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沉默下去

“你辞职吧。”梁姗姗的简讯。

“为什么?”阿海回复。

“如果你不想辞职,那么我辞职。”

“为什么?”

“我们分手吧。”

“为什么?”

“我跟其他男人上床了。”

“谁?”

“这家餐厅的老板。”

阿海失恋了,他跟女友是在这个餐厅认识的,今天女友没上班。阿海是大二的在校生,在餐厅兼职。女友是餐厅领班。他们好过一阵子,只做了一次。半个月后的今天,他被甩了,就刚刚。十秒后,阿海脱掉了餐厅的制服,苍白整齐的衬衫被撕烂成一条条白布,阿海用它堵住了餐厅的马桶。十秒是个准确的时长,每次遇到让他情绪失控的事情他都会深呼吸默数十个数,然后再做决定,几乎每一次阿海都能恢复正常,积极地面对一切,不让自己被任何糟糕的突发事件打乱情绪,但这次,十秒的深呼吸,失效了。

阿海光着膀子,脖子上还绑着餐厅的黑色领结。‘这次餐厅的马桶完蛋了’想到这个,阿海坏笑。餐厅的马桶常常被异物堵住,老板总是一边扣着指缝里的污垢一边喊“那个,新来的,就你,去扫厕所。”阿海对老板的印象只有厕所的臭味。

出门时正好有客人进来,一脸惊诧地瞪着赤膊推门的阿海。阿海目不斜视,大摇大摆地走上大街。

“真冷啊。”

街上的人都穿着大衣。

“越来越冷了。”

连乞丐都披着厚厚的破旧棉袄。

“要不,还是别耍酷了,失恋嘛,没必要耍失恋的酷吧,还是回去把更衣室储物柜里的衣服穿上吧。那可是姗姗给我买的。不,绝不,那个烂女人的东西我绝对不能再穿回来。”

只好继续走,脖子上的领结似乎让空气显得更加锋利。

经过一座桥,桥下有个声音。

“喂,你是傻子吗?”

“不冷吗?”

“看来真是傻子啊。”

“喂,要是傻子的话,回答我一下啊。”

“你是傻子吗?”

“你要是不回答,就当你是傻子咯!”

阿海转头朝桥下看过去,“谁要是回答你谁才是傻子!”

“真是傻子啊。”桥下的木走廊上一个蓬头垢面的老男人边跳边挥手。

“你信不信我下来打死你。”

“不信!”

阿海冲下去,怒火让他的皮肤充血泛红,不,那红色应该是冻的。

“啊————”一拳正要挥向那个男人。

“等等等等,我信了信了,你别动手。”

“刚刚不是还不信吗!”

“我要是说不信,你怎么可能冲下来陪我玩儿呢!”

“你...你...”

阿海气得发抖,不,应该是冻的。

“披上吧。”那男人把自己的破皮衣披在了阿海的身上。

“我可不是没衣服穿。”

“可是你确实没穿。”

“那跟没衣服穿是不一样的。”

“是一样的。”

沉默了大概三十秒吧。

男人转身走向桥洞,

一个用木板和纸箱搭建的小屋子,

男人躬下身子,钻进去,

拿出了一件满是黑油的绿色毛衣。“喏,穿起来。”

阿海听话地穿上了。不知道为什么,阿海觉得这儿挺好的。

“你住在这里?”

“恩,这儿是我的家,不过我的家太小了,装不下两个人,没法邀请你去我家做客。”

阿海一屁股坐了下来,冰凉的地面,在桥下的风里也显得不起眼了。

“你被家里人赶出来了?”男人问。

“没有。”阿海说。

“那你连衣服都没了。”男人说。

“我失恋了。”阿海说。

“失恋?然后裸奔?现在年轻人都流行些什么啊?”

“也不是,太复杂,说不清。”

“能有多复杂啊。”

“反正说不清。”

“你说不清就说你说不清,别怪事情太复杂。”

“我是被甩的那个。”

“看得出来,为什么被甩?”

“女朋友出轨了,她跟别人好了。”

“所以你恨她。”

“当然。”

“莫名其妙。”

“她出轨,是她错,怎么莫名其妙了。”

“就是莫名其妙呀,两个人,相互给与对方足够的爱,哪儿还有人愿意出轨,你没喂饱人家,就别怪人家偷吃。”

“喂,是我被戴绿帽子诶。”

“说得就跟你捉了个现行是的。”

“那倒没有。”

一股淡淡的糊味飘了过来。

“糟了,糊了,我的面。”男人赶忙跑过去。

是男人捡来的半袋泡面,被自己的铝锅彻底弄成黑面饼了。

“你是流浪汉啊。”阿海问。

“不然呢?我还能在这儿体验生活啊。”男人一脚跩开了铝锅。

“你是不是也失恋啦。”阿海问。

“瞎说。”男人摆手。

“那你为什么要自甘堕落住在桥底下。”

“我很久没恋爱了。”

“哦。”

“哦什么哦,继续问啊,你不问我怎么继续说。”

“你很爱说话吗?”阿海问。

“我是很久没说话了。”男人说。

“我也很久没说话了。”阿海说。

“你不是有女朋友吗之前?”男人说。

“恩,但我也不常和女朋友说话。”

“为什么?”

