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

郑重申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火车穿梭在群山峻岭,眼前忽明忽暗,桥梁的尽头是隧道,隧道的尽头是桥梁……

车厢内,一位气质不凡的女士正斜依在车窗前,一手托着腮帮,两眼盯着窗外出神,好像是在欣赏窗外的风景,却又面无表情,更像是沉湎于往事的追忆中……


01

火车一往无前地行驶,窗外的景色渐次展露大西北特有的广袤与干旱地表特征,绿色越来越稀少,光秃秃荒无人烟。

正是冬去春来,乍暖还寒的时候,西北的春天好像来得更晚一些。望着窗外残冬遗留的肃杀之气,女子不由紧了紧风衣衣领,神情变得更加凝重。

女子名叫梁桂枝,本是一位越剧名伶,两部扛鼎之作,她在越剧《梁祝》和《西厢记》中的出色表演,奠定了其在曲艺界占有一席之地,如今是沪上一家知名越剧团的台柱子,当红花旦。

演出档期频冗,可此时的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列开往西北腹地的火车上呢?

就在一个月前,梁桂枝接到老家县政府文化部门的邀请函,希望她能借清明节寻根祭祖之际,重返桑梓慰问演出,以解家乡父老对她的殷切期盼。

其实,即使没有官方的邀请,梁桂枝也早有回老家看看的念头,而且愿望越来越强烈。

努力推掉一些演出活动,梁桂枝终于踏上了归乡之路。

少时一别,再未踏足故土。三十年弹指一挥间,感念于此,她不禁双眼微红,我的家乡,我的亲人,你们在哪里?


02

近乡情怯,越是临近,她的眼前总是浮现出一棵胡杨树伟岸不屈的熟悉身影,忽而,眼前又闪现出一个粗壮而惨烈的树干……

两个影像在她眼前交替闪现,面部的表情也随之变得复杂,时喜时悲。

尘封三十年的过往,已经深埋在遥远的记忆里,往事不堪回首。像一场噩梦,又像是一处伤疤,她始终不能释怀,又不敢正视,被迫选择性遗忘。

她以为自己可以忘掉,可生命中那些刻骨铭心的经历,岂是说忘就能忘记的?

这一刻,仿佛是眼前的一坛陈年老酒,正在被一点一点地启封……

三十年前,她还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女童,生活在一个家境还算殷实的小户人家。不会忘记,她的童年是在家人的呵护,在左邻右舍关爱的目光,在一群无忧无虑的发小陪伴下走过的。

依稀记得,门前的石桥边是有一株古老的胡杨树撑起莫大一片阴凉,而她和小伙伴经常会在那里嬉戏玩闹。

每当夏日的夜晚,村人们都争先来到这里结伴纳凉,孩子们跑来跑去追逐打闹,小胖、三奎、还有丫丫,嘻嘻哈哈的尖叫声还萦绕在耳际,给古老村庄的夜晚带来无限生机。

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一场灾难即将临头,梁桂枝幸福的童年生活也随之被硬生生斩断……

如果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沙暴打乱了平静饿生活,兴许如今的自己早就嫁作他人妇,说不定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吧。

时光不能倒流,人生不能重来,现实就是现实,可怕的灾难如魔鬼一般突然而至,没有也许。

梁桂枝感觉周身发冷,每当想起那可怕的一幕,她总是显得焦躁不安,浑身瑟瑟发抖,不由自主又紧了紧风衣。


03

火车的汽笛声从车头传来,她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的思绪平静下来。然而,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那些尘封的往事便如潮水般涌来,势不可挡。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一切如常,没有丝毫的征兆。

梁桂枝和小伙伴们依旧在胡杨树下玩闹,稚嫩的嬉戏声回荡在古老的村庄。

突然天色骤变,风起云涌,风越刮越大,登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刚才还是晴空万里,瞬间暗无天日。沙尘暴如同一只无形的巨兽扑来,所到之处地动山摇,树木、房屋在暴风中颤抖。

梁桂枝清晰地记得,他们被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还没来得及跑回家,已被沙尘包裹,不辨东西。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倒,也不知道撞到了哪里,一股疼痛袭来,眼前一片漆黑失去了知觉……

