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抬头望向夜空,看不见星辰,夜空中一片万劫不复的黑暗,只天边一轮明月将满未满,隐隐映出一丝惨淡的血红色。
这样的夜里,总让人觉得会有什么不平常的事发生。
从夜空中收回视线,少年匆匆向村子西边走去。
少年走过柳大伯的木匠铺子,木屑纷飞,柳大伯正蹲在刨床前打磨一块长长的木板,一抬头恰好看见少年向他这边走来,立即拿起还没刨光的木板躲进了屋子。
少年走过柳三叔的爆竹作坊,火烟起舞,柳三叔正把一些褐色的粉末装进几个小小的铜球。眼角余光瞥到少年走过来,迅速把铜球放进口袋里,随即熟练地从作坊后门绕路离开。
少年走过柳二嫂的煎豆腐摊子,铁锅里的油欢快地吐出一串金色的小气泡,柳二嫂正费力的往灶台里添进一大块柳树根。少年下意识走上前帮忙,刚抬起手却又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低下头,匆匆的向前走去。
“喝!妖道魔星哪里去也!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哼,今日撞到我们‘侠客盟’算你倒霉!”
“牛盟主!快快用你新练就的那招‘铁砂掌’灭了那个魔星!”
“就是就是!牛盟主!给他点厉害瞧瞧,也让我们几位大侠开开眼!”
少年缓缓抬头,发觉自己被一群“江湖大侠”拦在了路中间,为首那个魁梧壮实的“牛盟主”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手中拿着一截粗壮的柳树枝,居然也有那么几分气势的向他吼道:“魔道妖孽!我等江湖大侠在此,还不速速跪下认罪!”
少年看着那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块头却几乎是自己两倍的“牛盟主”气势汹汹的样子,忽然觉得有点想笑。
少年来到这个村子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天边一轮明月将满未满,隐隐映出一丝惨淡的血红色。
那时的少年还不足三个月大,被耕地回来的一群村民发现缩在村西口的草窠中弱弱的啼哭。
这时村子里最会看相的人恰好路过,看过少年的额头和手纹后连连摇头,说这孩子是个魔星,将来一定会给村子带来灾难。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算命先生的话,少年哭的更凶了,村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上前抱起这个可能会给全村带来灾难的“魔星”。后来还是铁匠夫妇看这孩子瘦的小猫一样,又实在哭得可怜,便不顾村里人的反对把他捡了回去。少年十岁的时候,村子里毫无征兆的爆发了一场瘟疫,很多村民都没能挺过去,这些人里也包括那对铁匠夫妇。于是自然而然地,有记性好的人就想到了十年前算卦先生的预言。从此,柳家村的老老少少对这个“魔星”的威力就更是畏惧了,就连之前还给他送过柴米的老婆婆见到他也都是一溜烟躲的不见踪影。
比起大人的冷漠,到底是孩子们热情的多了,每次在村前村后遇到少年,总要捉弄他一番才肯罢休。一晃三年的时间过去了,孩子们对这个游戏总是乐此不疲。像是方才这样的场景,每天都要上演好几遍,少年也早已习以为常这种以他为主角,却不是他所能掌控的游戏。
见少年不吭声,一群孩子便是愈加兴奋。几名年纪稍大的孩子开始起哄,叫嚷着要牛盟主代表侠客盟为柳家村“铲除魔道”。
男子汉的脸面总是最重要的,更何况是一代江湖英雄豪杰。牛盟主在大家撺掇下来了兴致,他扔下树枝,一道掌风呼啸着划破夜空向着少年心口袭来。
少年还是垂着头,一双手却暗暗攥紧了拳头。
“牛盟主”举起的手也没有打下来。
