牺牲

1

褚华立躺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浑身冰凉。他感觉到自己的脑袋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身子也像被压了一块有千百斤重的石头,手脚却像棉花一般软软的他想要呼救,却连嘴也张不开;想要起身,竭尽全力也无法办到。

褚华立勉强转动眼珠,通过眼角余光看到:一个男人站在他身旁,要命的是,那个人手里还拎着一把斧头。

身旁这个拎着斧头的人,身着一件崭新的唐装,唐装略泛光泽,原有的褶痕清晰笔直,显然一次也没被穿过;里面是一件雪白的马褂,跟唐装一样新;脚下穿着一双锃亮发光的新皮鞋,脚掌附近连一丝皱痕都没有。

斧头从空中重重地落在褚华立的大腿上,深入股骨。褚华立惊恐万分,却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坐以待毙。他本想向那个男人祈求饶命,怎奈无法说话,即使可以,恐怕也是枉费唇舌。

那个男人脸色惨白,双眼无神,有如行尸走肉,不可能对他产生怜悯。年纪应该有六七十了,厚厚的粉底也无法掩盖脸上纵横交错如沟壑般的皱纹。一双大眼还是双眼皮,眉毛又黑又浓,鼻子又长又窄又高,像鹰钩鼻,嘴唇很厚,耳垂很大。但是,褚华立却发现他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

周围一片漆黑,死寂无声,既看不清任何事物,也听不见一点声响。就像一幕无声电影,荧幕中没有布景,没有声音,只有两个人。

褚华立又拼命挣扎,让自己起身,但还是徒劳无功。那个人又举起了斧头,朝他砍来。完了,我死定了。褚华立闭上了眼睛。

然而即使闭上眼睛,褚华立依然能够把那个男人的一举一动看的清清楚楚。斧头又落在了他的大腿上,这很疼,痛彻骨髓,褚华立心想。但是他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就像腰部以下已经瘫痪,任何感觉已经无法通过神经系统传递给他的大脑。

突然,一阵震耳欲聋的声音自耳畔响起,接着一道耀眼的光芒也倏地自耳畔发出。

褚华立伸手在床头柜乱摸,总算摸到手机。他眯缝着双眼,关上了闹钟。把另一只手背贴在额头上,发现满是汗水。

原来是梦。

褚华立放下手机,长吁一口气,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待自己镇静,褚华立又拿起手机,打开新闻客户端,看了一下体育新闻,发现自己喜欢的球队,昨晚输球了,嘴里嘟囔着骂了一句。

褚华立起身从床上下来,趿拉着拖鞋来到卫生间,把马桶盖掀开,然后“开闸放水”。冲完马桶,在水龙头下洗了洗手,开始刷牙洗脸。

褚华立穿好衣服,系好领带,照着镜子,打理了一下头发。着装完毕后,出门下楼。在楼下的早餐铺,褚华立要了一碗小米稀饭和两根油条。匆匆忙忙地吃完早餐,褚华立乘公共汽车来到公司。

褚华立在一家金融公司担任业务员,开发并维护自己的客户,从中赚取佣金。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从桌子底下拉出椅子,摁下电脑主机开关,褚华立开始了今天的工作。

按照大多数人的想象,金融从业者工作体面、报酬高、易进入上流社会。电影中,金融大亨们总是衣着光鲜,出手阔绰,花天酒地,纸醉金迷,让人羡慕不已。

这并不真实。或许这个行业上层极少数者的确过着这样的生活,但对底层的大多数,他们的生活就如耕牛一般起早贪黑。其实,躯体上的累可以忍受,好好的睡一觉就行了,但有时为了讨好你的客户,你不得不放下尊严,对他们卑躬屈膝,笑脸相迎。而且,当你完不成公司规定的业绩时,你随时可能被炒鱿鱼。

公司位于龙岛市滨海大道,这里是龙岛市商业中心,很多企业总部或分公司会选在这里作为办公地点。褚华立所在公司是总公司的分公司,公司总部位于大都。龙岛分公司的员工不多,总共有十多名。

“老褚,看昨晚曼联和皇马的欧冠比赛了吗?”褚华立对面的章仕诚伸着脖子问道。

章仕诚是个又矮又胖的人,但能说会道,口角生风,所以,虽然其貌不扬,业务确是公司做的最好的。两人都是球迷,不过他是皇马球迷,褚华立是曼联球迷。

“没看直播,早上起来看了看新闻。”褚华立道。

“是吗,可惜了。”章仕诚遗憾地说道,“昨晚的比赛太精彩了,我看了直播,我跟你说……”

