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控屏幕上静悄悄,老罗的眼睛已经盯得无精打采。他摆了摆僵硬的脖子,四下望了望,很想有个沙发躺一躺,可是监控室里连长凳都被领导下令撤走了。他叹了口气,只好继续盯着屏幕值班。可是这真是一件无聊的事啊!再说他已经上了一个白天的班,面对了各种琐事,这个夜晚却又轮到他值班看监控了,这可真要命!最近他老觉得头脑有些发蒙的感觉,似乎隐隐有些痛感,今晚,这种感觉比之前明显多了。不过他想,应该是昨晚去参加领导的生日宴会喝多了,这是酒精在头脑里作怪。
想起昨晚的应酬,老罗就有些不平。他觉得这个新领导对他太冷淡了,连握手都不跟他握。难道是份子钱出少了?他想,应该不至于吧,自己出的是跟其他同事一样的。那么一定是自己酒量不行了吧,要知道,整个席间,那些年轻的同事真是又会说话,又会敬白酒,可他老罗却只能喝啤酒。
“老罗,你酒量不行了呀,这样下去可不好混喽!”老丁在一旁说。“你看,后生可畏啊,这些年轻人比咱们当年还能喝!哄得领导多高兴啊!”
“来吧,老罗,你也去敬领导一杯白的吧!”老丁说着给老罗倒上一杯白酒。“你行的,想当年,你可是咱们区里数一数二的好手!”
老罗苦笑了一下,想起二十年前,自己真的是千杯不醉。可是现在不行了,快五十岁了,身子早已经透支垮了,一喝白酒就头晕。不过他还是拿起那杯白酒,站起身子到另一个桌边敬张处长。但是,张处长正在跟另一些科室的领导聊天,似乎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老罗在向他敬酒。
老罗尴尬地举着酒杯,不知道是继续敬还是回到自己座位。这时候,张处长旁边的李主任看见了,便说:“处长,老罗向您敬酒呢。”
张处长哦了一声,便拿起酒杯随意地朝老罗一晃,轻轻抿了一小口,又转头跟其他人聊天。
老罗一饮而尽后,回到自己桌边,默然而坐。
过了一会儿,两三个与老罗交情较好的年轻同事来到老罗身边,笑嘻嘻地说:“老罗,别闷闷不乐了,你这脸色不是在煞风景吗?咱们喝咱们的,一会儿一起打车到夜夜香歌厅,今晚我们请客!”
老罗嘿嘿地笑了两声,和这几位由他带的年轻人频繁碰杯起来。
监控屏幕似乎变得模糊起来,老罗擦了擦疲惫的眼睛,顿了顿精神,屏幕又清晰起来。
“看来真是昨晚喝多了。”他想,“而且,在歌厅的包厢里喝得更多。”
想起昨晚在歌厅里和那三个后生又是喝酒,又是唱歌,还一人搂一个三陪小姐尽情调戏,老罗的脸上又现出淫荡的笑容,一时间睡意全无。
那三个小姐长得一般般,全是靠了浓妆艳抹才看着过得去吧。她们的歌声也不敢恭维,真像破嗓子。不过她们年轻,也会卖弄风情,就这点招人喜欢。
“老罗,你们先喝着,我们上趟厕所。”酒喝到后面,小周拉起身边的小姐,朝几个人说道。
“行行,你们去,我们下一对。”小马接着说,笑嘻嘻地搂着旁边的小姐。
老罗也哈哈地笑着说:“好,我最后,我最后!”
包厢里只有一个卫生间,因此他们轮流带小姐进去做那事儿。
等到每一对都陆续发泄完后,他们又喝了些酒,都有些醉意,于是结账,一起搭着胳膊回家。
“我对你们这个事想不明白……”出了歌厅大门,老罗用带着醉意的声音对那三个年轻同事说。
“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老罗?”其中一个年轻人也用醉意的声音问。
“我见过你们媳妇,一个个都长得比歌厅的小姐标致得多,不像我家的已经是半老徐娘,为什么你们还经常来这地方嫖?这不是舍好求次吗?”