再次睁开眼睛时,她的大半个身子被掩埋在沙土里,努力揉揉眼睛艰难爬起身,掸掸身上的沙土茫然四顾,眼前的世界已经变了模样。骇然,小桂枝睁大了惊恐的眼睛。

胡杨树偌大的树冠像被剃了头,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村庄被黄沙覆盖,她的小伙伴们不知所踪,她的家也不见了踪影。

那场灾难彻底改变了小桂枝的生活轨迹,幸福的家园瞬间被摧毁,她没家了。

父母在灾难中失踪,她成了孤儿。在为数不多的幸存者帮助下,她捡了一条命。

梁家庄濒临沙漠的边缘,每年的春天都要遭受一次沙尘暴的袭击。沙漠距离村庄越来越近,有先见之明的人家早已迁走投亲靠友,而大多数乡亲故土难离,这片热土养育了不知多少代人。

如今的梁家庄已是人间炼狱,田地沙化,家园尽毁,古老的村庄如人间蒸发,被恶劣的环境从地图上一把抹去。


04

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小桂枝在这场灾难中痛失亲人,一夜之间成了孤儿。

无法接受眼前残酷的现实,哭累了睡一会,睡醒了接着哭,一个弱小的女童,她不知道今后要怎么活。

旷无人烟的沙海里根本看不到路,但出现了一支逃荒的队伍,扶老携幼,踩着沙土深一脚浅一脚艰难跋涉。

桂枝弱小的身躯就出现在这支队伍里,她牵着邻居兰婶的衣襟随着人流往前走,要去往哪里,她根本不知道。

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前面依稀看到一座城池,听大人们说,那就是县城。

有人的地方就有希望,人群终于有了点精神头,断断续续听到有人开始说话。

县城也无可幸免遭受了沙尘暴的肆虐,到处是倒塌的房屋,连根拔起的树木,还有不少像他们一样的逃难者,正从四面八方向这里涌来。

县城的街道上一片狼藉,人家的屋檐下聚集着人群,好心的主人熬了一大锅粥供灾民充饥。

听说县城广场那里搭了不少的救灾帐篷,还有官方提供救灾物资,人们谢过主人,放下碗筷,迫不及待涌向广场。

兰婶拉着桂枝的小手随着人流往前赶,原本她是想去投奔嫁到县城的一位选房表姐,但如今还带着桂枝,兰婶没好意思去叨扰亲戚。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桂枝不懂,但兰婶深知这些人情世故。

县城广场里确实搭建了不少的救灾帐篷,里面还提供了必要的行军床和被褥,军大衣等等。

一路饥餐露宿,筚路蓝缕,如今终于有了个栖身之地,哪怕是临时的,灾民也很知足,对安置人员千恩万谢,感谢党和政府的暖心关怀。


05

疲劳袭来,上半夜桂枝安静地睡去,可到了后半夜,她被噩梦惊醒,哭着喊着要妈妈。

“累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

有人被吵醒,不满地嘟囔;

有人叹息:可怜的娃儿……

兰婶将桂枝抱进怀里哄着,想起自家的亲人无一幸免,不禁悲从中来,颗颗泪珠跌落在桂枝的小脸蛋上。

桂枝伸出小手给兰婶擦眼泪,扑闪着大眼睛:“婶婶不哭,桂枝乖,也不哭。”

帐篷里,人们再也睡不着了,他们开始思考以后的生路在哪里。

大人们都好说,有手有脚的,只要不懒就饿不死,可眼下这些孩子该怎么办?