“我早上看了比赛集锦,确实挺精彩的。对了,听说你昨天又开发了一位新客户?怎么样?”褚华立可不想听章仕诚在他面前显摆。

“挺好,那个客户愿意先尝试一下,打算卖几手试试水。”章仕诚回道,“对了,你怎么没看昨晚的直播?”章仕诚又把话题转回来。

皇马、曼联两支球队并非同一联赛,平时交手不多。所以,两人聊足球时,多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有时虽争论的不可开交,但也如同关公战秦琼,无法相较谁好谁坏。不过,如同昨晚,两队偶尔会在欧洲赛场相遇。两队的直接交锋自然令两人兴奋,他们从赛前谈到赛后,以致面红耳赤。胜利的一方,不炫耀一番,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最近有点累。”褚华立昨晚其实已经定好闹钟,打算起来看这场球赛。当闹铃响起,他拿起手机,把闹钟关上后,迷迷糊糊地做了一番思想斗争:到底是看比赛,还是继续睡觉?不过,思想斗争还没做完,他又浑浑沌沌地睡着了。等第二天醒来,还懊悔了一阵子。

“累?怎么了?有女朋友了?”章仕诚笑眯眯地盯着他,本来就是眯缝眼,一笑更成两条线了。

“我倒是想,可是老天爷不公啊,像你这样的都能有一个漂亮的女朋友,我这种一表人才的却单着。”

“算了吧你!我这样的怎么了?怎说我也是名牌大学毕业,还幽默风趣,像我这种既有才华,又有内涵的人,哪个女人不喜欢。”吹嘘完自己,章仕诚又把皇马吹嘘了一阵,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

褚华立不在搭理章仕诚,开始埋头工作。这个月自己的业绩不怎样,再不卖点力,只能拿底薪了。

他在电脑上打开工作日程,看看今天该干些什么。维护几个备注的老客户,然后开发新客户。维护老客户的方式一般就是打电话,保持与客户的良好的互动关系。褚华立并不擅长这个,每次与客户谈论几句,便觉得无话可说。不过还是硬着头皮,有的没的,谈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褚华立有时都觉得自己像一个傻子,自己都不明白说这些没用的话到底在干嘛。开发新客户,常用的方法是从一些企业黄页上,找一些老板或公司的电话,然后打电话过去,先闲扯几句,然后问他有没有兴趣做投资,就跟推销产品一样。

褚华立又打完一通电话,双手抱在脖子上,扭了扭头,然后直勾勾地盯着电脑屏幕,打算休息一会。突然,觉得肩上有东西,吃了一惊,浑身一哆嗦,猛然回头,原来是冯筱筱拍了拍他的肩膀。

褚华立惊魂甫定,看着冯筱筱说道:“干什么?吓我一跳。”

冯筱筱见他一惊一乍,魂不守舍的样子,也吃了一惊,“你还吓我一跳呢!你这是怎么了,跟丢了魂似的?”

冯筱筱是公司里的为数不多的女同事,担任总经理的秘书。人长的落落大方,不艳丽,却耐看。

“有什么事吗?”褚华立问道。

“张总叫你去他办公室一趟。”冯筱筱吐了吐舌头。

褚华立心里暗骂了一句。张庆才,也就是公司的总经理,制订了一个末位淘汰制度,一个业务员的业绩如果连续三个月排在后三名,就卷铺盖走人。褚华立上个月的业绩名列倒数第二,这个月到目前为止,更是倒数第一。如果业绩再无起色,下个月还是这样,恐怕就要被炒鱿鱼。

褚华立来到经理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里面传出“请进”。褚华立推门进入,见张庆才正把烟头摁进烟灰缸里。张庆才长得很胖,肚大腰粗,面阔权腮,穿着一条背带西裤。

“小褚啊,最近怎么样?”张庆才面带微笑,指指前面的座位,“坐坐,别站着。”

褚华立小心翼翼地把椅子向后拉了拉,尽量不发出声响,然后毕恭毕敬地坐下。

“挺好的。”褚华立回答。

“是吗?最近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没?”张庆才拉家常似的,笑嘻嘻的问道。

褚华立脸上表现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没有,没有,都挺好。”

“是吗,那就好,如果遇到什么困难,那就给公司说,如果公司能帮你解决的肯定帮你解决。”

“谢谢总经理,真的没有。”

“年前家人去世,对你打击很大吧?”

