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每个人心底深处都有一个温暖的角落。之所以温暖,是因为它叫怀念;之所以珍藏在角落里,是因为它是一枚忧伤。这几天,这枚忧伤被一个松仁小肚触碰,如河水般泛滥,怀念成灾。
在高中毕业之前,我主要和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那时我和爸爸妈妈的感情并不粘稠,淡淡的。上小学前大概有两三年吧,是外婆从遥远的山东到东北来看护我,后来就把我带到山东做了小学的一年级的插班生(话说这也是令人骄傲的一段经历:我插班时是在一年级下学期,虽然一上学就上了一年级下,但到了期末考试,我是年级第一并且一直是)。在山东读了三年,大概四年级时我跟随外公外婆回到了父母身边。然后,五年级毕业又以乡村小学前所未有的区第四名的好成绩考上了初中。于是,为了能让我坚持读书,世上最靠谱的我的爸爸妈妈在区里花800元巨款买了一个三十多平米两间房间的平房,让外公外婆陪读。说真的,我的村庄离区里的初中有10里地,骑自行车要半个多小时。我也曾骑车上学有几个月的时间,那时没有像现在这样便利好看的专门的女士自行车,只有28或者26的型号,我骑的是爸爸的男士28车,因个子矮,够不到自行车的座位就斜着腿插进车大梁里,小短腿费力地蹬着。很窄的公路,路的左边是山,右边是河,还要提防着别掉下河去。平时还好,可遇到刮风下雨下雪什么的,小孩子真的很难坚持下去。就这样,我的几个村里的伙伴先后都辍学了,只有我,在外公外婆的陪伴下,度过了我辉煌的初中,考上了市里的省重点高中。当我去市里读寄宿制的高中了,弟弟又来区里读初中了,外公外婆继续陪伴。可以说,那时候,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不是爸爸妈妈,而是外公外婆。还记得我读高中时,每每周日坐火车从市里回到区里,很少想着回村里看望爸爸妈妈,总是觉得看到外公外婆就心满意足了,常常都都是爸爸妈妈听说我回来了,两人赶着到区里来看我。然后,我读大学;再然后,我在远离父母的边陲工作;直至今日,仍旧远离他们——所以呀,算一算,我和爸爸妈妈相守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远远少于和外公外婆在一起的时间。
小时候,常会和外公外婆说些甜言蜜语,诸如将来一定会好好孝顺他们之类的话,听得两位老人脸上笑开了花儿。可是呢?大学毕业后,毅然地追随了爱情而去,总对自己说,等我们境遇稍好些,就把外公外婆接来和我们同住。然而,和老公我们两个农村孩子,在北方一个陌生的小城市里打拼,哪里那么容易就安定下来呢?最先是外婆等不了了,她在1990年10月19日脑血管意外而致半身不遂,于1991年3月5日病故,享年73岁。那时,我正怀着儿子,妈妈和老公一起瞒着我。期间我也怀疑过,妈妈打电话时总说外公如何如何,不是我的提醒,会忘了提及外婆的近况。但那时单纯,没有现在的沧桑,总是很容易地就被他们把那点儿疑问稀释了。直到我1993年领着不到两岁的儿子我们一家三口回家探亲,才知道外婆早已去世两年。但再多的泪水也唤不回外婆了,再多的语言也说不尽我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悔恨了……后来,在1996年,为了和老公一起考研,我们把儿子也送到了他的外公外婆家,好在儿子和我外公也就是他的太外公有了一年多的接触,这算不算儿子替我承欢膝下呢?——外公于1997年10月8日撒手人寰,享年83岁。
我不知道外公外婆临终时有没有抱怨我这个他们一直宠爱的外孙女不守信用——我那时不懂世事艰难,可是不止一次地说过将来会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会孝顺他们的。我并没有做到,对外公外婆,除了坚决的信心和赤诚的情感,其实,我什么都没有做过……他们去世后,我的愧疚隐藏在心底,那个温暖而忧伤的角落里。我从不去翻看,我只看着前方;我从不去思念,我只在梦中流泪。
然而,前几天上网买东北的食品来纾解乡愁,无意中看到了松仁小肚!我愣怔着,冷静的面容下那心底的大海翻滚着咆哮着,我眼角湿润着订购了它。我当然知道现在的松仁小肚淀粉更多,熏制的肉类,不能算是健康食品。可是,谁让这松仁小肚里藏有一幅幅图画呢?不经意间,记忆的闸门被打开了,只有泄洪。
在和外公外婆生活的那些年里,他们一直精心地做我的御制厨师。每天早晨,外婆一定会熬玉米粥,我最喜欢吃上面的那层膜——现在我知道它叫粥油,很有营养的。而每每过一段时间,外公就会去买一个松仁小肚来为我改善一下伙食。那是我那时不长的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吧,外公会也喝一点儿散装的小烧儿,然后和外婆一起给我讲他们的故事,我会听得如醉如痴。想当年,外公是富家子弟,如今该说是富二代,只可惜,建国后被定了上中农(幸亏外公的爸爸有远见,赶在解放前散发了一些财产),家道衰落下来了。而外婆呢,至今我都不知道漂亮的外婆叫什么名字,夫家的姓加上娘家的姓再加上一个“氏”,就是她的一生,而且是裹着小脚的一生!
我曾仔细地看过好奇地摸过外婆的小脚,畸形的、扭曲的小脚,我问外婆疼吗?外婆就会沉默,然后说怎么不疼,几天几夜都睡不着觉的。现在想来,那应该是人为制作骨折吧?而也就是外婆对我说的悄悄话,培养了我一点儿独立思考的精神。外婆曾悄悄告诉我说以前的地主中也有很勤劳的人。我诧异极了,这在我小小的心灵中不啻是一场对大家共同的信仰的毁灭性的地震。可是,我爱外公外婆,我选择相信他们,于是,我开始了思考。
外公外婆对我的爱是持久性和全方位的,从物质到精神,不在于距离远近。对松仁小肚最温情的一次记忆是1982年,我高一。夏天来了,我的生日也来了,可我是孤单一人在外。生日那天的早晨与上午是怎样地失落与寂寞,我可以猜得到。同样,我也深深记得下午我的欢喜——外公来看我,带着一个松仁小肚!我们祖孙两人在校外围墙下席地而坐,边说边吃我边笑……
午餐后,外公就和我告别赶紧去火车站了。我还依稀记得自己伫立远望外公的背影,越来越远,直至看不见,我还舍不得回校还站立着回味着。我的鼻子酸酸的,那应该是心中盛满了被爱而感动,并且满怀感恩之情,对这世界说:生活真美好!
现在,面对着这时隔多年穿越东北的风雪而来到我身边的松仁小肚,我恍如看见了外公外婆模糊的面容。它就是导火索,领着我回到从前,引爆了我的怀念——
外公外婆,你们在天堂还好吗?
(写于2014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