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亩产能到多少?
年前从北边山区回来,我跟老人聊天,说大头他战友告诉我,那儿种庄稼全用机器,玉米亩产一千二百斤,真的吗?
人家可有七八十亩地啊!
正在厨房里做饭的岳母说,哪有恁多,咱平原上有水有肥的,亩产也就一千多斤。岳父反驳岳母说:现在科技进步,有高产种子,水肥跟得上,这产量没问题!
岳母不乐意了:我种了一辈子地,咋没有听说过?人说你能行,你当你真能行!
岳父说:你都快十年不种地了,懂个啥?给我二亩地,亩产一千五,信不信!?
岳母说:我不信!
岳父站起身走到窗户前,向厨房里边摊开右掌,一幅跟人摸手打赌的姿势,说:赌啥?!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的三个女儿另两个女婿也都在院子里,岳父认真的样子把大伙儿逗笑了。
“常活动活动也好。我不怕人说我岳父是个农民。”我说。
“避!”媳妇骂我,意思滚蛋,“胡煽惑,没轻没重的!”
从十年前老人迈入花甲,这个家这代人都坚决反对岳父干农活,一来认为又脏又累,二来没有效益,这个态度获得了岳母强力支持。岳父实在拗不过,前些年把土地让给村人种,他自己在土地边打转转——养过七八头羊,养过百十只鸡——每天能骑着电动车,地里转一转,找点草儿,散散心,都说这样挺好的。
玉米亩产究竟多少,这本来是个闲话,谁也没有想到过罢春节,岳父偷偷要回一片地,真要播种春玉米。
岳父种玉米这事情,是不是也怪我嘴尖毛长话多呢?
不好说。等媳妇她们知晓时,那片地都收拾好了,就等着春天来了。
在企业里当工程师的二姑娘最言语残火,专门请假回家过问这事儿。
“只有二亩地,我就当搞个实验。”岳父说,“不实验怎么知道一亩地产多少,对不对?”
“哪来的种子呢?”二姑娘问。
“咱这儿没有卖的,我去兴平店张镇,那儿人还种地。”
“咋浇地?水在哪儿?”
她意思这一带灌溉一直依赖石头河水库,每年春灌秋灌冬灌都从那里抽水到二支渠,地浇完水用不了就流进泾河了,现在上游渠道让填实了,二支渠早就废了。
“邻村有机井,挨着咱地。”
原来,岳父把一切都想清楚了。
事已至此,女工程师再厉害也唯有一声叹息。
过了几天,黑牛来给种地,大拖拉机带着旋播机停在门前,他帮着从门道往外背化肥种子,那天媳妇刚好在娘家,听说那片地近乎三亩,当时脸上就不好看了。
“不是说种二亩散散心,咋变成三亩了?”
岳父显得有些难为情,说:“我让毛蛋退给咱二亩地。毛蛋说就数那片地最小,总不能再切出八九分还给他吧?”
看见媳妇红脖子涨脸的气恼样儿,我赶紧圆场子,劝说她:“这不是你在黑板上给学生画圆,直径多少拿尺子卡多少。能错多少?”
这会儿计较二亩三亩,还有意思吗?
清明后一天,见岳父从地里匆匆忙忙回来吃午饭,我有些奇怪:玉米才出苗,有什么农活紧迫成这样子呢?
岳父说,薅苗子。
二十五岁前咱在各种庄稼地也待过,记得以前种玉米只讲求行距,对株距要求不太严格。岳父说,株距太密玉米个儿长不大,不壮,结下的个儿就细小,数量听去不少,产量不行。遇风杆儿还容易倒伏,扬花前不大紧,扬花后非减产不可。
“过去的人说玉米跟小麦一样,都是懒庄稼,不科学。”
忽然,我想起一个问题:“现在种的这个品种,要求每亩地多少苗?”
“4500个。”
“能到多少?”
“才数了二亩地,保留4100多个。”
也就是说,比标准少三百苗,这是什么原因呢?
岳父说了一句话,让我想了很久——“我就没想着按标准走。咱的地有坎,有垄梁,没有人家平整。”
理论和实践之间的大道理,也许岳父嘴上说不清,心里都懂。
五月中旬的一天,我带孩子出城,打算去村人的园子里摘桑葚。在地头上遇见一个村上妇女,以为我找岳父有事,她指着不远处一片玉米地,说岳父在锄草。
她说,这么热的天,劝回去歇歇。
我瞅来瞅去找不到岳父人影,满眼绿油油的玉米,一人高。还是小孩子眼睛好,捉住我食指指给我看,果然有一顶土色草帽在玉米缝隙忽隐忽现。
我带着孩子进地里去,胳膊脖子裸露的地方,玉米叶子刷拉一声一道印。
“疼!”才走了两三丈远孩子畏难了。
我只好带着她顺界畔上走,还是不行。又不敢留她一个人在路上,只好折回来。
一出玉米地,孩子立即活蹦乱跳了,是啊摘桑葚多轻松,还能边劳动边享受成果哩。
按照村人说法,岳父一天到晚在地里转悠。他手提着一把锄头,专意等候着杂草冒头,谁露头判谁死刑。
我赶紧说,这都是俄乌战争惹的祸,让岳父有了危机感,担心全球爆发大战,粮食生产受影响,他的三个女子受罪!
话是开玩笑的,不过岳父最爱跟人讨论的只有两样事情:要么跟农业有关的,要么天下大事。
七月中旬,我们带岳父去秦岭山的溶洞转了一次。在景区外边,一个老人向我们招手,说我们的车可以停在他家门前,只收十块钱,比景区里的便宜。岳父发现这人是当地农民,一下子精神起来,下车后就走过去,端直问了那老人一个问题:
“你这里人的地在哪里?”
大概从来没有外来的人问过老人这个问题,他一下子激动起来,左一指右一指,然后冲着两座对峙的高山摊开双手,大声说:“这儿哪来的地哟!边角地都盖上房子了!”
回来的路上,岳父告诉我们,那老汉说他们从山里边搬迁出来的,儿子在高速路下的桥墩边开食堂卖饭。原来居住的地方在山里边,多年没有人回去了。
“进山的路没得人走了,一坨一坨的地都找不见了。”这话原是那个老头拍着岳父胳膊说的,现在被岳父说出来,听上去似乎要比那个老头还伤感。
进入八月,春季的玉米渐近成熟。每天,岳父开上电摩,在地里转,见到成熟的扳下来,几乎一天一三摩,在院子里越堆越多。
三亩玉米亩产多少斤?
谁知道,就像他的快乐,总是个迷。
也不是三亩地。播种完三亩地,眼见种子化肥还有剩余,岳父又要回来了二亩地。对,一鼓作气全种上了玉米。反正反对他的人也不会到地里看,看了也弄不清,是吧?
到这份上,说亩产还有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