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信不信,有的人选择死亡,是因为没有看到美丽的晚霞。
一
接到电话的前几分钟,胡仰沛正跟妻子肖氏商量要不要再买一辆代步车,之前那辆红色的代步车已经用得太久了,很多零件已经坏掉了。上个月半夜里从上庄回来的路上,那辆红色的代步车的大灯在路上突然灭了,胡仰沛一路摸黑,车子差点翻到沟里去。
“老胡啊,这次是冯庄的事,人刚刚从三门峡拉回来,身子被黄河水都泡的发胀了,真他妈的惨,我跟你说啊,你来之前先不要吃东西,准会吐!”
(黄河一角)
打电话的是老马,是一个打墓的。打墓的老马从十五岁开始就跟着师傅学怎么打墓,现在在县城里也算是打墓的一把手。打墓最初靠的是力气,老马身高一米八,体格健硕;现年头,打墓靠的是家伙,老马打墓三十多年,家伙什隔几年就买最新的。
胡仰沛是在五年前的一次走事中认识的老马,当时胡仰沛刚过四十五岁,作为阴阳先生正是起步的年龄,因为就阴阳之事,人们更相信年岁大一点的先生。那时候胡仰沛走一次事赚一百,上有八十岁的父母要养,下还有一个未娶妻的儿子以及一个正在上大学的女儿,妻子肖氏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果园现在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小县城里阴阳先生何其多,自己也是碗里争食,能分一点是一点。
那次走事中,走事的胡仰沛在事后与打墓的老马一同喝酒,两人商议之后有事通知彼此,有钱一起赚,赚的是死者的钱,养活的是人间的命,都是命,不算不吉利。
胡仰沛的妻子肖氏耳朵不大听得见声音,他每次与人通话的时候,肖氏总是在身旁用手扶着耳后细听。
“老马,我看你比我能说会道,不如你去当司仪罢了。你说重点,是冯庄的谁?”胡仰沛看了看身旁的妻子,比出“冯庄”的夸张嘴形。妻子耳朵不大好使,但是看嘴型很是厉害,她点了点头。
“哦哈哈哈,不敢不敢,我老马就是爱说,没有老胡你肚子里的墨水,就算去当司仪也肯定凉场子。死的人是冯庄的孟玉华,属鸡的,今年40,冯庄二队三巷的第五家,门口有大石墩的这家。大队队长说要请成村的胡先生,现场没人有电话,我就说我有,就给你打了。这次老伙计想着你,下次有事要想着我老马啊,最近打墓的老谭在跟我争生意,不好做啊。”
老谭这个人,胡仰沛也是认识的,其实也是有往来的,这种事情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看破不说破,说破了就没了情面。
“行,知道了,我立马过去。”胡仰沛挂了电话,跟妻子说了这事,起身去换衣裳,妻子肖氏连忙起身去西边院子找来一小捆干草。
(谷干草)
现在的阴阳先生相比于五年前少了很多,胡仰沛不仅能看丧,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既能写对联,又能写大字,除此之外,他还会主持丧事,做司仪,写祭文。一场丧事下来,主家不用铺张得请好几个人来做不同的事,胡仰沛一人包全了看丧事、斩草、看墓、写对联、写挽联、写祭文、主持丧事这一溜的事情,并且工具全然不用主家准备,所以胡仰沛收价也比以前高了很多,于主家来说其实省事、省时又省钱,不然光是主持丧事这一件,就够主家累的。
这五年来,阴阳先生的生意渐渐被胡仰沛一个人垄断,虽说是个迷信活,但是大家都是花钱买个安心,胡仰沛也并不只做阴阳先生做的事,也无伤大雅。
对于殡葬中其他环节的生意人,像老马、老谭这类打墓的,老解、老王这类响家子,老方这类卖棺材的,他们的生意上的竞争对手就比较多,一个饭碗里争食,不能等主家来找,急需一个可靠的途径来抢夺生意,这个途径就是主家面临家丧时候第一个要请到的人——阴阳先生。
胡仰沛介绍生意看人、看手艺、也看情面。
老马打墓比别人要精细,主家都很满意,但是要价相对较高;老谭打墓马马虎虎,出过几次岔子,主家都不大相信他,但是要价低,又是胡仰沛同学的丈夫,家里日子也过得紧巴巴,如果实在是穷户家,也只好请老谭了。
二