“我不太喜欢说话。”

“我看不像,你今天就话挺多的。”

“今天例外。”

“凭什么例外,就凭你失恋了?”

“你不许总是挖苦我。”

“你再苦能有我的那碗面苦吗!”

男人起身把自己踹翻的过又拾了起来,

舀了点喝水,泡在边上。

“说真的,你为什么不爱和女朋友说话。”

“不知道说什么。”

“随便说点自己的事情呗,比如以前的好笑的事情。”

“不行的,以前我总这么干,后来就不行了。”

“怎么就不行了?”

“可能是我的以前不够多吧。”

“怎么说?”

“以前我常常很开心地描述一件过去的事情 可是她突然打断我 告诉我 我正在说的那件自以为好笑的事情 其实已经说过三遍了。”

“真确实挺让人扫兴的。”

“就是,尴尬到想死。”

“而且令人沮丧,瞬间就没了心气儿。”

“对对对,就是那种感觉。”

“你跟她,注定不合适,这没办法。”

“是啊,她最近一次找我聊天是在网络上,她质问我为什么总是不主动跟她说话。”

“你怎么说。”

“我还能怎么说,我说,是实在没话可说。”

“她怎么说。”

“她说,等你有一天想要跟我说话的时候再说吧。”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真的没再说过话了。”

“这么邪性。”

“恩,就是这样,然后今天她就告诉我,我失恋了。”

“该。”

阿海用食指摸了摸鼻子。

“我有点饿了。”

“要不是你分散我的注意力,我也不会让好好一锅面糊了。”

“我请你吃饭吧。”

“拉倒吧,你连衣服都没有。”

“我的钱包在裤兜里呢。”

“算了算了,在我家,我请你吃。”

“你能有什么好吃的。”

“我还有泡面,等着我给你拿。”

男人钻进小屋,翻了半天,像是在找什么宝贝似的。

“喏,新的,我自己买的。”

“快快煮起来。”

“不煮了,再煮又糊了。”

“干吃?”

“恩。”

“好吧。”

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蹲在桥下,干啃着面饼。

发出的声响让此刻的气氛多了一点莫名的欢乐。

“其实啊,我还是很喜欢她的。”阿海说。

“你这是失恋后遗症。被甩的都觉得自己很爱对方。”男人说。

“不是的,不是那种朝思暮想,也不是撕心裂肺,她给我奇怪的感觉。”

“比如?”

“我以前谈过可多女朋友了,这次不一样。”

“说重点。”

“她让我有生理反应。”

“蛤?”

“乱想了吧你,不是生殖器的反应 是身体上的。比如心跳、手脚颤抖等等。”

“所以呢?”

“我有点害怕她,但是啊,哎,我也不知道了,反正就是奇怪的感觉,我喜欢和她待在一块儿,享受那种手足无措的感觉,我害怕,怕以后再也没有人能给我那种感觉了。”

“那你不用怕。”

“你是说我还会再遇到那么一个人,也给我相同的感觉,或者是更强烈的感觉?”

“那倒不是。”

“那你让我不用怕。”

“有一天,你会忘了那种感觉,然后成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大人。”

“那多扫兴啊。”

“人生嘛,本来就是从高兴到尽兴再到扫兴的过程嘛,你已经很幸运了。”

“为什么这么说?”

“很多人没有高兴过,也没有尽兴过,他们在某种无法言明的期待里过完了这一生。”

“那样也好,起码不会扫兴,不会失望。”

“不,没有高兴过,是最令人失望的事情。”

面饼嚼完了,

两个红色的包装袋被他们丢进风里,

又被风送到了河面上,

像是两颗空荡到没有重量的心脏,惊悚又失望。

“我以后不上学了,跟你混日子好不好。”阿海说。

“不好。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男人说。

“什么?”

“变成一个普通人。”

“我本来就是普通人。”

“你还不是,你的心里还有想要不凡的期待,你还没彻底沦为普通人,普通有两种,一种是失望的男人,一种是习惯了失望的老人。”

“你是哪一种?”

“都不是。”

“那你也没成为普通人!”

“你别总追问下去,这样会让我难堪。”

“为什么。”

“因为,有些意味深长的话,是我现编的,我自己还没理清楚逻辑呢,你不许追问。”

“神经病,哪有人会把这样的话说出来的嘛。”

“恩,可能我们都是神经病。”

“你说,这个世界上是神经病多,还是正常人多。”阿海问。

“可能不该这么分类。”男人说。

“那该怎么分?”阿海问。

“例如:这个世界上全是正常人,只是偶尔犯神经病。”男人答。

“这么说太肤浅了。”阿海说。

“那应该怎么说?”男人反问。

“例如:这个世界上全是神经病,区别是,有的人承认了,有的人藏得深。”阿海说。

许久,两人没再说话。

“怎么不接话。”阿海打破沉默。

“我感觉,刚刚那话是你现编的,我怕说下去,你会兜不住。”

“你真是个懂得体谅的好人。”

“还行吧,我觉得沉默让我们两个人都显得更加有深度。”

“那我们就这样沉默下去?”

“....”

好吧,就这样沉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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