有人提议送孤儿院,有人反对,说那里长大的孩子性格孤僻,不如送人。

送人对这些孤儿来说也是一条生路,可眼下要寻到合适的人家,那得机缘。

次日,果然有几家想要孩子的中年夫妇过来认领孤儿,可大都相中的是男娃。

眼看着孤儿们一个个被领走,唯独小桂枝还怯生生躲在角落,大大的眸子望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她害怕。

看看这个清秀可人的女童,来认领的中年夫妇无不遗憾地摇摇头。

“唉,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可惜我家有女儿了。”

正当大家为桂枝的着落一筹莫展时,有人兴冲冲跑进帐篷。

“桂枝的生路有希望了。”


06

原来,广场的一角支撑起一个超大的帐篷,一家戏曲班子最近正在这里巡回演出。

热热闹闹唱了两天,深受当地人们喜爱,可惜好景不长,一场要命的沙尘暴差点把帐篷卷走。

帐篷的一角被狂风兜起,像战旗猎猎,却苦了正看戏的观众和台上的演员。秩序一时大乱,演出设施被突然而至的狂风席卷,剧场一时东倒西歪一片凌乱。

好好的一场戏被迫终止,戏是唱不下去了,还得给观众退门票,班主无奈,正满脸黑线。遭遇了恶劣天气,这次演出赔钱怕是铁定了。

是口不是口,一人吃三斗。拉起戏班子,就得对所有人的吃喝拉撒睡负责,他这个班主肩上的担子可不轻啊!

想拔营起寨,可唱戏这种事不同一般,那得有目标才行,不能说走就走,去哪里呢?

前探还没传回消息,说明下一站还没联系好,那就得原地等候。唱不下去又走不了,班主正一筹莫展,忽听剧务告知,有人求见。

“谁啊?”

“据说是个逃难的,家里遭了殃。”

“化缘的?我这里还闹饥荒呢,怕找错地方了吧。”

正寻思着,一个中年汉子近前打了个拱,问声班主好。

“有话说,有屁放,我这忙着呢。”

那汉子不是别人,正是桂枝同族的金旺叔,他是来看看戏班子要不要新人。

“要人?我正准备裁人呢,都揭不开锅了,哪里还养得起人!”

“班主,您听我细说。是一个孤儿女娃,吃不了您几口饭的,好好培养,说不定将来就是个角儿呢,金不换咧!”

“切!我这戏班子还不知道能撑几日,说不定很快就散伙了,享不了那福喽。”

“话可不能这么说,看班主您满脸福相,有后福呢。”

“少拍马屁,不好使,我说不要就不要。”

眼见班主要赶人了,金旺心思一转,计上心来。

“唉,可怜我这侄女空有一副好模样,一副好身段,一副好嗓子了,这要送进孤儿院就可惜喽。”

那班主好像心思活络了,眼皮子抬了一下。

金旺见有门,见缝插针。

“我这侄女眉清目秀,天生的美人坯子,关键是从小爱唱爱跳,歌喉像百灵,您瞅上一眼,保准喜欢,也算您为救灾功德一件,一举两得,您看如何呀?”

“咱可说好了啊,要是相不中,你可不能赖着我,我这又不是开福利院的,也没义务帮你们养孩子,对吧!”

“好说好说,我这就把孩子带过来给您瞅瞅?”


07

“戏班子?艺人要吃多少苦,你晓得吗?这孩子这么小,这身子骨哪里受得了?”

听说要把桂枝送进戏班子,兰婶第一个不同意,头摇得像拨浪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说吧,给她哪里找个好归宿?

你们有一个算一个,自己的生路还不知道在哪里,谁养得活她?

再说了,这干哪一行不吃苦嘛,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那帮主能不能相中咱桂枝还不一定呢,过了这村可就没那店了啊。”

貌似金旺说得也没错,主要还是大家没有更好的主意。既然没人再反驳,那就是默认了。

小桂枝被领到班主面前时,那帮主就挪不开眼了。被金旺猜中,伯乐相马,果然是爱才心切。

班主本性陈,年过半百,面若古铜,以他闯荡江湖阅人无数,一双老辣的眼睛看人十拿九稳。

只见他离座起身,蹲下身子双手把住小桂枝双肩捏了捏,既有亲昵,实则在摸骨,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他让小桂枝随便唱一首歌。

那桂枝刚刚遭遇失亲之痛,哪里唱得出来,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怯怯地望着眼前这个陌生人,抿着嘴巴一言不发。

那陈帮主也不为难她,循循善诱小桂枝说话。

桂枝回头望了一眼金旺叔,金旺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她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想妈妈……”

稚嫩的童音透着楚楚可怜,双会说话的眼睛透着灵动,那副小模样我见犹怜,在场的人无不被深深刺痛,纵使走南闯北的陈班主这样的硬汉也动了恻隐之心。

他捋捋短须,再次默默点头感叹:“可怜的孩子,这就是一块璞玉啊!”