冯庄这个村子,胡仰沛经常来,这属于南镇上比较大的一个村子,有上冯庄和下冯庄。今天的主家是二队的,那就是上冯庄。
进了主家门,老马带着上冯村二队队长和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前来跟胡仰沛打招呼。
“李队长,小嫂子,这就是成村胡先生。“
老马向胡仰沛挤了挤眼睛,笑了笑,便走到一边去了。胡仰沛明白,这个意思是说,主家比较有钱。
胡仰沛眨了一下眼睛,表示接收到这一消息。
这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身材消瘦、戴着眼镜,估摸着是个教师或者公家职员。她虽是在笑着打招呼,但是“微笑“这个动作对于她来说似乎并不擅长,她笑得十分艰难和尴尬。
李队长请胡仰沛往堂屋里走,说了说关于往生者的一些基本情况。
往生者叫孟玉华,男,属鸡,40岁,农历三月生日。家里老人前些年得病去世了。孟玉华生前是南镇中学的初中数学老师,四天前意外失足掉进黄河里,被水冲到三门峡,三门峡水站的人昨天给捞上来,连夜送回家来。
面前的这位中年妇女便是主家了,是往生者的妻子,叫章慧,也是南镇中学的一位数学老师,可见这是个知识家庭。难怪老马笑,这几年老师们不再领着死工资,很多老师在学校外面开设补习班,收入相当可观,这家庭在芮县这个小县城里算得上是比较富裕的家庭了。
胡仰沛一时心神恍惚,很多年前,自己也是一位老师。
主家章慧脸上并没有悲伤的表情,她似乎只会“严肃”这一种表情,可能是在学校管理学生留下的毛病。现在初中的孩子很是难管,可是章慧的表情似乎太严肃冷漠了些,似乎去世的这个人跟自己并没有什么关系。
胡仰沛对这一点很是诧异。
其实在村子里,很多亲人之间的关系都是剑拔弩张的,常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而记恨对方,大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中大多只是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小小的一件事不去沟通解决,紧接着就会有第二件、第三件、第四件…..
一件一件事情堆起来成山,压着原本的情谊,横阻在亲人之间,一直到最后才发现原本身边的人长什么样子已经模糊不清了,只能看得到那堆成山的鸡毛蒜皮。
但即便亲人间的关系冷淡如冰,在生死大事面前,还是会有一点悲恸之意的。就算真的心无所动,碍着亲戚邻里的面儿,也会好歹有个悲伤的表情,挤出一两滴泪水,装个样子,省得之后闲话四起。
章慧面无表情,似乎不介意别人的看法。
院子里站了几位前来帮忙的亲戚邻里,农村讲究丧事喜办,希望往生者能安心往生。虽说下葬的日子没定,但是摊子肯定是要支起来的,收拾院子的、起灶的、搭帐的,都急需要人手。
胡仰沛瞧着原本是来打墓下棺的老马就在那边帮忙搭帐。
主家院子坐南朝北,堂屋是在南上房,刚过五一,正是农历三月快见底,北方的天气已经热起来,偶尔会有像今天一样有风的日子。
胡仰沛今天穿的是靛青色的长袖衫,衬衫别在藏蓝色的料子裤里,系上女儿去年给买的牛皮裤带,妻子说这样很是精神。
进了堂屋,灵堂已经搭起来了一半,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腐臭的味道,屋里来来往往的大多是五六十岁的婆姨,应该是往生者在村里的自家长辈。
“没给请冰馆?”胡仰沛看着灵堂的遮棺帘,问章慧。
答者不是章慧,是二队队长,“冰棺已经请了,人现在就在冰棺里,还是盖上棺盖了,只是泡的时间太长了,身上味道大了些,这已经是清理过的了,没办法。等入葬之后,人家来收冰棺的时候怕是要多给一些钱了。“
“给就给吧。“章慧皱了皱眉,扶了扶眼镜,话里有怒气,”人都去了,都这会儿了,还怕花这些钱吗?“
各地殡葬风俗不一,因此阴阳先生所做的事情会有差异,这是各地风土人情促使形成的。
胡仰沛现在要做的就是见往生者,然后念一段净身咒。
往堂屋里走,走到遮棺帘后,胡仰沛看到的冰棺比以往的都大,磨砂玻璃面儿的冰棺里,隐约透出一个硕大的身影,胡仰沛小时候在黄河边上见过被河水泡得发胀的人,那种诡异的模样至今也没能忘记,也不愿再看见。