临过年的前几天,家里人来电话,告诉褚华立,外公病危,赶紧回家来给外公送终。按规定,得到腊月三十才放假,所以褚华立只得请假,提前回家。请假时,人事部经理一脸怀疑的眼光看着褚华立。

“现在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还是希望你早日能从悲伤中走出来,然后重新投入到工作中去。”

心照不宣的嘘寒问暖总算结束,褚华立心里长吁一口气。领导的“关心”,他觉得就是一种折磨。还不如单刀直入,进入正题来的痛快。所以,虽然知道自己最近业绩不好,但心里反而轻松了一些。

“嗯,好的总经理。”褚华立点头。

“你这两个月可能受到家庭状况的影响,工作状态不如以前,不过我还是相信你的能力的。”

“谢谢总经理,我会努力的。”

“光努力是不行的,还有做出成绩,明白吗?”

“明白,总经理,我一定努力工作,争取做出成绩。”

从经理办公室出来,褚华立回到自己的座位,又开始工作。到了中午十二点,总算可以放下手上的工作。

“今天咱们是出去吃?还是叫外卖?”章仕诚问道。

褚华立歪着头想了想,“出去吃吧。”

两人来到附近的一家快餐店,各点了一份套餐。正是午餐时间,周围很多人都来这里吃饭,店里十分拥挤。两人排队买好快餐后,端着盘子东张西望地找座位。章仕诚眼尖,发现有个小伙和一个女孩起身离开,两人赶忙过去,把座位占下。

章仕诚咽下一块红烧肉,对褚华立说:“早上老总叫你去他办公室说什么了?”

褚华立嘿嘿一笑,“还能说啥,业绩不好呗。”

“你最近状态确实不怎样,常常心神恍惚,跟丢了魂似的,”章仕诚点着头,“怎么回事?”

“唉。”褚华立长叹一声,“这些日子,总是睡不好觉,经常是做噩梦。”

“做噩梦?不会是因为业绩不好,压力太大吧?”

“我也不知道。”

“没去医院看看。”

“看了,医生也说工作压力大,教我别胡思乱想,开了些药,不过吃了也没啥作用。”褚华立叹了口气。

“要不要找心理医生瞧瞧,我有个高中同学,在龙岛市开了一家心理诊所,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下。”

“我又没有精神病,看什么心理医生!”褚华立鄙夷不屑。

“看心理医生怎么了,人家国外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理医生。”章仕诚说道,“再说了,精神病又不是疯子。”

2

到了月末,褚华立的业绩倒数第一。总经理又把他叫进办公室,“勉励”了一番。褚华立心里也是暗自着急,如果下个月还是如此,真的就得卷铺盖走人了。金融行业本就是一个流动性很大的行业,褚华立已经见过好几个同事因为业绩不好,或被开除,或主动辞职。

这日,褚华立照常去上班。褚华立租的房子与公司有些远,每次到公司都要换乘两辆公共汽车。下了第一辆公共汽车,褚华立站在站牌前,等待下一辆公共汽车的到来。

突然,褚华立眼皮跳了一下,心头产生一种无名的惶惶不安感,隐隐觉得有事情要发生。转头看看四周的情形,有种曾相识的感觉。

两个从菜市场买完菜的大妈在拉家常;一位年轻的母亲领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不知为何哭闹个不停;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低头玩着手机,并不时抬头望望过来的公交汽车;旁边一个男子不经意似的朝女孩这边扫视一眼,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个年轻小伙子,身着工装,手里领着煎饼果子,嘴里吸着小米粥。还有一个大胖子特别显眼,腆着个大肚子,身上的衣服绷得紧紧的,手牵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孩。周围还有很多人,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望着远处的公共汽车,翘首以盼。一名交警站在路中央指挥交通,他走到一辆停在路中间的车窗旁,问里面的女司机怎么回事,还不赶快过去。

这时,一辆公交车过来,一部分人蜂拥而上。车里塞得满满当当,前门已经无法上人,司机只好让几个人先在前面把钱交上,然后从后门上车。车门关上后,还是有几个人没有搭上这班车。他们满脸不平,嘴里低声骂骂咧咧。

