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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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祖母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处那片黑黢黢的山发呆,有一段时间,祖母总是喜欢这样。风从巷子里吹过来,穿过弄堂,院门口的那棵老槐树簌簌作响,像雨打在芦苇荡里。

有落叶从树上飘下来,气温一天比一天凉了。我蹲在祖母身边,手里攥着半块月饼,边吃边打着我的纸元宝,玩得起劲儿。只一会儿我便失了耐性,我使劲摇着祖母的胳膊,让她给我讲故事。祖母像没听见,她的眼神迷离,目光呆滞,仿佛她的魂儿已经翻越了前面这座大山,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害怕了,使出吃奶的劲,想把祖母拉回来,祖母下意识地搂紧我,嘴里喃喃自语,宝儿啊,等你长大了,带嫲嫲回老家去。祖母的话很轻,我却能感受到来自她心底深处强烈的风暴。

2

祖母是被祖父抛弃的女人。

那一年,二十五岁的祖父一个人去了东北闯荡,一走便是十年,一点音信都没有。祖母在家里侍奉着公婆,拉扯着孩子,一天天熬,一天天盼,三十几岁头发就半白了。祖父回来时,身边却多了一位年轻美丽的东北女人,那女人手里牵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女孩。村子里一下炸了锅,在那个年代,这可是天大的花边新闻。

祖母的天塌了!

他们的婚姻是由长辈做主的,那个年代,好多人也是这样过来的。祖母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嫁给了当时家境不错的祖父。祖母嫁过来时年方十八,她比祖父大了整整七岁,算是童养媳。祖母自嫁过来就成了这个家的媳妇加佣人,她任劳任怨地伺候着一家老小,周到细心,勤勤恳恳,任谁都挑不出一点毛病。

祖父十九岁那年他们圆的房,隔年,他们有了一个男孩,那个男孩便是我的父亲。祖父从来没正眼瞧过祖母,祖母并不怪她,逆来顺受在祖母的心里扎了根,她全心全意地爱着这个比她小七岁的小男人,既像妻子,又像母亲。

自嫁过来,祖母就没见祖父笑过,她以为祖父不会笑,可十年后,当祖父牵着那个年轻女人的手从东北回来,祖母才发现祖父是会笑的,那笑是另一个女人给他的。

祖父从东北回来不久,热火朝天的土地改革开始了。祖父被扣上了富农的帽子,关押在生产队的一间小屋子里。

祖母在家烙了双层的白面饼,煮了鸡蛋,剥了大葱,还特意用炭火烤了焦黄酥脆的小干鱼,一并用包袱包了,偷偷托人给祖父送了去。并再三叮嘱那人,不要让祖父知道是她送的。祖父吃得狼吞虎咽,看样子是饿坏了。祖父十多年没有吃祖母做的饭了。祖父没有尝出祖母的味道,这么多年过去,祖父的口味早已变了。

人生总是在兜兜转转中左右着命运,或是被命运左右。我的父亲成年后也辗转来到了东北,并且在这里扎下了根,很快便把祖母也接到了东北。人生就是这么奇怪,父亲或许是在冥冥之中寻着祖父的足迹,被命运一步一步牵引着来到了这里。多年以前,也是在这个叫作二道梁的村子里,祖父结识了那个年轻美丽的东北女人,后来这个女人成功地替代了祖母的位置,和祖父回到了清水湾,堂而皇之地住了下来。他们住的房子和祖母只隔了一条街。祖母和祖父从此咫尺天涯。

3

在东北,祖母还一直保持着家乡特有的习惯,平素里还是喜欢吃那一口煎饼卷大葱。头一天,祖母便把玉米、小米、大豆、高粱、红薯干等各种杂粮浸泡过水。第二天鸡叫头遍,祖母就起来了。她把泡透的杂粮用干净的井水淘洗两遍,套上小毛驴,用石磨磨成稀糊状,然后端坐在鏊子前摊煎饼。这一摊就是大半天。

鏊子架在柴火上,祖母把一勺杂粮糊糊倒在鏊子中间,用木制的煎饼耙子直拉到底部,然后顺时针转圈,滋啦滋啦,杂粮糊糊在木耙子的推动下一路有节奏地翻着跟头,一圈下来,收回剩余的糊糊,再用煎饼耙子来回刮平。其间,不忘拽一把柴草续到鏊子底下,直到黄灿灿的煎饼翘了边,冒出香气,一个煎饼便好了。等我搓着惺忪的睡眼来到灶间,竹垫上的煎饼已经摞到一尺多高了。烟雾缭绕中,一张张薄如蝉翼的煎饼在祖母的手上旋转翻飞,煎饼的香气像长了腿,肆无忌惮地在空中窜来窜去,整个村子都能闻到煎饼的香味儿了。

