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镇子里,新国是唯一和镇长一样出名的名人。
新国出名跟镇长出名不一样。镇长出名是因为他有条件天天上电视,天天在电视上忙的跟头溜须的,不是在机关开会就是在单位检查,或者给企业剪彩。新国从来就冇上过电视,但新国和镇长一样出名。
比如说,什么事儿很容易办,镇上人不说这事儿很容易办,而是说:这事儿把新国也能办好。如果你由此得出一个结论,说新国原是个半调子弱智人,那镇上人就会说:你真新国!
事实上,在新国四岁那年,他就表现出了与众不同的特殊天份。那年夏天,新国的老子领着他在自家院子里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新国突然说了一句“不玩猫捉老鼠,玩警察抓小偷”,说得新国的老子瞪着两眼把他足足看了半天。
“小狗种,长大了搞么事?”新国的老子双手掐着他的小嫩腰,把他举得高高的,笑眯眯地问。
“当警察。”新国响亮地回答。
新国的老子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警察搞么事?”
“抓小偷。”
“在哪合儿当警察?”
“在派出所。”
新国的老子深情款款地望着自家对面派出所的大门里边。想着里边工作的田所长和小刘他们,想着他们吃饭坐上席搭车坐前头的崇高地位,想着他们抓小偷那气定神闲的样子,新国的老子羡慕得心里痒酥酥的。但心里痒归痒,却从来也没有设想过到派出所当警察去抓小偷,就是做梦也没有这样想过。如今听小小的新国这样说,新国老子的心里简直象喝了蜜一样甜滋滋的。
“个小狗种,比老子有出息!一罗点儿的小蛋子就想到派出所当警察抓小偷。”新国的老子一次次地把新国举得高高的。毫无疑问,新国的表现不仅给新国老子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安慰,也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希望。
“小狗种,长大了搞么事?”
“当警察。”
“当警察搞么事?”
“抓小偷。”
“在哪合儿当警察?”
“派出所。”
父子两人这样的对话和警察抓小偷的游戏,乐不可支地在充满希望的激情中不断地重复着,直到八岁那年夏天新国害了一场大病的时候才嘎然而止。
那场大病差一点要了新国的小命。高烧,抽风,把镇医院的杨医生急得直搓手,只好转到县医院。一个月后从县医院回来,新国就不是原来的新国了。这个令人心酸的发现,自然是来自父子两人千篇一律的游戏。
“小狗种,长大了搞么事?”
“当小偷。”
新国的老子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狗种,长大了搞么事?”
“当小偷。”
“当小偷搞么事?”
“抓警察。”
“在哪合儿抓警察?”
“派出所。”
这样的结果令新国的老子伤心欲绝。他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纠正新国在游戏中的低级错误,但效果总是不佳,最终,他不得不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彻底放弃了那种努力。
新国并不因为父亲从此不再和他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而感觉生活中少了些什么,相反,他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要更加忙碌和充实。因为他有更多的时间由他自己自由支配从而能保证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上。但新国感兴趣的依然仅仅只是那样一件事,似乎世界上除了警察抓小偷,就再也没有其它的事情可做了。正因为如此,派出所田所长和小刘他们的一举一动,就时时刻刻都处于他的监视之中了。如果什么地方打电话报警说有小偷,无论小刘他们的吉普车跑得多么飞快,要不了多长时间,新国一定会非常准确而又及时地赶到事发现场。这一点,令小刘他们常常惊叹不已。
派出所的院子里,有一排水桶粗的法国梧桐。小刘他们抓到小偷回来,有时来不及及时讯问,就习惯性地把小偷们往梧桐树上一铐,让他们抱着梧桐树转圈儿。这个事儿是如此的不同凡响,以至于镇子里的人教育小孩时总爱说:不成料儿就叫你到派出所去抱梧桐树!这句话的深刻含义就是:谁抱过梧桐树,谁就被钉在了小镇历史的耻辱柱上了。能够产生这样一句家喻户晓的名言足见抱过梧桐树的人绝对不在少数。叫人不可思议的是,那些曾经抱过梧桐树而又不幸叫新国给看到过的人,从次以后,不管过了多长时间,也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叫新国碰上了,他一眼就能认出来。认出来后他必定会扯着嗓子大喊:“小偷!小偷!”弄得那些想来镇上发点小财的小偷们总是下不了手。
新国简直就是小偷们的天敌。
新国标准就是小偷们的天敌。
镇子的南头,几条公路交汇的地方,有一个社会停车站。社会停车站差不多就是社会的缩影。大班车小客车三轮车摩托车各种车辆在这里疯狂地冲出冲进,工人农民商人学生各色人等在这里拼命地挤上挤下。在那拥挤的人群中,挤得特别厉害的有的并不一定是为了挤车,别看他们手里掂个公文包或者拿张报纸拿个蛇皮袋子什么的,但他们决不是给你印象的身份的那种人。事实上他们是职业小偷,拿小刘他们的话来说,他们是绰子,是“钳工”。这帮臭名昭著的“钳工”不仅让很多在社会停车站挤过车的人深受其害,还让派出所的田所长小刘他们多次蒙羞。他们顽强地和派出所的警察们玩猫和老鼠的游戏,只要小刘他们一接近车站,他们马上就象老鼠一样从车站的人流中顷刻销声匿迹,可小刘他们撤兵前脚走,后脚就有人跟着到派出所报案说包被割了钱被偷了,叫人恨得牙痒。冇得办法,派出所就几个罗人,不可能派个人长期驻守在汽车站里。几万人的个大镇子,大到杀人放火,小到吵架扯皮,所有难缠的人屌经的事儿,都要到派出所来讨个公道,就这些筛子面上的事应付下去,凭几个人就是不吃饭不睡觉也忙不过来。这种情形之下,他们能有多少时间来顾及这个小小的社会停车站?