“大牛!又是疯哪里去了!还不快回家吃饭!”柳大娘一路远远的小跑过来,怒气冲冲的拎住大牛的耳朵,疼的这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侠客盟盟主龇牙咧嘴,连声求饶着被母亲一只手拎回了家。
群龙无首,一群江湖大侠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哄而散。
喧嚣的小路霎时归于平静,少年垂着头,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了村西口的一棵大柳树下。
夜晚的柳湖格外安静,连风声都听不到半分。湖面雾气溟漠,隐约可见湖中央一个不大的小岛。
少年半靠在大柳树上,看着寂静的湖水,唇角慢慢漾开一抹专属于少年人的明朗笑容。
每个月,他都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只有这一天,他,才是整个柳家村最被需要的那个人。
柳大伯也好,柳三叔也好,柳家村里的每个人都不知道,在这一天,他们是那样的需要他,这个在他们的传闻中一度象征着灾难的孤儿。
哪怕是那么强壮、平日里那么耀武扬威的柳大牛,也是要在他的庇护下,才得以安然无恙的在这个村子里生存下去,甚至纠集一帮孩子来玩捉弄他的游戏。
即使他从来都不知道。
他们从来也都不知道。
这个被称为“魔星”的少年的秘密。
整个柳家村知晓这个秘密的,还有一个人。
柳乞丐是三年前来到这个村子的,没人知道他姓什么,只知道他住在村西边的一棵大柳树下,村民们便叫他“柳乞丐”。一次他曾听得大牛的父母私下里说,这个柳乞丐年轻时乃是一个云游四方的说书先生,走过很多的地方,也些许识得几个字,极偶尔有远游在外的年轻人捎回一封家书,村民便请他念信回信,闲来也会给他送点柴米油盐度日。
孩子们不在意一个老乞丐是不是会读书写信,柳乞丐的到来对他们最为重大的影响是,每天总有一段时间要作别大树上的鸟窝和湖中的小鱼小虾,聚到大柳树下的小破屋里来听柳乞丐讲故事。
孩子们乐得听故事,村民也乐得孩子们能安安分分地呆在屋子里不跑出去打架,唯一的问题是不止一个村民发现自己的孩子总是喜欢自称个什么“大侠”“盟主”之类的。不过比起爬树掏鸟窝翻墙偷苹果下水抓小虾造成的麻烦,这点问题又算得了什么呢?
柳乞丐只会讲一种故事,江湖的故事。什么刀魔袁梦忱闭关三年风雪大会单刀约战君子堂左使沈萧山,江左第一大盗花衔杯对战三千御前带刀侍卫自皇城珍宝阁盗走价值连城的碧血双鱼。快意江湖,刀剑情仇,总是最令少年人为之疯狂着迷的。
不过讲的最多的,孩子们也最喜欢听的,还要属江湖上久负盛名的一代大侠——“飞燕无痕”柳燕客柳大侠。
传说这位柳大侠一身绝世的武功,偏喜欢在江湖四处游历,每到一处又必是要做一番行侠仗义之事。相传他杀过盐析城鱼肉百姓的贪官,灭过卢云山无恶不作的山贼,夺回过远角村被土匪抢走的财宝,在山岩城大火中救出了一十三个孩子。
柳大侠不仅武功出神入化,一身绝世轻功更为高妙,最为江湖人所津津乐道的,便是塞北轻功最好的雁飞侠特意赶到江南约战柳燕客的那场轻功较量——看谁能不借助任何外力,只凭借一口真气飞跃春水湖。
“看过了那场比试的人都说,柳大侠飞身掠过春水湖面而不惊起一丝涟漪,真是像极了一只点水而过的飞燕。”柳乞丐喝了一口柳家村特有的浓茶,最后总结道。
挤在炕头上的孩子们便一齐拍手叫好。
少年躲在柳乞丐小破屋的墙后,眼里也闪烁出一丝憧憬的光芒。
传说中的江湖,那么的美好,美好到让一个被全村人所遗弃的少年的眼中也有了那么一丝憧憬。
传说中的江湖,又是那么的遥远。遥远到让一个被全村人所遗弃的少年永远也不敢憧憬。
故事讲完了,孩子们也散去了,柳乞丐的小破屋又变得出奇的安静。
柳乞丐走出屋子,来到了门口的那棵大柳树下,静静的望着同样安静的柳湖。
然后他转身,少年似乎看到他向着自己躲藏的方向笑了笑,然后那个老乞丐竟然疾步跃向了湖面!