“先生,你就不要开棺盖了,就这么行咒吧。刚才一群妇女进来闻到那味儿都吐了。”二队队长用手捂着鼻子对胡仰沛摆手。
一旁的章慧皱着眉,站在离冰棺一米远的地方,直直地盯着冰棺。眼神凌厉,像是在看着仇人。
三
从前的阴阳先生多半像是个哑了的侦探,从一场丧礼的细微末节里就能推算琢磨出往生者与周围人的远近亲疏、纠葛债务,有的甚至能隐约探查出往生者的死因。从前的人却都以为阴阳先生是真的有通灵的本事,才能知晓事情的来由。
但现在,很多阴阳先生拿行礼的钱做往生者的礼法,大多不会去管闲的。
身边的人也大多觉得从事这一职业的人像是骗子,但是风俗人情又让他们不得不请这些阴阳先生过过场面。胡仰沛比较喜欢卖关子,有时候一两句话就让身边的人觉得他真的是有一些本事的,而这一两句话的事实恰巧就是他从往生者身边的人的言谈举止中推演出来的。
面上不去管,胡仰沛心里是很好奇的。他的好奇心由来已久,并且影响了他的前半生,也将会影响他的后半生。
他看了一眼章慧,预备行净身咒。
胡仰沛从小记忆力就好,高中读得文科班,作文总是被作为美文张贴到布告栏里。历史书被他翻得稀烂,说起历史来就跟那说书先生似的。所以背诵净身咒对他而言,就跟说“你好”那么简单。净身咒是一段话,之所以说是净身咒,是因为这是阴阳先生学习的殡葬书上写的。
被印刷在书上的字总是有那么大的魔力,让人信以为真。
(胡仰沛收藏的一些书)
净身咒念完后,胡仰沛嘱咐章慧让做厨的人做一碗面,放在棺头前面,这叫倒头面,斜插一双筷子,是给逝者食用的。
二队队长说孟玉华家里来了很多亲戚,要给行礼,估计章慧这边且忙活一阵子了,等张罗完就带胡仰沛去祖坟看地择坟,让他在客厅坐一会,等一等。
客厅里有几位男同志,胡仰沛本以为是往生者的亲戚,预备打声招呼,一眼扫过去,看到一个熟人。
熟人是高峰,是胡仰沛小女儿胡欢欢的中学班主任,与胡仰沛的二侄女女婿是同事也是好友,两人也交谈过多次。
胡仰沛递了根烟给高峰,在这里,两人免不了要说起孟玉华了。边上还有孟玉华在南镇中学的其他同事,一番交谈后,胡仰沛粗略了解了孟玉华在校教书的一些事情。
在南镇中学,孟玉华是极少的比较温和的一位老师,同事与之相处十分融洽,孟玉华本人也比较受学生欢迎。但是前不久出了一件事,差点被学生家长捅到教育局去。
孟玉华班上有个女生,柔柔弱弱的,总是被班上的一些学生欺负,孟玉华帮了这女生一次,这小孩子就喜欢上孟玉华了,偷偷给孟玉华写情书,被同在一个学校教书的孟玉华老婆章慧知道了,章慧叫女生谈过一次话。这次谈话的两天后,女生就从教学楼的三楼跳了下去,轻伤。接下来就是家长来学校一趟又一趟地申诉。
学校最后撤去了孟玉华的班主任职务,扣除了半年的奖金,并赔偿女生的医药费,学生家长才算了事。高峰告诉胡仰沛,很有可能就是孟玉华老师心里觉得委屈,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
胡仰沛也做过老师,作为一个班主任,面对的不仅仅是这班上的四五十个学生,更是四五十个家庭,青春期的学生最不容易教,老师的一举一动也都要想了再想、权衡再三。
但是胡仰沛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这一屋子的老师,聊的大多是学校班级的事情,过午的日光从窗户洒进来,胡仰沛恍惚间回到了刚毕业到乡镇中学任教的时候。
想着,胡仰沛听到有人叫他。
四
老马在窗口趴着,眼睛时不时瞥着四周,给胡仰沛使了个眼色。胡仰沛起身走到院子里,刚来时候院子只有帮忙搭彩门和摆礼桌的人,现在已经集聚了大半个院子的人。
胡仰沛被老马拉到一边,老马神神秘秘地左顾右盼,像是知道了不得了的大事。
“我刚刚在帮忙搭帐子的时候,听几个村民在那里讲,说这跳河的孟老师最近这几年就跟鬼附身了一样,做事神神叨叨的,也不是第一次自杀了,很多人都猜是孟老师他娘的鬼魂来纠缠他了。”