祖母摊的煎饼又薄又脆又均匀,吃在嘴里,香得舌头直翻跟头。祖母把一个热乎乎、香喷喷的煎饼和一棵大葱递到我手里,扑哧扑哧,又变戏法似的从鏊子底下掏出几条烧酥了的小干鱼来。祖母吹了吹上面的草木灰,笑吟吟地说,小咸鱼下饭,就着它能吃八大碗干饭哩。

小咸鱼果真是压饭的榔头,正长身体的我吃了一个还不够,嘴里嚷着,我要吃八个大煎饼。

你爷爷最好这口了,两天不吃,就会像个小孩子一样耍性子。脾气臭得很哩。祖母嘴角上翘,话轻轻巧巧地从嘴里滑出来,像说着别人家的故事,脸上看不到一点波澜。

有时候,煎饼摊到一半,忽然就找不到祖母人了,原来她是当和事佬去了。一听说左邻右舍有个拌嘴吵架啥的,祖母的屁股就坐不住了,把煎饼耙子一撂,踮起小脚就出了门。祖母往人家炕头上一坐,双腿盘成莲花,气定神闲。别着急,一个一个说。等他们说够了,祖母心中便有了底。本来就是点口舌之争,乡里乡亲的,没有什么深仇大恨,难听恶毒的话都是气头上说出来的。祖母不偏不倚,各打五十大板,双方的情绪都要顾及,这个火候不好掌握,偏了倚了都不好收场。就像摊煎饼,不仅要掌握好火候,还要把边边角角都摊匀拉满了才可以。这是祖母的本事。眼看着双方紧绷着的脸慢慢解冻、回暖,枝叶舒展,祖母的嘴角也翘了起来。

祖母是村里公认的和事佬,左邻右舍遇到什么解不开的疙瘩都来找她,只要祖母出面,再难调解的事也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祖母没上过一天学,她甚至写不出自己的名字,但她却是讲故事的高手,她的肚子里有讲不完的故事。祖母天生一张巧嘴,哄孩子也有一套看家本事呢,要是哪家的娃哭了闹了,她那看家本领就派上用场了,那顺口溜总是张嘴就来,“孩啊孩,你别哭,我给你买个货郎鼓,货郎鼓上一对孩儿,也会打鼓也会玩儿……” “小蜗牛记性差,出门不知家在哪,一边爬一边画,画根丝线好回家……”这些耳熟能详的顺口溜到了祖母嘴里统统变了味道,软糯糯,甜丝丝,滑润润,比麦芽糖还要香甜好几倍呢。夏日的傍晚,村里的那些孩子想当然地成了祖母身边的跟屁虫,有时围在打谷场,有时就坐在门槛上,他们都是来听祖母讲故事的。

我是非要趴在祖母的背上听着她唱的童谣才肯睡去的。祖母一遍一遍地唱,不厌其烦。见我睡了,祖母刚想把我放到床上,又醒了,童谣便又一次唱起来,“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唱大戏。小狗去,小猫去,小外孙也要去……”直到我在祖母的背上睡得烂熟。我习惯了在祖母的背上进入梦乡。

祖母的背是我小时候的摇篮。我在一天天长大,祖母的背却一天天弯下去,弯下去。

4

小时候,我的调皮捣蛋是出了名的。夏日的午后,太阳晒得地皮都冒了烟,大人孩子都歇下了,树叶都懒得摇了,猫和狗都打盹去了。我不喜欢午睡,一个人满院子疯跑,撵得鸡鸭乱叫。咯咯哒,嘎嘎嘎……好几只鸡叫着飞到了屋顶上,那些鸭子身体笨拙,一歪一扭地在院子乱窜,张着大嘴,粗门大嗓地求救,世界末日般。我像打了兴奋剂,逮住一只鸭子再去撵另一只鸭子,脸上身上脏得没了人样。祖母踮着小脚在后面追。小祖宗哎,你慢点跑,别磕着。

我没磕着,却把祖母撞倒了。眼看着祖母半天没有爬起来,我吓得“哇”一声哭了。

鸡鸭们终于消停了。

祖母抚摸着我的头笑着说,小祖宗,你差点把老太婆我送回老家去喽。

母亲气得要揍我,祖母奓煞着双手像老母鸡护小鸡一样地护着我,祖母说,男孩子皮实点没毛病,长大了就懂事了。

像那个时代所有的老人一样,祖母也重男轻女,且比任何人更甚。祖母时常背着五岁的我,让三岁的妹妹在地上跑。妹妹跌倒了,她让妹妹自己爬起来。懂事的妹妹早已习惯了这一切,没事儿人似的该玩玩该笑笑了。而我要是有个什么闪失,祖母无论在做什么,总是妈呀一下跳起来,一边跑一边叫,要命了,要命了,把我的宝贝儿磕着了。她小心翼翼地把我扶起来,从头摸到脚,再从脚摸到头,嘴里反复念叨:摸摸脖,小孩儿吓不着,摸摸脖,小孩吓不着……祖母看我的眼神都是宠溺的。有时候看着看着祖母就走神了,嘴里喃喃道,这孩子,像极了那老东西。