情况在这一天突然得到改观。
这天下午,正在派出所大门外密切监视小刘他们动向的新国,看到小刘他们的吉普车冲出派出所的大门往南边社会停车站的方向绝尘而去,他立即操近路奔了过去。在社会停车站,新国亲眼目睹了小刘和天然他们分开拥挤的人群,从一辆班车上揪出一个长头发的年轻人,扳倒在地铐上手铐,然后塞进呜呜叫的吉普车里带到派出所抱树去了。
发生在社会停车站的这个事儿给新国的印象是如此的深刻,以至于在其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新国成了这里的常客。时间长了,新国就发现掌握了一个规律:在汽车站里,哪合儿人最挤,哪合儿就有小偷。时间长了,人们也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在汽车站里,哪合儿人最挤,哪合儿就有一个不一样的人也在那合儿挤,那个人就是新国。新国在那合儿挤不是为挤车,他是在那合儿找小偷。不管是那些新国见过的在派出所院里抱过梧桐树的熟面孔,还是新来乍到想在这里一试身手的生面孔,统统都逃不过新国的火眼金睛。新国一发现小偷,就会扯着嗓子大声喊叫“小偷小偷”,即使小刘他们冇在现场不能立即将小偷抓到派出所去抱梧桐树,新国的喊叫也会促使挤车的人们提高警惕注意自己的钱袋,从而使小偷们无从下手只好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白白忙活。
“把你的奖金给一半你的徒弟,”车站的肖站长跟小刘开玩笑说,“他把你在这里的工作搞了一半。”
“还不如干脆把他调到车站来当保卫科长,”小刘说,“我保险车站的小偷要失业。”
事实上就是这样,自从新国开始在社会停车站的人群中挤来挤去的时候起,活动在社会停车站一带的小偷们基本上处于一种失业的状态。一个半调子居然就这样夺了他们的饭碗断了他们的财路,这江湖还怎么混下去!
“一群饭桶,日他娘的整个一群饭桶。”绰子头儿许光头听手下的人汇报了社会停车站遭遇的情况后,立即暴跳如雷,“那么多人对付不了一个半调子,日他娘的整个一群饭桶!”
“那半调子比派出所的还难缠!”
许光头半信半疑。
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许光头只身来到社会停车站。站在二楼的一个平台上,许光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停车站里挤来挤去的人流。是有那么一个哪合儿人最挤他也往哪合儿挤的讨厌鬼。看来,这就是徒弟们所说的那个半调子了。
许光头从二楼的平台走下来,远远地跟在新国的后边,差不多跟了两个小时。
这确实是徒弟们所说的那个半调子。
许光头吐掉叼在嘴角上的纸烟头儿,踩在地上还重重地略了一脚。他摇晃着身子,从新国的面前向一辆正在挤车的班车走去。
许光头决定自己去打破新国的神话。
许光头选准了下手的目标后,贴着那个人的身体往班车的门口挤。在班车门口最拥挤的地方,许光头借助于抬起的左手胳膊作掩护,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熟练地伸进挤车人的衣袋。
“小偷!小偷!”人群外的新国突然大声喊叫起来。
许光头惊出一身冷汗。
许光头迅速缩回手。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挤上车,买了张车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社会停车站,从此就冇再回来过。
第二天天黑的时候,新国被人弄到河边的柳林里打断了一条腿。
新国在家整整睡了一百天。
社会停车站的绰子们也差不多毫无顾忌地疯狂嚣张了一百天。
一百天过后,新国的身影又一瘸一拐地出现在社会停车站的人群里。还是那个样,哪合儿人最挤,他就一瘸一拐地往哪合儿挤。
忧心忡忡的绰子们一时无所适从。
忧心忡忡的还有新国的老子。
忧心忡忡的新国老子把自家近门儿的几个白胡子老头儿和新国的舅舅请到家里喝了一顿,一起商量改变新国生活方式的方法。
“给他说门亲事,或许有改。”新国的舅舅说。
很快,从仰天窝那深山老林里给新国找到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小媳妇。
小媳妇进门的第二天,却哭哭啼啼地嚷着要回去。
“你回哪合儿去?”新国的老子问。
“我回仰天窝家去。”
“你回仰天窝搞么事?”
“我回仰天窝放牛。”
“么想要回仰天窝放牛?”
“新国是个苕。”
“新国么样苕?”
“新国不动我,他老往车站跑。”
“莫急,我来说他。”
这天晚黑儿,满脸酒气的新国老子红着个老脸当着新国媳妇的面,一板一眼地对新国说:“小苕种,听着,警察抓小偷的事也能在床上做。”
“真的?”新国马上来了精神。
“当然是真的,你老子还能哄你不成?你的手好比是警察,你屙尿的东西好比是小偷,你媳妇屙尿那合儿好比是派出所,你说,警察抓到小偷是不是把他送进派出所?”
“是。”
“聪明。那我再考考你,你的手好比是?”
“警察。”
“对。你屙尿的东西好比是?”
“小偷。”
“很对。那你媳妇屙尿那合儿好比是?”
“派出所。”
“非常对。警察抓到小偷后么办?”
“警察抓小偷就送派出所。”
“对极了。”
晚黑儿睡觉的时候,新国的老子突然听到新国在床上大声惊叫:“不好啦,小偷在派出所门口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