三个年轻人一听,哈哈大笑起来。
“老罗,你是老江湖过来人,还会不明白吗?咱们这天天上死班不枯燥吗?下班后总得找点不同口味调剂一下吧。”一个说。
“是啊,野味野味,不是看好不好吃,就只看它是野的,有些不同的刺激,我们就体验这个!”另一个说。
“天天循规蹈矩你不会憋闷发疯吗?来这就是补偿平衡一下嘛,这点你老罗跟我们还不是一样吗,哈哈!”第三个说。
“明白明白,”老罗也接口笑道。“打的车来了,上车吧。”
一个监控屏幕上似乎有人影走动,老罗赶紧揉了揉眼睛仔细看,发现那是另一个值班的同事。
“应该是时候换班了吧。”老罗看了看手机时间。“不错,已经午夜,我可以去休息两小时了。”
过了一会儿,监控室门打开了,小马走进来说:“老罗,我来换你两小时,你去吃个宵夜休息一下再过来吧。”
“好。”老罗站立起来,却突然一个晕眩又坐下。
“怎么了?”小马问。
“没事,头有些晕,昨晚没怎么睡,那些酒精还没消退吧。”
小马笑了笑,说:“我看是你昨晚在卫生间里用力过猛了吧。”
老罗嘿嘿地笑起来。他又站起身子,这下站稳了。于是走到休息室里,冲了一碗泡面,吸溜溜地吃起来。
吃完后,他脑门出了一些汗,精神似乎有些振作。于是到一张折叠小床上躺下。可他睡不着,就跟昨晚一样,只要一躺下来,脑神经就兴奋,各种念头像流星一样在脑中飞掠。白天的各种琐事来回地在脑中跑,使他情绪也忽好忽坏,可是头脑却越来越疲惫。
“看来我需要吃点安眠药了。”他想。不过这是上班时间,过两小时他还得继续值班呢,所以他只能等下班后回家吃,到时再好好睡一觉。
他就这样平躺着,脑袋里似乎有热气一胀一胀。他又起来坐着,但不久又觉得腰酸。于是又站起身子,在休息室来回走动。
手机闹铃声响起,两小时很快就过去了,老罗又到监控室里去。
又是屏幕……
老罗又坐在椅子上,盯着屏幕看:一区正常,二区正常,三区没问题,四区也太平……
奇怪的是,在休息室躺着时没有睡意,可一对着这屏幕他就困得不行。但是,这时候他却万不能睡,也不能看手机。
他望了望身后的墙上,一个摄像头正像魔眼一样盯着他呢。明天上午,上一级领导就会调出监控,看值班的他的是否有打嗑睡或看手机,玩忽职守。要是被抓到把柄,这个月的奖金和值班津贴就没了。
“少一千多块啊!”老罗想,于是又振作起精神。
“工作,钱,工作,钱……”他想。“人生就是这个样子。”
老罗隐约想起,二十年前,他刚做这个工作时,有过一段时间想辞职。那时他觉得人生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他想找找有没别的感兴趣的工作,体验一下不同的人生,然而他后来也没有辞职,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兴趣在哪里。当他越来越适应这个工作,他就更加没有勇气跳出去尝试新的挑战。他想,别的工作也是一样的。大部份工作都只能牺牲身体和心灵的自由来换取金钱,有钱才可以像别人一样买房子,买车子,讨个门当户对的媳妇,生娃,养娃,供娃读大学……
二十多年过去了,老罗这些愿望也都实现了。他跟旁人一样,没有成为异类,过着正常的生活。现在想起当年偶然产生的辞职想法,他就会笑笑,觉得当时太幼稚了,差点放弃这个很多人羡慕的稳定的饭碗。现在只要再对付个十几年就可以退休了,那时他又可以跟常人一样,拿着稳定的退休金,到全国各地,不,是全世界旅游去。
“退休,旅游,这真是个好盼头!”老罗想。现在,他对自由的全部希望都放在这两个词上。
“只要再熬十七年,”他想,“那时我就有钱又有自由了!”
已经是凌晨四点钟,再过两个半小时就结束值班了。可是接下来的两个半小时,每一分钟都像一小时。因为老罗的脑袋不仅晕眩,还有些疼痛感袭来。
“该死的酒精!”他捧着头诅咒道,用拳头敲了敲脑袋,似乎轻松了一点。
忽然他有一阵子害怕。他想起过去从没有发生这样的症状,即使烂醉如泥。
“该不会是脑里有什么病症了吧?”他想,“看来下班后得去医院检查一下。”
不过,正像往常一样,他只是临时这样想而已,他是不愿意到医院检查的。他害怕检查出什么结果来。他们单位去年就有人检查出了癌症,之后可就惨了,一顿治疗之后,还是痛苦地死去了。
“这种病是不可能轮到我身上的。”他想。
可是也说不定啊!他又想,不不,不可能的!那么别的病症就不可能吗?比如脑膜炎之类?混账,这怎么可能!我是个好人,好人是有好报的!难道那个得癌症的同事就不是好人吗?不知道,也许背后干过坏事呢!可是不也有很多好人得癌症吗?唉唉,这事怎么说呢,反正是不会轮到我的。为什么不会轮到你?就因为我是我,我跟其他人就是不同的!……
他脑袋想得发晕,更要命的是,因为长时间没睡觉,他已经疲惫不堪。他感到自己像一摊肉泥摊在椅子上,除了心脏还在急促地怦怦跳,整个身体似乎都没有了知觉。
“这又是什么情况?”他有些慌张地想,“难道……”
他忽然记起两个月前单位内流传着某个区的某个同志值夜班时猝死的消息,当时还和几个同事讨论了半小时,当然主要是议论单位不人道的值班制度,领导只图万无一失,却毫不顾念基层工作人员的身心健康。大家都唉声叹气又愤愤不平地抱怨了一番,希望那个同志的死能让领导们改革一下制度,让大家轻松一点。当然,后来还是一样。可是,现在,他开始理解那个死去同志的处境和感受了。
“不可能……”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
他想努力坐直身子,甚至站起来,可这时,他全身无力。除了心脏还在突突地跳,他感受不到身体其它器官在哪里,而且那心脏虽然跳得快,却显得力量微弱,正像一台快要熄火的发动机。
他的意识忽然陷入一种朦胧的幻境。幻境里,有个黑影张牙舞爪地包住他,向一个很黑的深渊坠下去。他的意识努力挣扎着,像溺水的人想将头浮出水面一样。可是那股黑色的力量很强,像团乌云一样包裹住他越陷越深。一时间,巨大的恐惧笼罩住他,他圆睁双眼,下意识地感到自己这回真的要死了。这时,一生的记忆像闪电一样掠过他的脑海——父母、童年、上学、恋爱、毕业、工作、春风得意、及时行乐、醉酒、巴结、贪心、愤怒、嫉妒、钱、淫乐、房子、车子、老婆、孩子、退休、旅游、疾病、永别……“救……”两滴浑浊的泪水从他眼角滚下……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