公交站牌后一个大商场,不过现在还早,商场还未开始营业。

这一切景象跟往日没有什么区别。但褚华立内心却忐忑不安,眼前的景象,给他的感觉不是往日的印象,而是在某个画面中亲眼看到的,就像在电影或电视上某个情节似的。

褚华立低头沉思,一只手拧着一小绺头发,想从脑海里寻找曾经的记忆。脑海里的东西又多又乱,还有很多碎片。褚华立像一叶扁舟,漂浮于海面,无所适从。有些记忆好似已经从脑海里靠近褚华立,一个浪打来,又退了回去,功亏一篑。就像在河边钓鱼,看见鱼漂下沉,抬竿时,钩上空空如也。这种感觉让人着魔,越是如此,褚华立越是费劲心力去回忆。

在梦里,在三天前的梦里。褚华立想起来了,这幅画面不是在现实中见到的,而是在梦里见到的。

褚华立马上陷入了恐惧,他的身体瑟瑟发抖,额头大汗淋漓。因为在梦中接下来是一幕令他心惊胆寒,丧魂失魄的画面。一辆小轿车朝他所站立的公交站牌的人群冲过来,人们开始惊叫呼喊,眼疾手快的人朝两边躲闪,躲到路中央的人,造成了交通事故。为了避让飞奔的人群,路上疾驰的汽车或急刹车,或猛打方向盘,造成了汽车连环相撞或追尾。

没有来得及躲闪的人,或被撞飞,或被碾压在了车轮底下。哭闹的男孩被母亲一把推开,母亲自己却被汽车撞飞到路边的栅栏旁。穿着紧身衣服的胖子被汽车从胸口压过去,鲜血、内脏从他的身体上迸出来,溅到了别人身上。被溅的人吓得哇哇大叫,连蹦带跳地扑打身上的浆液,试图擦抹干净。那个鹦鹉妆的女孩被汽车从腰上压过,在被拖碾的过程中分为了两半。她的眼睛圆睁挣地看着周围的人群,手臂痉挛似的乱动,好像试图向周围的人们求救。

褚华立自己也没有躲过这场飞来横祸,他的左腿也碾入了车轮底下,褚华立趴在地面,两手拼命地抓住地面,手指头被磨得鲜血淋淋。被拖行了十多米,汽车撞到路沿石墩子上,总算停了下来。周围的人惊慌四散,喊声哭声混为一片。

褚华立汗涔涔的呆立着,一时无措。过了会,褚华立慢慢后退,慢慢后退,退出了公交站牌,倒退着走上台阶,退到了站牌后的商场门口。

他举目望着周围的情景,没有任何异常,人们熙熙攘攘,匆匆忙忙。一辆本来要乘坐的公共在站牌停靠后,又开走。

褚华立面带讥笑,无奈的摇了摇头,自己这是怎么了,竟然杯弓蛇影。又一辆自己要搭乘的公共汽车自远处缓缓向这驶来。褚华立朝公交站牌走去,以便可以挤上公共汽车,运气好的话,还能抢占一个座位。

褚华立刚踏出第一步,一阵尖叫把周遭的喧闹打破。

梦中的情景发生了。

一辆小轿车冲入正在等待公共汽车的人群,那个年轻妈妈被撞飞,胖子和和女孩被碾入了车轮。人群鸡飞狗跳般四散而逃,惊惶失措的人们造成了一场交通大堵塞。

指挥交通的警察赶了过来,维持着现场的秩序。不一会,急救车的声音也传来了。

褚华立目睹刚才发生的一幕,呆住了。堵塞的交通渐渐畅通,人群也慢慢疏散。褚华立的大脑一片空白,就像一个雕像伫立着。

褚华立行尸走肉般抵达公司,此时已经迟到了一个小时。褚华立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公司的,是坐公共汽车?还是做出租车?抑或是自己步行?

张经理自然要把他叫进办公室询问一番,而褚华立也不知道有没有给经理一个合理的解释。他的脑子里满是早晨发生的那件事,以及自己的梦。浑浑噩噩的度过一天,褚华立下班回家,饭也没吃,躺在床上睡着了。

翌日,褚华立思绪清醒了很多。打开手机看了看今天的新闻,新闻对昨天的车祸做了详细的报道,车祸的原因主要是误踩油门所致。

即使现在,褚华立心里也十分害怕。不论是昨天的车祸,还是前几天的梦,都让他惶恐不安。昨天发生的事情,与自己的梦有何关系,褚华立想要理清这个问题。褚华立还怀疑自己,是否真地梦见过昨天的场景。

中午休息的时候,褚华立主动约章仕诚去必胜客吃饭。必胜客店里人很多,却安静有序,没有嘈杂感。

“这顿我请。”褚华立拍着章仕诚的肩膀。

“别,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章仕诚连忙摆手,“你还是先把事情说清楚,我可不想吃人嘴短,到时候下不来台。”

“瞧你说的,什么叫非奸即盗,”褚华立笑嘻嘻地说,“放心,绝对不是难为你的事。”

“那是啥事?”

