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序言的序言
跟读者诸君预告一件事情,除了日常的综合性的研究文字外,从这一期开始,我们公众号的几个创建人,会轮流以个人的视角,每周精读一回《石头记》的文本,直至读完为止。
《石头记》问世至今,历时三百多年,从官方到民间,对这部书的研究成果可谓汗牛充栋,以我们这几个区区业余爱好者的身份,以“红楼梦研究”署名,实在是很有些狂妄的,但我们依然还是搞了这个公众号,自然是有些自己的话要说。
这些话可能也谈不上“别出心裁”,但我们之所以具备这点自信,是因为与目前大部分的赏鉴和研究不同,我们在方法上做了一些变化。
在今后的解读中,我们会引入一些新的研究工具和研究成果(比如民俗学、社会学和心理学等),我们将用这些工具来结合文本,从常识和逻辑出发,提供给广大红迷一些与以往不同的视角。其目的,则是通过对《石头记》这部作品逐回精读,结合曹雪芹创作这部小说时的真实环境,以最大的努力,回归到他的创作意图和宗旨。
概而言之,我们是用类似“考古”的办法,想象自己“穿越”到他身边,以他所具备的社会环境和知识储备,以他的眼光,来看待他如何写《石头记》。
毫无疑问,这种环境的“重构”是很艰难的,也一定会有错误和纰漏,另外,我们也完全不具备作者的天赋,但我们认为,这个做法是最贴近作者的,也是对作者最尊重的一种解读方式。
需要说明的是,我们这几个人的知识结构是不一样的,偏好更是不一样的,在很多方面,我们内部经常有不同的、甚至是对立的看法,这是极为有趣的。事实上,我们一点都不打算把这些不协调的方面统一起来,因为这才是所谓“研究”中最有价值的地方,也我们最大诚意的表达。不过,为了避免诸君在阅读时产生困扰,我们决定每人讲解一回,这样至少保证,在每一期内,观点是一致的。
今天是由我开头,考虑到前几回主要是铺成和综述,线头繁杂,所以按照作者本身的情节线索,直接从第六回的后半段“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开始,当然,前几回作为总纲,但凡有涉及的地方,会有引用和补续。
以下正文
刘姥姥道:“这倒不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谋到了,看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机会来。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连过宗的,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如今自然是你们拉硬屎,不肯去亲近他,故疏远起来。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他们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倒不拿大。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得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如今王府虽升了边任,只怕这二姑太太还认得咱们。你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者他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知。要是他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
以上这一篇,其实是王夫人的小传。
刘姥姥要去王家打秋风,性质当然是“告帮”,看起来简直和要饭的相似,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因为有一个合法性前提,就是“连宗”。“连宗”是个很严肃的事情,要开祠堂,要写进家谱,具有准法律效应。放到现代,大致可以理解为王成一家,“移民”成功,成了金陵王家的“公民”,王成一家从此要为金陵王家承担责任和义务,自然也享有对应的权利。
快过年了,王狗儿周转不开,很郁闷,很烦躁,刘姥姥才提了这个话头,但心里应该是筹划很久了,而且觉得可行:
理由很简单:
首先,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这说明金陵王家不单是认可这个原则,而且是身体力行的。而这近二十年不走动,是“如今自然是你们拉硬屎,不肯去亲近他,故疏远起来”,显然是王成祖父过世后,家世不继,要面子,不好意思去。可见责任不在对方;
其次,刘姥姥见过王夫人,勉强算得上是熟人,当时的印象就很不错,会做人,没架子。而且王夫人现在的口碑更好了。有这个人在,有几分把握。
书中明言,王家是武官,职位很高,但在刘姥姥的眼中,王家守规矩,“不拿大”。挺淳朴的。
其中“不拿大”三个字很有意思。正因为王夫人“不拿大”,刘姥姥敢去投奔,但她没想到,遇到了强烈的对照:
只见门外錾铜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毡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旁边有雕漆痰盒。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
王夫人“不拿大”,凤姐却是气势逼人,相当的“拿大”。
其实王夫人和凤姐的对比,前文就有过,第三回黛玉入府时,有这么一段:
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熙凤亲为捧茶捧果。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过了不曾?”熙凤道:“月钱已放完了。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想是太太记错了?”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熙凤道:“这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
这段对话,按说是王夫人在查询凤姐工作,但一句“有没有,什么要紧”,实在是有失领导风范,倒是真的“不拿大”,但实在是也有点太不“拿大”了。
周瑞家的是王夫人陪房的身份,对刘姥姥诉苦“(凤姐)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
凤姐不单严,而且有威,“杀伐决断”,非常强调纪律,这符合武将世家的习惯,是部队素养的继承。
但是,诸君想想,纪律的前提是什么?
是分工。
周瑞家的说“论理,人来客至回话,却不与我相干。我们这里都是各占一样儿。我们男的只管春秋两季地租子,闲时只带着小爷们出门子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
按现代管理术语,这就是定岗。
以前有没有这样的分工?
肯定没有。否则周瑞家的不会觉得凤姐严;否则凤姐协理宁国府的时候,不会有这一套现成的机制。
十有八九,在贾府,这是凤姐的首创,而且富有成效。
能塑造凤姐这样的人物,和作者本身的经历是息息相关的。
写小说,本质上是作家个人经验的积累和升华,曹雪芹是包衣出身,耳濡目染的,对八旗印象最深的,应该就是这种准军事化的旗丁管理模式,而练兵的首要原则,就是分工合作,就是这种言必行行必果的霸气。
融部队管理体制于家族,作者有创意。
所以,这一回,作者不是写刘姥姥,不是写贾府,不是写王夫人,而是用了很大的气力给凤姐做铺垫。
书中写了三个极有才干的青年女性,凤姐是最早登场的,已经相当不凡,而后两个还要高出一筹。这是作者的自我为难,也是作者的自我否定。
刘姥姥最后拿了20两银子走了,贾蓉借到了玻璃屏风,周瑞家的还了人情,王夫人圆了善名。纵观这一回,架子是凤姐摆的,面子是凤姐赏的,各色人等,面子里子全都有,却全在凤姐一人。
什么叫大将风度?凤姐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