少年急忙想出声喊住他,却在看到接下来的一幕的时候,睁圆了眼睛,再也发不出声音。
那个身形佝偻的老人,竟飞也似的掠过了柳湖,足尖轻点水面,甚至没有惊起一丝涟漪。
像极了一只点水而过的飞燕。
“故事说的再好听,总没有亲眼所见的好看吧?”柳乞丐出现在他身后,苍老面庞上的笑容瞬间竟似少年人般飞扬好看。
“柳……大侠。”少年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嗓子里,声音微微颤抖。刚刚那一幕让他空洞已久的心脏猛地剧烈跳动起来,血管里的每一寸血液似乎都在热切的燃烧,烧到所有的梦想都在沸腾。
那是每个少年人都执着渴望的,梦里江湖。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少年成为了柳乞丐,或者说柳燕客柳大侠的学生,从一个被流言所遗弃的孤儿,成为了一名江湖上的少年侠客。
看着雾气溟漠中隐约的湖中小岛,少年足尖轻点,身影飞掠过白雾缭绕的湖面,没有惊起一丝涟漪,像极了一只点水而过的飞燕。
“我来了,月下客。”湖中央的小岛上,一抹浅浅的血红色月光下,少年笑的非常之得意。
从三年前开始算起,每逢十四,柳湖中的小岛上便会出现一群奇怪的客人。黑衣黑影,不停的穿梭在茂密的柳林中,月光下看不清面容。
“难道是他们……终于来了啊。”当他第一次把这个奇怪的现象说给柳乞丐听的时候,这位昔年的大侠并没有表现的多么诧异,好似早就料到一般。
“他们是谁?”
柳乞丐眯起了眼睛,想了好大一会儿。“嗯……依你所说,他们一身黑衣,只在每月十四出现,对了……月下客,就是十三月下客。”
柳乞丐说,月下客是江湖上名气极大的一个黑道组织,一共有十三人,称“十三月下客”。相传他们只在每月十四,月亮将满未满时有所行动,然而他们每次动作无论对于百姓还是江湖人士来说,无异于一场浩劫。
“记不记得村东边儿翻过两座山有一处荒地?几十年前那本是一个富饶的村落,叫做什么来着……”柳乞丐想了想,目光扫到灰扑扑的墙上晾晒着的一小把梅干菜:“对了,就叫做梅家村。人年纪大了脑子就是不好使……相传那座村子底下埋藏着一座前朝皇陵,于是十五年前一个月夜,月下客血洗了整座村子,盗走了皇陵中的宝藏秘图,那叫一个惨啊……”柳老先生眯起眼睛,啧啧感叹了两声,摇了摇头。
“还有村南边儿前面大概五十里的那座山岩城,那座城里的百姓多半是做珠宝生意的……咳咳,十年前城主举办过一次什么珍宝大赛,本想借此打开边疆地带的商路,没想到引来十三月下客光顾,不仅在众目睽睽之下夺走了天下第一玉,随后更是放火烧了整座城。诶呀,真是……”
少年的指甲深深的刺入掌心,还是第一次听说,那么美好的江湖竟然也会有如此的腥风血雨。他尽量压制住内心的震惊,尽可能平静的问道:“那这次十三月下客来到柳家村,又是为了什么?”
柳乞丐狡黠地冲他眨眨眼:“你记不记得我曾讲过一段,刀魔袁梦忱闭关三年风雪大会单刀约战君子堂左使沈萧山?”