“上次你不是给我介绍了一个你的高中同学吗?”

“什么时候?”章仕诚一脸纳闷,瞪着眼睛。

“忘了,上次咱俩去快餐店吃饭,你说你有个高中同学是心理医生。”

“噢,这个啊。我当什么时候我给你介绍过对象?”

“这事可以有。”褚华立拍了拍章仕诚的肩膀。

“怎么,想去看看?”

“嗯,我想去咨询咨询。”褚华立嘿了一声。

“今天早上我没吃饱,中午我得多吃点。”章仕诚拍拍屁股坐下,拿起桌子上的餐单。

章仕诚的同学叫赵天明,其心理诊所位于龙岛市的市北区。市北区曾经是龙岛市市中心,后来滨海新区开发,这里也就渐渐变为老城区。

到了周六,赶巧下雨,褚华立打算明天再去赵天明的心理诊所。打开手机,一看天气预报,明天的雨更大,还是决定今天就去。

褚华立乘出租车来到青年广场,打着伞来到广场南面的一栋老楼下,收起雨伞。步入大厅,发现大楼外表虽老旧,里面装潢却现代高档。褚华立拿出手机,看了看章仕诚发给他的同学信息,然后乘电梯来到六楼。

走到天明心理诊所门前,褚华立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里面马上传出“请进”二字。

褚华立推门而入,见里面只有一个二十七八的年轻人,坐在办公桌后。房间不大,有四五十平方米。房内陈设简单,除了办公桌和办公椅外,还有一个长沙发放在靠门的墙边。贴着东墙有两个高大的书架,十分醒目,上面摆满了各种数书籍。褚华立看了一眼,见里面大概有一半是与心理学有关的书籍,还有一些小说,社会科学类的书籍,还有一些跟风水有关的书籍。听章仕诚说,赵天明的长辈在他们当地是有名的风水先生,这个长辈经常给四乡八镇看阴宅阳宅,操持街坊邻里的红白喜事。这门祖传的学问,赵天明也有所涉猎。一些绿植点缀在书架上,西北墙角还有一株发财树坐落在那里。

“你好。”年轻人起身招手。

“你好。”褚华立点头回应,心理暗忖,这应该就是赵天明医生了。

“请坐。”年轻人伸手示意。

褚华立坐在了对面。

“是褚华立先生吧?”

“嗯,是我。您是赵天明医生吧?”

“对。今天天气不好,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赵天明指了指窗外。

窗外阴雨连绵,天色晦暗,房间里虽灯光大亮,仍旧有种阴森感。雨水敲打着窗户,啪啪作响,呼呼的风声,传入屋里,让人心里瘆得慌。

“我本来也打算明天再来,但一看天气预报,明天雨更大,只好今天来了。”

“听章仕诚说你经常做噩梦,睡眠不好?”

“嗯。”

“能不能详细的向我说明一下你的状况?当然你不用担心你的隐私问题,我自然会替你保密。这是我们这一行的职业道德,我可不是章仕诚那种大嘴巴。”

褚华立笑了笑,觉得也没啥好隐瞒的,便把所做的噩梦,以及上次噩梦对现实中发生的车祸的预报,向赵天明叙述了一遍。赵天明边听边记,等褚华立说完,赵天明抬头问道:“我听仕诚说你们工作压力很大,还听说最近你的业绩不是太好,是不是因为这个导致你做噩梦。”

“可能吧。”褚华立耸耸肩,不置可否,“前段时间去过一次医院,做了检查,也没查出什么毛病,医生也说工作压力大,然后给我开了一些重镇安神的药物。我吃了一段时,感觉没啥作用。”

“你说梦里经常有人要杀你?对梦中之人还有印象吗?”

“模模糊糊。”

“这很正常,大多数人从睡梦中想来后,一般都不记得梦中详细的情形。”

“但是,他的五官特征我记得十分清楚。”

“嗯?你刚才不是说对梦中之人的印象模模糊糊吗?”赵天明眉头一皱。

“对,我是对他的印象模模糊糊。但是,我是记得他的鼻子眼睛是什么样子,就是不知道他的脸是什么样子。打个比方吧,他的脸好像一张拼图,他的五官像一件件拼片,我能记得每一个拼片的样子,却无法把它们拼成一张完整的拼图。”

“也就是说,你能分别记得眼睛,眉毛、耳朵、鼻子、嘴巴是什么样子,却记不清他的脸?”