其实,在村子里,自杀这种死法大多发生在年迈多病的老人身上,这几年总跟这些事打交道,胡仰沛对于自杀也见怪不怪了。黄村之前有户人家的老太太,头痛、风湿、腰肌劳损、糖尿病,身上是每一处不疼的地方,每天吃的药比吃的饭还多,虽说良药苦口利于病,但是在老太太那里,三四十年来,就是每天这些苦药入口,让她的生活都变成苦的了。老太太自杀的那天,穿得整整齐齐,一日三餐都吃得很丰盛,还让孙女给她买了两颗糖。傍晚家里没人的时候,老太太独自一人到村口,投了井。
自杀对于老太太当真算是解脱,怕是投井的那一刻,老太太也觉得是甜的。身边的人也觉得老太太死了就算是享福了,不用再遭罪了。
但是青壮年的自杀事件总是不被人理解的,这种事情在村子里少之又少,流言和猜测也成了大家饭后茶余的谈资。
虽说胡仰沛是出黑这行的,但是他深信没有鬼神之说,他的这些出黑知识大多来自于书本,他自己也只做看坟择日祭灵这些民间早已成风俗的事情,这些事情做起来并不难,书上都有现成的口诀。
“我说老马,你也打墓这些年了,还信这个?”胡仰沛一边看着堂屋里招呼亲戚的章慧,一边打趣着老马。
说着话的功夫,二队队长拿来两碗热腾的羊肉泡馍给胡仰沛和老马,说是亲戚有点多,事情也有点麻烦,眼看着章慧下午可能是抽不出身了,就让流水席的厨子给胡仰沛和打墓的老马做点羊肉泡馍垫吧垫吧,等主家女儿从亲戚那里报丧回来再带他们去祖坟。
羊肉泡馍是胡仰沛最喜欢吃的,他和老马接过碗到帐子下找了张空的桌子,搬了凳子坐下。
老马吃了两口,把今天听到的事情添油加醋得跟胡仰沛讲了一遍,老马这人,说话就一个毛病——“浮夸”。
孟玉华第一次自杀被发现,是在他娘去世半年后,也就是三年前,那次是喝了十来片安眠药,被女儿发现,送到医院给洗了胃。
孟玉华在家里排行老四,是老幺,上面三个姐姐,他爹娘老年得子,对孟玉华的期望很大,在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家里也算是砸锅卖铁供他上大学,孟玉华自己也很出息,考上了那时候不用交学费的师范,时不时还往家里拿补贴,在村里也是出了名的大孝子。毕了业就被分配到南镇中学当老师,娶了媳妇,生了一个女儿,家庭也算和和美美。
孟玉华的老爹得的是癌症,发现时候就已经很晚了,没过半年就去世了。孟玉华的老娘五年前就得了老年痴呆,这种病在村子里很常见,真的算得上是考验儿女孝顺与否的一个病了。胡仰沛自己的父亲也已经痴呆六年了。
因着孟玉华是老两口唯一的儿子,所以他娘就一直由孟玉华和妻子章慧照料,但这病照顾起来是个熬人的活,得有人时时刻刻在身边看着,不然病人下一秒就跑丢了,或者就不小心磕伤碰伤了。
刚开始孟玉华章慧夫妻俩轮流照顾,但是日子久了,始终不能顾全,两人就商量着其中一个人申请停薪留职,停薪留职对于四十岁左右的老师来说是个很危险的事情,四十岁左右的老师,该评的奖都评上了,该有的资历也有了,下一步就是申请高级教师的职称了,评上高级教师职称,工资就多了,意味着之后的退休金也会大大增多,自己的声望也有了,也就可以专心得教书等待退休,不用再去准备一次次的评奖活动了。
一旦停薪留职,这些年的辛苦也就算白费了,年轻的教师不断涌入,自己的进步跟不上,最终是会被淘汰的。谁也不想自己落得这个下场。
两人谁也不肯让步,三年前,孟玉华的娘一次不小心走丢后,找回来的就只是一具尸体了。孟玉华母亲下葬半年后的一天,孟玉华下班之后在路边走着自言自语的样子被村里人撞见了,第二天他吃安眠药自杀,村子里就有人说孟玉华是被老娘的鬼魂缠住了,可能是他老娘觉着死得太委屈。
之后这几年,陆陆续续有人发现孟玉华经常一个人在路边对着空气打骂,对着空气拳打脚踢,还有人说半夜走车的时候看到孟玉华跟鬼一样坐在村口的青石上发呆,眼神呆呆的,活像个没魂的野鬼。
说话的功夫,胡仰沛已经把羊肉泡馍吃完了。
“老胡啊,你别只顾着吃啊,我说的话你听到没?你说邪门不?”老马用筷子敲了敲碗,说完,低头呼噜吃了几口。
“是有点儿邪门。”胡仰沛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但是他还是不信鬼神这一说。保不齐是村子里人瞎传的呢。
胡仰沛轻咳了两声,“我说老马,你这些事听听就算了,咱们算是人家雇的人,有些话可不能乱说出去啊。”
老马狠狠咬了一口蒜,“我明白,我还想多挣几年钱呢!”