5

祖母还是个急性子。我们住的村子,时常有山东老家那边的人过来谋生活,一听说老家那边来人了,哪怕手上有再急的活祖母也要先放下,颠儿颠儿地背着我,第一时间跑去向人家打听,哪个县、哪个乡、哪个村,都要问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脸上带着讨好般的笑,那笑让人不忍拒绝。知道清水湾吗?清水湾有个养蜂的李祖旺,李祖旺有个大儿子叫李庆山……曾祖父的名号在十里八村是出了名的,李庆山便是我祖父的名字。祖母最后总是带着满脸的失落回来,之后的几天里,祖母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我便猜想,祖母一定是又想家了。

东北的冬天天寒地冻,冷得彻骨。小时候,祖母总是把我冰凉的小脚揣在她宽大的棉裤腰里暖着。每当这个时候,我那双一天到晚都不愿停下来的小脚就安分多了,像极了卧在炕头上贪睡的小花猫。祖母总会在我耳边喃喃着,东北的冬天太冷了。宝儿啊,等你长大了,带嫲嫲回老家去。祖母时常这样自言自语。

6

祖母此生都没能回到故乡去,这成了她终生的遗憾。

祖母是突然之间病倒的,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祖母对父亲说:带上宝儿回老家去看看你爹,他毕竟是你的亲爹。有结怨一辈子的夫妻,没有结怨一辈子的父子。父亲默默地应允了,倔强了几十年的父亲,不忍违背祖母最后的心愿。

父亲临行前的那个晚上,祖母还不忘叮嘱,记得带上相机,给你爹和宝儿照张相,留个念想,也算是认祖归宗吧。那一天,祖母精气神特别好,她不厌其烦地絮叨着,人家要是实心实意想留你们吃顿饭,就撂下些钱,咱不去给人家添麻烦,也不去欠这个人情。今生的债,今生还,不要留到下辈子。

我和父亲最终没有留在祖父家里吃饭。这一点,父亲没有遗传祖母的大度,他倔强地保留着自己内心的那份自尊。但父亲倔强的眼神,在见到祖父的那一刻,还是变得柔软了。

祖父老了,他的背佝偻了,岁月并没有厚待他,他的慢性支气管炎的老毛病越发严重,短暂的间隙里,他咳嗽了数十次,每一声都惊心动魄。没有过多的嘘寒问暖,父子二人用沉默化解了旧怨。一切都过去了。他们都知道,此后余生也许是最后的相见了。

临走的时候,祖父偷偷塞给我一把银锁,银锁上有铃铛,声音清脆悦耳。我很喜欢。

祖母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一直捧着祖父的照片看了又看,迟迟不肯放下。她干枯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祖父的脸,嘴里喃喃着,老喽,老喽……时光在祖母凹陷的眼睛深处回溯,那里面有执念,也有苦涩。

6

祖母是在一个暮秋走的。头一天,祖母还能招呼我,她握着我的手对我说,宝儿啊,嫲嫲要去一个暖和的地方过冬了,不要担心,你就当嫲嫲回老家去了。

祖母下葬那天乌云翻滚,狂风里夹杂着冰冷的雨点,硬生生地砸在脸上,像割刀子。临出殡的时候,风雨突然停了。前来帮忙的乡亲都在不停唏嘘,好人呐,人都往生了还在替别人着想。

墓穴被一点点填满,祖母与这个世界越隔越远。此刻,我才恍然明白,祖母永远地去了,泪水涌出了眼底,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像个大人一样跪下去,给祖母磕头作别。我的额头上沾上了草屑和尘土,一只手轻轻替我拂去了,那份小心和怜爱,那温柔的动作,多像祖母隔着时空伸过来的手啊,我一时恍惚如梦中。

祖母去世后,我发现祖父送给我的银锁不见了,找遍了家里的每个角落,一无所获。我想不起把它丢在了哪里。

7

清明节随父亲去扫墓,祖母的墓地旁长了好多杂草。荒凉,杂芜。我赤手将坟墓周边的杂草薅去,胳膊被划出了一道道血印。我在想,祖母要是看到了,不知道会有多心疼。蓦地,我发现,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祖父送我的那副银锁正静静地躺在草丛里,原来它一直陪在祖母身边。

向阳的地方,蒲公英开出了橘黄色的花儿,风来,频频颔首,像是在和我们打着招呼。

“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唱大戏,小猫去,小狗去,小外孙也要去……”

走出很远了,我的耳际还回响着祖母唱给我的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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