“对对,是的。”褚华立点头道。

“那你就把他的五官给我描述一下把?”

“可以。”褚华立斜仰着头想了一想,接着说道:“那个人长的浓眉大眼,还是双眼皮,鼻梁高耸,像鹰钩鼻,嘴大唇厚,耳朵很大,耳垂很肥。”

赵天明听完褚华立的叙述,微笑着看了看褚华立,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记录,又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褚华立。

“怎么了?”褚华立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

张天明没说话,起身拿过来一面镜子放到褚华立面前,“你对着镜子看看。”

“怎么了?”褚华立看了一眼镜子,不明所以。

“你不觉得你所描述的那个人跟你很像吗?”

“像我?”褚华立把头又伸向镜子。虽然天天照镜子,但褚华立从没意识到梦中之人像他。

褚华立瞪着眼睛盯着镜中自己的面貌。的确,就像赵天明所说,梦中之人的样貌特征跟他很像。不过,自己心里却隐隐约约地觉得不对劲,梦中之人绝对不是自己。

褚华立抬起头对赵天明说道:“的确像我,但我梦中之人绝对不是我,这点我确定,起码梦中之人的年纪比我大多了。”

“梦中的时间跟现实并非一致。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所以,梦里的事情可能是潜藏在你记忆中过去发生的事情,也可能是你期望的未来发生的事情。”

“我不记得发生过这种事情,更不期望这种事情发生。”

“好吧,可能梦中之人真的不是你。”赵天明也不在纠缠,“那在你的印象中,有没有符合这些样貌特征的人呢?特别是左腿有些特殊的人,尤其是你的亲人。”

“左腿有些特殊?”

“对,因为从你刚才对梦的叙述中,我发现你所谓要杀你的人,并没有杀你,而是在伤害你的左腿。”

褚华立仰头冥想了一会,点了点头,“确实这样。”略一停顿,接着说道,“不过,我也一时想不起来有谁左腿有些特殊,还是我的亲人。”

“好吧,我建议你回家翻翻相册,既然梦中之人的样貌跟你有些相似,说不定跟你有些关系。”

回到自己租的房子,褚华立来到卫生间,对着镜子镜子,一遍一遍的观察镜子里的自己。的确,他看到了一双浓眉大眼,一个鹰钩鼻,一对大耳朵,一张厚嘴唇。

出人意料,星期天雨停了,褚华立决定出去逛逛,放松心情。

这个月,褚华立运气不错,他开发了一位大客户,业绩总算没有连续三个月名列倒数。不用被开除,褚华立心里安定了不少,但噩梦并没有结束。

3

五一假期到了。

同事邀他一起出外旅游,去散散心。褚华立本也想如此,不过,家里打来一通电话,说姥姥身体不好。所以,褚华立婉拒了同事的邀请,回老家去了。

回到家,褚华立的母亲早已做好饭菜。吃完饭,拉家常,母亲免不了问一些工作上生活上的事情。褚华立一直回答都好都好。

第二天,来到姥姥家。姥姥家在临近的另外一个村子。看见外孙来看望她,褚华立的姥姥喜出望外,迈出屋门,朝褚华立赶来。褚华立看见姥姥走路颤巍巍的样子,赶忙迎上去。姥姥抓住褚华立的手,满脸欢喜得打量着自己的外孙。

“啥时候回家的?”姥姥领着褚华立慢悠悠的朝屋里走去。

“昨天中午到家的。”褚华立搀扶着姥姥。

屋里摆设非常简单,东墙边摆着一张矮矮的吃饭桌子,旁边有几张小板凳;墙上边贴着几张有些年头的挂历画;在北墙边,摆着一张比吃饭桌子高大的长桌,上面放着一台老式电视机,很厚很重;墙上还挂着一个石英钟,指针滴滴答答的跳动。

姥姥从一个抽屉里拿出她珍藏的糖果。幼时,这是褚华立十分企盼的事情。现在,成年的他,参加工作已经快五年了,对这些,内心已经没有当年的渴念。褚华立笑着接过了姥姥递给他的糖果,在姥姥的注视下,他拿出一块放到了嘴里。

“好吃吧?”姥姥高兴地问道。

“嗯,好吃,非常甜。”

“好吃就多吃几块,姥姥这里还有。”

“嗯。”