08

往事如昨,历历在目。梁桂枝不会忘记,她的命运就像走马灯一样反转,就在那一刻,她的人生掀开新的一页。

一声细微的叹息后,抬起手背拭去眼角的泪水,随手端起小桌上的水杯抿了一口。

“美女好像有心事啊!您没事吧。”

只顾想心事,不曾留意,对面坐着的是一位年龄相仿的男子,面容和蔼,随手递过来一张纸巾。

尽管搭讪得有些唐突,但从对方真诚的眼睛里,梁桂枝读出了关切。

她歉意微微一笑,接过了那张纸巾。

他倒是坦然,毫不隐讳:“我注意您好久了,需要帮助吗?”

“您是不是对每位女士都会爱心泛滥?”梁桂枝略有不悦。

“当然不是,对感兴趣的女士我才会留意。”

真是大言不惭!

梁桂枝对这种搭讪男本不屑一顾,只是不得不承认,对方的那张纸巾递得恰到好处,但不等于她接受了对方的“非法入侵”。

“那能说说,什么样的女士才会让您产生兴趣?”阅人无数,梁桂枝并不怯懦。

搭讪男眉宇间凝成一个“川”字,略加思索:“灵魂深处有故事的人。”

果然是心有沟壑,不得不防,梁桂枝提高了警惕。

“下一句是不是想说,我像一个人?”

“这您都知道!会读心术吗?”

梁桂枝不置可否,轻哼一声算作了回答。

“不过您只猜对了一半。”搭讪男戏谑地说。

“哦,那另一半呢?愿闻其详。”

“我确定不是像,而您就是。”

“你认识我?”梁桂枝确认她的圈子里并无此人。

“认识您很奇怪吗?”搭讪男言毕,轻声哼唱了一段越剧。

“英台不是女儿身

因何耳上有环痕

耳环痕有原因

梁兄何必起疑云

……”

虽然唱腔不敢恭维,但起码说明,眼前的这位真是个越剧爱好者。

唱段正是越剧《梁祝》里祝英台的唱词,梁桂枝岂能不知?

原来还是位粉丝,梁桂枝“噗嗤”笑出了声,以手掩面。

再次抬头,迎面一双火辣的目光有些灼热,搭讪男正出神望着她。

梁桂枝伸手在搭讪男眼前晃一晃,“醒醒啊,发什么呆!”

搭讪男如梦方醒,歉意地挠挠头:“不好意思,刚才走神了。”

平时只能在剧场或电视上看到偶像的身影,听她的戏如沐春风,如今面对面近距离接触,心中的那尊女神忽然飘落凡间,原来她也会伤感,会流泪,会开心。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与邻家姐姐并无二致,任谁遇见都难免惊讶,搭讪男一时失态也属正常。

他轻咳一声,坐直了身子。

“刚才,回忆到哪里啦?想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呢?不妨说出来,我们一起开心开心?”

又是大言不惭,却不失风趣。

“我还不知道您姓甚名谁,在哪里高就,我们很熟吗?”

言外之意,哪来的自信!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快乐与人分享,就会变成两份快乐;痛苦与人分担,就会减轻一半。”

这人倒是有趣。也许,有人天生就是自来熟,人来疯。在这寂寞的旅途中有人说说话,倒也不失为一种消遣的方式。

没有拒绝,也没有回应,沉默良久,梁桂枝微微一笑。

“伤心的事还是不便为外人道,等我想通了,在合适的时候,我可能会写一本自传,那里会满足您的好奇。”

如果那位搭讪男了解了故事的前半部分,那后半部分就很容易猜到。

一位美丽女孩在严师的悉心教导之下,如一株小树茁壮成长。

岁月的年轮随着汗水的浇灌越发深刻,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没出几年,昔日的女童长成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也练就了一身的本领,唱念做打无一不精,一颗新星正冉冉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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