胡仰沛无奈摇摇头,他可真的不信老马的嘴,老马多事多嘴也算是比较出名的了。
五
看着周围没人,胡仰沛跟老马商量着之前有几户介绍给老马的活,清算清算介绍费,这次算是老马介绍给胡仰沛的,跟上一次胡仰沛介绍给老马的抵了,还有再之前的三次都是胡仰沛介绍给老马的,老马一共要给胡仰沛150块钱。
钱刚算清,孟玉华的闺女就回来了。
去孟家祖坟的路上,胡仰沛与孟玉华的闺女打听了孟玉华爹娘的事情。这闺女算得上一个爽朗的女孩子,跟胡仰沛自己的闺女有点像,他心里不由得开始同情这闺女,还在上大学,家里没了顶梁柱,之后的路就算不难走,也免不了一些闲言碎语和磕磕碰碰。
还没到祖坟,老马的嘴就闲不住了。
“闺女,你爸妈就你一个孩子?多好的闺女,多好的一个家,要是我就舍不得走,你爸也算是狠心呐!”
胡仰沛真的是很佩服老马,心想你这不是已经知道了,咋还问人家姑娘呢?其实对于胡仰沛来说,孟玉华到底为什么自杀这件事,说不好奇是假的,但是像老马这么直接的做法,他也是做不来的。
看着闺女半天不说话,胡仰沛轻咳了两声示意老马不要这样问。
孟玉华的闺女拿着纸钱去给自己爷爷奶奶上了坟,之后转过头来看着胡仰沛和老马,一字一句地、诚恳地说出一句话:“我爸爸不狠心,他有自己的苦衷,原本我也想跟我妈妈一样什么也不说,但是我现在觉得,应该说出来的,这根本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老马听了之后,很抱歉地笑了笑。
原来,孟玉华早在母亲去世一年前就病了,起初只是整宿整宿地不睡觉,孟玉华以为是自己压力过大导致的,就把学生的作业带回家,整晚整晚地批改作业。白天时候开始精神恍惚,上课时候还好,一到闲下来的时候就开始发呆。
有一次给女儿过生日,大家刚唱完生日歌,孟玉华就开始发呆,谁叫也清醒不了,不一会儿就开始流眼泪,吓得妻子章慧赶紧掐他人中,孟玉华一下子清醒了,但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是在做什么。
孟玉华的姐姐说他怕是中邪了,夫妻两人都是老师,坚定地无神论者,觉得中邪这种说法很荒唐。
在一次去北京进修的时候,章慧帮孟玉华预约了一家医院的精神科,检查结果说是抑郁症。开了些药,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
从北京回来时候,孟玉华状态还好一点,但是章慧对孟玉华的态度却越来越奇怪。孟玉华听医生的话,尽量想一些开心的事情,但是照顾痴呆的母亲,学校的评级考定和繁重的教学任务让他有点力不从心,时不时还会出现幻听。
孟玉华的闺女说,可能是章慧觉得压力一下子变大了,也可能是章慧觉得没有照顾好孟玉华感到心里愧疚,不然真的没办法解释章慧对于生病的孟玉华越来越冷淡的原因。
病情加重是在孟玉华母亲去世后的一个月,孟玉华脾气开始变得暴躁,北京拿回来的药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但是孟玉华开始抵触吃药了,新买的药总是被他藏起来,而且从未吵过架的孟玉华夫妻俩,在那之后开始频繁吵架。
开始出现幻觉后,孟玉华总是说母亲在看着他,问他为什么不救救自己。还经常一个人出门溜达,女儿不放心,有时候就跟着他,看到他对着空气讲话,看着他向空气挥拳头,陪着他在村口一坐就是一宿。
假期时候还好,孟玉华的闺女会用各种方法劝清醒时候的孟玉华吃药,病情稍微能稳住一点,但是女儿一上学,章慧也不怎么管孟玉华,他的病情就会加重。
自杀的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孟玉华吃过安眠药、还试图跳井、还有一次手反拿着刀准备刺伤自己。
