱,侯铁匠还在深情地注视着自己的这张钱,好像觉得把这张钱递过去是个错误。
每次侯铁匠出了门,顺手把理发馆的门一带,王府路一带的天就昏黄下来了,仿佛这天色都是被他这一带顺势就带黑了。
头面清洁手脚轻快的侯铁匠又背着双手,慢悠悠地往家的方向踱去了。
这慢悠悠的日子啊,真慢。
有一个人,心里觉得日子过得更慢,这个人就是郭美丽。
每当侯铁匠理完发出门后,郭美丽不用看表都知道天该黑了。
空荡荡的理发馆,就剩下郭美丽一个人了。她轻叹一声,开始收拾店面。
这个时候,王府路一带的天就完全黑了。
有人骑着破旧的二八自行车迤逦而过,洒下一路零散的铃声,这铃声渐渐就渗到远处的夜色里了。
这时,国营理发馆里有一双寂寞而明亮的眼睛,忧郁地看着窗外的夜色。
郭美丽,就是文铁匠落魄到伊城后,又找的女人。
而那时,我在哪里呢?
大概正在国营食堂里参加俩姨姐姐的结婚典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