姥姥絮絮叨叨的跟褚华立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其中相当一部分,褚华立早已听过多遍。姥姥年事已高,已是口齿不清。一些话,褚华立也不知道姥姥在说什么,他只是笑呵呵的点头。

说着说着,说到褚华立姥爷身上来。姥姥手里拿出一张姥爷的照片,哭了起来。

褚华立的姥爷去年腊月二十七去世。腊月二十五,褚华立接到家里的电话,让他回家见姥爷的最后一面。当时,公司还没有放假,褚华立只好请假回家。

第二天赶回家时,姥爷已经无法进食。姨妈跟舅舅都在姥爷跟前,姨妈嚎啕大哭,舅舅也低声抽泣。

第三天,姥爷去世了。因为是腊月二十七,家家户户都忙着过年,也就没有向亲友报丧。姥爷就一直停放在屋里。因为是冬天,所以也无大碍。过了大年初三,舅舅开始请人帮忙办理丧事。在农村,白事的繁文缛节十分的多。忙活了三天,总算把姥爷下葬了。

看见姥爷的照片,褚华立突然有种当头棒喝的感觉。姥爷,梦中之人是自己的姥爷,其所传的新衣,正是姥爷去世时所穿的寿衣。

幼时,跟姥爷在一起的时候,邻里乡亲见了他们,就说他们爷孙俩长得真像。

“姥爷,梦中之人是姥爷,怎么会是姥爷?”褚华立心里充满疑惑,“自幼我就在姥爷身边长大,姥爷十分疼爱我。”

下午回到家后,他拿出家里的家族相册。他认真翻阅查看了里面的每一张照片,跟自己梦中的人物比较。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叔叔、姑姑、姥爷、姥姥、舅舅、姨妈……他确信,梦中的人就是姥爷,那个在梦中要杀他的人就是姥爷。梦中之人穿的那一身崭新的衣服,正是姥爷去世时所穿的寿衣。不过当时姥爷双眼瞑目,看起来慈善安详。

这天晚上,褚华立又做了噩梦。

梦中,褚华立的姥爷拿着一把传统的木工锯,正在锯他的左腿。木工锯呈工字型,一侧是绷线,一侧是锯条。木工锯在他的大腿上来回抽拉,开始的时候,锯在他的大腿松软的肌肉上,褚华立看见他的大腿肌肉被锯带动的来回移动;过了一会,锯到了他的大腿股骨,骨头显然比较硬,锯发出了吱吱声。血从他的大腿滋滋漫出来,把周围的土地浸染成紫黑色。

这次褚华立看清了那个人的脸,不错,就是他的姥爷。

翌日,褚华立一早就回到了龙岛市。他没有返回自己的出租屋,而是直接去了赵天明的心理诊所。

赵天明正在电脑上看资料,见褚华立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问道:“瞧你气喘吁吁的样子,发生什么事情了?”

褚华立上气不接下气的回道:“上次,你……让我……回家……翻翻自家相册……”

赵天明见他说话不利索说道:“你先喘口气,再慢慢说。”接着起身,拿了一个纸杯,接了一杯水递给褚华立。

褚华立接过水杯喝了一口,喝得太急,被呛了一口。

赵天明又抽了几张纸巾递给褚华立,“慢点。”

褚华立用纸巾擦了擦嘴和衣服上被溅的水,“谢谢。”

过了一会,褚华立喘息方定,说道:“你上次不是让我翻翻相册,看看里面有没有跟我梦中之人相似的吗?”

“对,怎么找到了?”

“因为相册在老家,所以我趁五一放假,回老家找出相册翻看了一遍,发现梦中之人是我姥爷。”

“是你姥爷?你确定?”

“嗯,确定。”

“那你跟你姥爷的关系怎么样?”

“一直很好,直到我姥爷去世。”

“你姥爷已经去世了?”

“去年年底去世的,我记得是腊月二十七。”

“去年腊月,差不多也就是阳历一月份。”赵天明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这差多不正是你开始做噩梦的时候啊。”

褚华立沉思了一会,说道:“现在想想,确实是我姥爷去世后,我才开始做噩梦的。”

“那你再想想,在你姥爷去世前,你跟你姥爷之间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我姥爷去世前,我一直在龙岛市工作,也就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会跟我妈一起去看望他和我姥姥。要说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我一时真的想不起来。”

“不管怎么说,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你做噩梦的原因总算有些眉目了。”

两人沉默了一阵,褚华立心里也轻松了些。这些日子的噩梦,让他的精神总是恍恍惚惚,不论工作还是生活都不称心。

赵天明喝了口茶,又问道:“你姥爷生前左腿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我还专门问过我妈,她也说没有。”褚华立又想了一会,确信后,补充道:“我姥爷的身体一直很健康。但去年突然得了一场大病,不过半年他就去世了。”

赵天明手指头点着桌子,沉思了一会,接着问道:“那在你姥爷去世期间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你应该更清楚,在农村,这种白事有很多规矩,必须请专门的先生主持。其中的规矩,我也不懂,其中到底有没有特别的事情发生,我也不清楚。”

“这道也是。那有没有让你印象深刻的或者跟你有关的事情?”