“当年刀魔和沈左使相争的,便是象征着武林盟主地位的一柄奇刀——血麒麟。”
“相传这柄血麒麟的奇特之处,在于能够检验一个人的武功是否足以堪任武林盟主。武艺高强且德行高尚之人只要用刀尖轻刺肌肤,流到刀身上的血液就会幻化出状似麒麟的纹饰。”
“无论是谁,但凡拥有血麒麟,便被江湖人士承认为武林盟主。所以血麒麟自出世以来,一直是黑白两道相争之物。”
“后来随着刀魔和沈大侠同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那柄血麒麟也一并消失不见。然而我前些年拜访一位前任武林盟主时得知,血麒麟乃是用一种特殊石材打造而成,这种石材不是别的,正是咱们柳家村柳湖小岛地下埋藏的青龙石!”
“一直以来,柳家村祖祖辈辈的使命,便是守护着青龙石,也守护着江湖数百年的太平,而江湖人的使命,不仅是守护着柳家村,更是守护全天下的太平。”
少年瞪大了双眼,他从未想过,自己生长了十三年的柳家村,竟然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江湖所在。
一天到晚叮叮哐哐的敲打着柳木桌椅的柳大伯,每年过年就会笑眯眯的给村子里的孩子们拿出好多爆竹的柳三叔,每天傍晚月亮升到第二枝树梢就会准时在村西口支好煎豆腐摊的柳二嫂,他们的生活平淡的就像柳湖的水,即使偶尔有飞燕掠过,也点不出水面的一丝涟漪。
可他们却都曾在不经意间,守护了这个江湖数百年的太平。
“所以啊……”柳乞丐看向少年目光不仅是坚定,更带有几分期许:“既是月下客来访,我们也该履行我们的使命了。”
“我……我们?”
“身为侠客,总要活的很累才能在别人眼中像个样子。”柳乞丐哈哈一笑:“不过若是你不想,也随得你。”
江湖么……好像也没那么遥远。少年默默的想,接过了柳乞丐递过来的一把崭新的柳木剑。
岸边的岩石后一个、前方的柳树上两个、右方的杂草丛中三个,不对,右后方隐隐有个影子,应该是四个……从小油灯对于少年来说就是个很奢侈的物品,这使得他的眼睛已经完全能适应小岛上的黑暗。看清敌人的方位,少年左手疾出,指间四颗精致的铜弹丸径直飞向右方草丛,在空中连环相撞的瞬间,火光乍现,随即便是草丛中重物倒地的声响。
左手暗器出手的同时,少年右手长剑已然递出,径直向着前方柳树枝条劈去。木剑虽不及铁剑锋锐,亦是有着浩然难挡的气势。两相一碰,坚韧的柳枝即刻折断,只见两个黑影从枝条上跌落。少年收剑而立,一掌向左后方的岩石击出,一道强劲的掌风破空而去,力道所致,半人高的岩石竟在瞬间碎裂为土。崩塌的瞬间,岩石后方一个黑色的身影滚了出来,径直滚到了湖水中,在平静的湖面激起一阵大水花。
一下子解决了六个……不,应该是七名月下客,当然还要算上掉到湖里面那个,少年总觉得他滚到湖里的情景好熟悉,那圆滚滚的身材像极了前年除夕柳三叔看到柳大牛点燃了一个哑炮后急匆匆跑过去抱住大牛向旁边的雪地里滚过去,身后的爆竹随即炸出一片金色火花的样子。
少年向着柳林深处走去。黑色的身影也越来越多。按照以往的经验,左前方第二棵柳树上总会躲藏着一个,分岔路口一棵大柳树后也会藏着两个,剩下两名分别在雾气最浓的石林和泉眼把守。五名月下客自不同角度同时袭来,少年暗自催动内力,手中木剑轻挥,一股浩然剑气自剑尖肆意流淌,剑锋所及,月下客颓然倒地,竟是无一人能避开的锋芒。
“你做的很好。”
柳林最深的深处,一个黑衣人背向着他,负手立在浅浅的血色月光之下。
如果柳乞丐的猜测没有错,这人就该是十三月下客的首领——十三柳月。此前他一直未曾露面,故而今日少年也是首次与他对战。
少年抿了抿嘴唇,握紧手中的柳木剑,一种莫名的紧张和兴奋使他感到自己的血液在迅速燃烧并且突破沸点。
这就是……江湖的感觉吧?
