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牛皮鼓响,号角声震,灰蒙蒙的天空似也颤动着。旷野之上朔风凛冽,军旗翻卷,矛戈如林,一层层兵甲纷列。
楚图南手按佩刀,面沉如水,心中一直不曾有丝毫平静。他知道,两淮之局,今日便要有变,自己此来,时日不长,已尽己所能,练得一营精兵,又暗自多方联络。但丁旷毕竟是淮西镇守使,手下有近万人马。这局面能挽得住么?
他远望过去,两箭地外的点将台上,沉沉寂寂,虽有数十人之众,但肃立若木雕,不出一声。点将台下十六个方阵整肃,分东西南三面列队。平野之上,上万大军列开阵势,亦不狭促。
在鼓角声里,远处隆隆声响,似发于天际,滚地而来。来得近了,众兵士借着泛白的天色看得清楚,百余骑战马自北方飞驰而来,蹄铁踏在地上,若滚珠脆响,百骑之中有一战车,一样飞奔。遥遥的只见车身高大,六马牵拉,车上后有弓箭手,前有盾牌长矛手,中间略高,有棚有盖。
这一队人马虽只百余骑,但声威骇人,奔腾若长龙破空,直向点将台去。点将台之侧恰与车辕相平,一人从车上径迈上台去。寂野之上,万众目光皆集于此人。
这人便是统辖四镇、掌兵近万的淮西镇守使丁旷。
本朝开国一百几十年来,一直武重文轻,在外统兵武将威权极重。象丁旷这样的一方诸侯管军亦管民。其辖区之内,举凡财赋、盐铁、买卖、户口、刑名等等一干诸事,政令皆出其门。若非极重大事项,朝廷一般不予干预。
以至于朝廷政令甚弱,有时地方统兵诸侯间起了争执,朝廷也不过安抚两句,任其胜存败亡,这更促得各诸侯益发胆大妄为。近些年来,朝廷多事,边患不绝,内忧频生,更无力御下,弄得弱干强枝,不少地方各自为政。
想起这些,楚图南更能体会得东平王要自己此来之意。既然朝廷积重难返,暂无力图之,就只能保住现有局面,尽量维持局面不乱。无论哪一方,若在此时大张其势,坏了朝野间平衡,便更不可收拾了。
况且,眼下更要紧的是,几个皇子明争暗斗、各有所恃,因此朝廷绝无余力、也没有心思革弊政、削藩镇。
丁旷登上高台,四顾睥睨,面向南方朗声道,“今日是我淮西四镇三年一次的兵操大典,众营将士当各尽心力,尽展所能,扬我军威!”
台下万余兵士齐刷刷相应,呼声震天。丁旷见士气高昂,颇为赞许,转头道,“子华,你来主持!”
他身后的副将公西子华上前躬身领了令,走到台边,高声断喝,“众营听令,兵操大典第一项,队形!”
各营人马四散开,留出中间好大一块场子。队形是领军最为基本之事,无日不操练。但此事看上去极易,却也最难,要将千百人练得如臂使指,整齐划一,更要在队形变换中看出开阖气象,实则已是名将之本了。
任平生与玉流川前十余手投子布势,尚各自开疆拓土。十余招一过,黑白双方扭在一处,着着险,步步惊。
楼中懂棋之人一个个看得双手汗津津的。千机堂主裴百变精通此道,见他二人算路精深,不禁点头。三十余步一过,盘面右上边已现出两黑两白四队棋子竞向中央之势。
任平生一子投下,已对白子成了双征之势,两队白子无论如何应对均不免一队被征吃。此棋势并非特异,当年唐朝棋待诏顾师言与日本王子对战,就曾出现双征。他沉思苦想,发出妙手,一招镇神头以一子解双征,遂使对方崩溃。
玉流川却沉吟未决。他料想,任平生有此棋艺,绝不会不知此一典故,今日弈出双征之势,当可料到自己有镇神头一解,但何以仍如此行棋?岂非要重蹈当年日本王子之覆辙么?
他想了又想,又无其它解法,只得虚虚一镇,以一子解两队白子之被征,同时将两队黑子冲得支离破碎。
任平生不动声色,随手隔了十余路远远投下一子,非镇非夹,非罩非窥,亦非引征。
玉流川与众观棋者初时不明其意,但细看之下,不由惊诧。这一子若龙飞天外,神游八极,一子接应两队黑子,反又将白子全数罩住。不但两队白子不能幸免,连盘上四角各处白子俱遥遥在他掌握。真可谓一子投下,震慑四方。原来先前之双征不过是一个陷阱,引白子入局。
玉流川不由陷入冥思。任平生啜了一口茶,喃喃道,“局中有局,局外亦有局。局中之局易见,局外之局难解。此时能见设局,彼时不见旁人之局。纵然聪明一世,也有糊涂一时。”
玉流川听在耳中,心中若有所悟,但棋局形势紧迫,由不得多想。
裴百变等七大帮派中少数心思机敏之人听了,都暗道,“任平生这是话中有话!并非指此一棋局,难道是在提醒我们?”
这一招棋玉流川不但全未想到,更从所未闻。他一边收摄心神,一边苦思破解之法,渐渐于身外之物浑不再见。
裴百变、卜天鹰众人不知他如何应对,却比他更急上百倍。眼见红日升至当头,又渐渐向西转去。两个余时辰已过,玉流川竟未落子。
不知多久,玉流川终于长出一口气,脸色转为红晕,轻轻弹出一子。只听啪地一声,众人眼光俱被牵过去。这一子既不应任平生之子,也不救两队白子,亦是远远投下,无所凭借。
任平生盯着墙壁细看了半晌,方觉得此子妙处。白棋两队棋子已成裂形,全盘俱处劣势,此子却不去救,另僻战场。若说真个不救,却又不然,总有遥遥呼应之意。
妙就妙在此处,不救似救,救若不救。白子若逃起来,固然分崩离析,但黑子若真动手去吃净,也要大费周章,纵然花上两三手也难以尽绝其余味。如此,若白子在旁处再起炉灶,全盘亦大有可为,并不落下风。若不去吃,此两队子迟早都有动出之机。
玉流川一子投下,反将头痛之题扔给了对方。
任平生在心中叫了一声好,暗想,“玉流川竟能绝地反击,另出妙手,不得不称一声高明!”
他心中盘算,面上不露声色,只端起茶来细细品斟。茶水清香盈盈,但品在他口中,却是淡如白水,毫无滋味。(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