这一次的事情发生在五一节,孟玉华一直想去云南旅游,想去洱海旁边呆坐一下午看晚霞,原本这次五一家里一致决定是要去云南的,想让孟玉华散散心,看看对病情恢复有没有好处。但是由于学校突然下发的进修任务,章慧想取消这次旅游。
章慧想为后半年的高级教师职称评定多做一些准备,觉得这次的进修任务很难得。再者女儿毕竟还是个孩子,让她跟抑郁症随时可能发作的丈夫出去,章慧不放心。
孟玉华又跟章慧大吵了一架。在五一当天,一个人偷偷离家,在三门峡大桥上纵身跳入泥沙堆积的黄河里。
“我爸爸是病了,不是狠心丢下我们母女,也不是不负责任,更不是什么鬼上身。抑郁症真的不是什么犯矫情,病了就是病了,这跟得了高血压、糖尿病又有什么区别呢?我理解我爸爸。”孟玉华的闺女站在她奶奶的坟前,眼眶里噙着泪,神情却很坚定,“我也理解我妈妈,她的压力也很大,她现在可能还在怪我爸爸,觉得怎么就得了这个病,我觉得她心里更多的应该是愧疚,她总是觉得自己没有照顾好爸爸。我想她在做一些抉择的时候,也一定很难吧。慢慢来吧,都会过去的。”
胡仰沛真心很敬佩这闺女的心态,他很好奇:“你对我们说这些,不担心我们会说出去吗?”
那闺女笑了笑,“没事,以后别人问起,我也会说的。我爸爸只是病了,就算现在已经去世了,他的尊严还在的。”
六
择坟的事情对于胡仰沛来说也比较简单,根据往生者及其父母的生辰,推演出一串数字,把这串数字对应到罗盘上,选出最适合的方位,如果方位选出来是两个,那么就是男左女右。然后拿一些树枝插在选的地方,围成一个圈,用五彩线接连起来。是告诉主家、打墓人,也同时是告诉同行,这块地有逝者选定了。五色线是告诉来往的鬼魂,这地有人了,也是避免冲撞呼气煞神。
(胡仰沛常用的五色线)
把带来的干草用五彩线一捆,放在圈中间,用斧头对着干草砍下去,用出黑的话来说叫“斩草破土”。
现在的丧事,阴阳先生做的要比以前的少很多,很多繁琐的流程都被省去了,不过遇到一些比较“讲究”的户主,胡仰沛会成套的去做,那样一来准备的东西就多得多。寻常百姓都是希望能省则省的。
回去的路上,孟玉华的闺女跟胡仰沛说了好多关于孟玉华在世时候的事情,这样也有利于胡仰沛等会写祭文。
回到孟家之后,胡仰沛看着孟家亲戚已经都哭过棺了,冰棺前没有再围着人,就跟着队长去冰棺跟前给往生者系绊脚绳,其实就是用一条麻绳捆住逝者的两个脚,防止诈尸。到入殓前再解开。
然后胡仰沛就到客厅,铺开纸,写排位,排位要写七副,今晚吊纸时候烧一副、烧轿时候烧一副、起灵时烧一副、路祭时候烧一副、到祖坟前烧一副、下葬前烧一副、下葬后填土压石时候烧一副。写完之后胡仰沛把这事交代给孟玉华的闺女。
接下来就是写纸幡,写完后问队长,孟家让谁摔盆打幡?按习俗来说这种事情本该长子来做,若逝者没有儿子,可以由兄弟之子来做,但现下的情况是孟玉华没有兄弟只有三个姐姐。
站在一旁的孟玉华闺女说可以让她来,虽说现代社会对男女没什么忌讳了,但是这样一来孟玉华的女儿要做的事情就很多,胡仰沛担心她有的事情记不住。
“没事,我可以的。”女孩儿眼神很坚定,胡仰沛也就没说什么了。
自此,第一天的事情就交代完了,胡仰沛给队长说了下葬的日子,说后续的事情明天自己过来再继续交代。
离开前,胡仰沛把老马叫到一旁嘱咐他别再多话,另外让他打墓时候注意一点,如果有意外及时给自己打电话。
七
回家路上,胡仰沛看着天边的晚霞,想到家里等待自己的妻子、在外上学的女儿以及认真工作的儿子,他突然觉得今天的晚霞是那么好看,孟玉华心中的晚霞是不是就是这样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