“每月十四都来,你是在守护什么?”黑衣人开口,声音嘶哑,像是刻意压抑过一般。
“柳家村。”少年掌心布满了密密的一层汗,目光却狠狠的盯住眼前的黑衣人,不流出一丝的胆怯与退缩。
“你是个孤儿吧,”不是询问,黑衣人只是在慢慢叙述着这样一件事:“何必呢?这里又不是你的家。”
一朵乌云悄然而至,遮掩住了浅浅红色的月光。
天地,霎时一片寂静。
家。
脑海里浮现出这个词,少年心里莫名的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
家是什么?家是不会冷却的温暖,是不会离开的依靠,是远行四方的游子背后行囊里那捧不曾褪去芬芳的泥土,是浪迹天涯的江湖客一身旧衫在风尘洗礼下仍是细密的针脚。
家,是漂泊在外的人记忆中永远无法割舍的那根暗丝,是风浪沉浮中的人心里永远不曾熄灭的那盏灯火。
明亮,而温暖。
安全,且安心。
可他,有家么?
柳家村?
对于柳家村的村民来说,自己一直是个不幸的预兆,一个不应该存在的存在吧。
少年想到了柳大伯关上的那扇门,想到了柳三叔匆匆忙忙的躲闪,想到了村里孩子们日复一日的奚落和挑衅,甚至柳大娘,柳大娘拉大牛回家时候虽然很凶狠,但也远远遮掩不了目光中的那份独属于一个母亲的温柔。
但当她看向他的时候,那份温柔便立刻消失殆尽,竟是一丁半点也吝啬着不肯落到他眼里。
这样的柳家村……就是我要守护的家么?
“若是你不想,也随得你。”柳乞丐不在意的笑笑,拿起缺了一个口子的粗瓷碗喝了一口浓茶,那是柳家村特有的浓茶,夹杂着泥土的踏实味道。
“我们守护别人的家,那我们自己的家,又在哪里?”
“傻孩子,江湖人,是没有家的啊……”柳乞丐看着少年眼里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伸出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拍拍他的头。
“不过呢,”柳乞丐走到早已蛀的不成样子的窗前,伸手一推,木窗应声而开,一丝光亮顺着窗缝星星点点的流淌进来,闪闪烁烁,在房间内跃动着细小的光点,随着窗缝越开越大,越来越多的光点倾泻而入,无声汇聚成一条光的河流。
“你看……”
窗外,村子里千万盏灯火此起披伏的亮起,好像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夜空中那异常绚烂的星河。
“虽然我们自己没有家,但我们却可以守护千千万万个家。”
“有灯在的地方,就有人在。有人在的地方,就有侠义。”
“侠之所在,就是江湖人的家。”
璀璨灯火流淌到少年眼中,少年黯淡的眼睛又一点点亮了起来。
此时的柳林深处,一点光亮悄然而至,轻盈的穿越了雾气弥漫的湖面,灵巧的绕开了柳林枝枝叶叶的阻挡,终于落到了少年的剑尖上。
不是月光,月光不会有这么柔和的温度。
柳林对岸,柳二嫂煎豆腐摊上的灯亮起来了,柳大伯木匠铺子里的灯亮起来了,柳三叔爆竹作坊里的灯也亮起来了。
夜深了,柳家村千家万户的灯火亮起来了。
明亮,而温暖。
安全,且安心。
少年在千万盏灯火中微微的笑了。
“有灯的地方,就有人在。有人在的地方,就有侠义。”
“侠之所在,就是我的家。”
“看来差不多结束了……”湖边的大柳树下,柳乞丐从湖中小岛上收回了视线,轻轻一笑,不甚灵活的起身,向他的小破屋走去。
柳乞丐走过柳大伯的木匠铺子,木屑纷飞,柳大伯正蹲在刨床前接着打磨那块长长的木板,一抬头恰好看见柳乞丐向他这边走来,微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
“柳大伯,上次那把木剑,还是要多谢你。”
“客气什么,小孩子喜欢就好,喜欢就好。”柳大伯嘿嘿一笑:“之前那个应该已经旧了,这两天我琢磨着重新做一把,下次之前应该就能完成了吧。”
柳乞丐走过柳三叔的爆竹作坊,火烟起舞,柳三叔正把一些褐色的粉末装进几个小小的铜球,身上的衣衫还是湿的。眼角余光瞥到柳乞丐走过来,点头微笑着向他致意。
“柳三叔,今天也劳烦你了。”
柳三叔有点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客气什么,不过今天的火药劲儿似乎有点大了。”
柳乞丐走过柳二嫂的煎豆腐摊子,铁锅里的油欢快地吐出一串金色的小气泡,而锅里的豆腐只剩下了一块。
“柳二嫂,柳二哥还没回来呐?”