“这个,怎么说呢?”

“怎么了?”见褚华立吞吞吐吐,赵天明追问。

“在火葬场,取骨灰的时候,不小心撒了一些。”

“你不小心撒的?”

“嗯。”

“这就对了。”

“啊?什么意思?”褚华立一头雾水。

“你等一会。”赵天明起身,在书架上拿过来一本书,递给褚华立。褚华立接过书,见书名为《牺牲》。

“所谓牺牲,它的原始含义是指祭祀或祭拜用品,供祭祀用的纯色全体牲畜,说白了就是祭品。”

“所以呢?”褚华立疑惑问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一般人认为,把祭品献祭给先祖,是期盼着他们降下福禄。”

“难道不是吗?”

“其实不是。”赵天明摆了摆手,“实际上为了阻止死去的亲人对我们的伤害。”

“我不明白。”褚华立两手一摊,眉头一皱。

“在古代,从部落时代开始,人类之间就为了生存,时常发生斗争,这自然免不了伤亡。渐渐的人们发现,死去并且肢体不全的人,会托梦给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索要自己残缺的肢体。如若有血缘关系的人对此漠然置之,那么,某一天,这个有血缘关系的人,就会因一些意外,例如战争,野兽等原因,而失去那部分肢体。”

赵天明把书拿过来翻到了某一页,又递给了褚华立。

“你的意思是,我姥爷是在托梦给我,向我索要他的左腿。”褚华立半信半疑,低头看书。

赵天明等了一会,接着说道,“我想应该是的。如果你继续不闻不问,可能某一天你的左腿就像在梦中一样失去。”

褚华立抬起头,疑惑道:“可我姥爷去世时,肢体完好,一点外伤都没有。”

“你不是说,你不小心撒掉了一些骨灰吗?我猜,那部分正好是你姥爷左腿的骨灰。因此,你姥爷下葬后,肢体残缺左腿,所以向你索求。”

“那我应该怎么办?”

“给你的姥爷奉上祭品。”

“这就可以了?”赵天明哂笑了一下。

“对。”赵天明见褚华立面带犹疑,继续解释:“其实,这相当于给死去的亲人做‘义肢手术’。比如说,你的姥爷残缺左腿,那么你给他供奉上一直猪的左后腿,或牛羊的也可以,那你的姥爷就不会再托梦向你索取了。”

“没想到死去的亲人也要做‘义肢手术’啊。”赵天明哼笑了一声。

“这就是为什么一个人要被处死时,常要求保留全尸。其实,着并不是为了体面,而是不想祸害子孙。”

“那如果一个人死时肢体残缺,而又没有后人,那会怎么样?”

“当他投胎时,会变为残疾婴儿。”

褚华立听完这些,觉得身上汗涔涔的。

“这么说,那我得赶紧再回老家一次。”

“不过,你要的记住,所谓牺牲,必须是猪、牛、羊。”赵天明又嘱咐一句,然后又说道:“最经济的办法是,你供奉一只猪的左后腿。”

“不用整只吗?”

“不用,以前人们用整只牲畜作为牺牲,那是因为在战乱时期,很多人战死他乡,他的亲人,也不知道死去的人,有没有肢体残缺,或残缺哪部分,只好用整只牲畜作为牺牲。”

“好吧,我知道了。”

褚华立周末又回了老家。母亲见他端午刚回来一次,没过几天又回来,虽有些担心,却也高兴。问褚华立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褚华立编了个借口,然后又找了一个借口祭奠姥爷。为了掩饰自己噩梦的事情,褚华立除了买了两只猪的左后腿外,还买了一只猪头,以及鸡鸭鱼肉水果点心等。再买猪的左后腿时,褚华立怕卖家鱼目混珠,拿其它猪腿代替,所以早早来到市场,看着屠户亲自把左后腿割下,这才放心买了。

祭奠完后,褚华立又回到龙岛市工作。而噩梦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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