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夫日出而林霏开

大约在四年前,我结识了一位在我二十年生活中极为重要的朋友,我们生活在同一个乡落,但他比我早出生了二三十年,年纪与我爸爸相仿。

作为一名工厂中普普通通的工人,他干着基层工人最为常见和枯燥的工作,操作机床、打包、搬运。他剪了一个平头,每天说着本地的俚语,夹带粗话脏话,而且烟不离手。

但是他酷爱读书,据说他年轻的时候在村子里的工厂干活,别的村民都恨不得晚上多加几个小时班,多挣点钱,而他却拒绝了弟弟带他一起加班的邀请,晚上一个人呆在家里看书。

喜欢看书还不够,他痴迷于灯谜,书法,象棋甚至是武术。对于一个工人来说,这些嗜好多少让他显得有些“不务正业”。

我上次去他家,发现他房间的杂物堆上有一本破旧模样的书,我拿起一看,原来是但丁的《神曲》。

我问他:“你连这书都有?”

他半是打趣半是感慨地说:“年轻的时候总有个文学梦嘛,哈哈。”

我们整一个乡落是一个大族群,几个村的人都姓林。我在他家的时候总是听他叫他儿子“阿霏,阿霏”,听多了之后才知道他儿子叫“霏开”。我一开始纳闷为什么他要给儿子起这样一个名字。

霏开,霏开,连着姓氏一起就是林霏开。

突然我的大脑中闪过一篇初中课文。

《醉翁亭记》。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


喜欢看书的人就是不一样,连孩子的名字都能起得这么有诗意和意蕴。一开始我只是简单地这么想。

后来我才知道,在霏开出生前后的那段日子,是他人生中最为困苦的时期。

老婆身怀六甲,而他自己每天骑着一辆破单车奔波于工厂与家庭之间,拿着微薄的工资却要养活家里的老婆、刚出生不久还抱在手中的女儿还有仍在腹中的儿子。

甚至到了后来,他与家中的父亲母亲发生冲突,无理的父亲将他赶出家门,无家可归的他只能带着老婆和儿女寄身于娘家。

当年的他,用“穷困潦倒”四字来形容也不为过。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就像那朝阳升起,遣散了山林中遮天的雾气。

当年他望见的生活是一片惨淡和茫然,然而心中有梦的他不会自暴自弃,诗书的滋养让他对生活永远保持期望与热情。他希望孩子的新生就如同那朝阳一般,驱赶生活的阴霾,给整个家庭带来光明。

如今他儿子已年甫弱冠,虽然没有上大学,但凭借自己的勤奋努力,年纪轻轻就已经成为一名玉雕师傅,拿着同龄人羡慕的工资;女儿出落大方而聪明伶俐,不仅经济独立而且常常用剩余的工资补贴家用。三年前一家人还搬入了在自家宅基地建起的新房子。

如今作为一名不用为儿女操心亦不用为生计操心的父亲,他仍然白天到工厂上班,晚上就在新家的书房中看书、写毛笔字。

记得第一次去他家的时候还是以拜访长辈的姿态去的,当时他还住在老房子那里,我们坐在狭小潮湿的房子里,灯光昏暗。他一边抽烟,一边用潮汕话吟咏着唐诗宋词古文歌赋,说着袁枚的“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又大谈金古梁温,让我如痴如醉。

每当我看到热点新闻“工地小伙藏着一手毛笔字”“外卖小哥夺得诗词大会冠军”时,我并不会感到特别惊讶。

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平凡而美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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