“不急呢,”柳二嫂笑笑:“应该快回来了吧。”
柳乞丐回到他的小破屋,满意的笑笑,今天一切都顺利,很好。
只是……柳乞丐抬头望望夜空,没有星光,夜空中一片漫无止境的黑暗,只天边一轮明月将满未满,隐隐映出一抹浅浅的红色。
“已经好几个月没下雨了啊……打在柳湖里的桩子都快露出水面了。”
少年从湖中小岛得胜归来,脸上已是遮掩不住的轻松笑意。
少年走过柳二嫂的煎豆腐摊子,铁锅里的油欢快地吐出一串金色的小气泡。少年余光瞥了一眼,那块柳树根似乎已经烧的差不多了,正在努力的吐出最后一点小火苗。
“哎……你等等。”少年正欲离开,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
“卖豆腐剩下了一块,”柳二嫂笑笑,把剩下一块煎豆腐用油纸包了,向他递过去:“拿回去吃吧。”
少年愣了一下,不知是接还是不接。
柳二嫂看他不接,于是把那包东西往前递了递,几乎是强塞到少年的怀里。
“我……那个……”少年涨红了脸,结结巴巴的小声说了一句“谢谢”,然后抱着那块煎豆腐飞也似的跑开了。
少年跑的飞快,脸上却满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所以他未曾留意,在他身后,一个黑色的身影看着他消失在小路的尽头,随即转身走向了通往村东的一条小路。
柳家村东边的一间小院里,那个黑色的身影轻轻推开了半掩着的柴门,一闪身钻了进去。
“诶呀,怎么回来的这么晚。”门内,一个妇人略带焦急的声音传来。
“啊……今天可真是过瘾,柳老三那一记霹雳弹砸下去,一下子就把我们花了两天时间粘好的土块炸开了花。”黑衣人一边摘下黑色的面罩,一边眉飞色舞讲道。
“没伤到你吧?”柳二嫂的语气里有着几分埋怨,但不难听出更多的则是担心。
“你们女人家就是爱成天瞎担心……”柳二哥嘿嘿一笑:“不过你猜怎么着,那小子的剑法好像真的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也不知道那个说书老头儿是怎么教的,我看不会他真是个什么大侠也说不定。”
“行了吧你,”柳二嫂轻轻在男人头上一敲,笑道:“我看你们玩的时间长了,也开始瞎做梦了。”
“年轻人嘛,到底还是个该做个好梦的年纪。”柳二哥也笑了。
有梦,心就不会死。
少年抬头望向夜空,看不见星辰,却也不再是一片万劫不复的黑暗,东方渐明,露出一抹鱼肚白,天边一轮明月将满未满,隐隐映出一丝浅浅的胭脂红色。
这样的夜里,总让人觉得会有什么不平常的事发生。
少年抱紧怀里依然温热的煎豆腐,忽然觉得,这个十四,似乎格外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