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血之城

以前在沪上《私家地理》杂志时,写下的游记文字。以后再没有那样孤身行旅的姿态了。

我正在归来,在20年后,以一个旅者的身份。

飞机对一个归乡者来说,太快了。归者最适合步行,适合夜晚,适合一路风雪,然后故乡的犬吠了,当你是个陌生人。次之是乘火车,有着旷野戈壁上一排排向后退去的电线杆的苍凉。我少年时就这样离去的。

机身震动,落地,看见“新”的空港大楼,“乌鲁木齐”四字是新描过的红。

这是晚上8点的乌鲁木齐,白天漫长、明亮,夕阳初下,光影斜出些味道来。出租车在方正的楼影中穿行,一个标准的城市面具让归乡者的记忆面目全非。这会使我恢复一个旅行者的使命——体验陌生带来的新奇快感,虽然会忍不住地辨认什么。


戴安娜·希普顿夫人在回忆录《古老的土地》里对1935年乌鲁木齐的评价:“……这座城市具有一个半西方化的城镇具有的一切令人感到沮丧的特征……”

沮丧是因为你几乎辨认不出乌鲁木齐与其它城市的区别,虽然它承载了许多异域的想象。“半西方化”就是“半现代化”,因为它也没有大都会那种侵略性的繁华。70年后,乌鲁木齐依旧保持了这种步调。

乌鲁木齐和许多城市相比历史太短:1767年新城筑成,乾隆皇帝钦定城名“迪化”(“启迪教化”之意),成为一个扼天山南北路的屯垦中心,主管南疆事务;光绪十年新疆建省,首任巡抚刘锦棠是左宗棠麾下的湘军名将,他对这个城市进行了一次大扩建,其规模和布局一直保存到建国前夕;1953年改名乌鲁木齐,因为穿过迪化城的那条河一直叫乌鲁木齐河。乌-鲁-木-齐,四个短促的音节,前三个含混,最后一个响亮,合成为一个游牧民族对故乡的想象——“优美的牧场”(蒙古族准噶尔部落语)。

现在林立的高楼挤满了“牧场”,而在1985年之前,乌鲁木齐最高的建筑一直是“八楼”。就是刀郎那句著名的歌词——“停靠在八楼的二路汽车,带走了最后一片飘落的黄叶”里的 “八楼”,以前是乌鲁木齐唯一接待外宾的宾馆,因为高达八层,当地人直呼八楼,连公共汽车站名也随了俗。

住宿选择在了西大桥。 那是我童年以为最繁华的地方,桥西是人民公园(俗称西公园),桥东是著名的红山,都是孩子们春游的去处。

10点夜色初上,空气里弥漫着烧烤的味道,某个拐弯处,蓝色的烟雾升上来。烟闻起来淡淡的,有一点甜蜜的辣味。这是烧来自大沙漠的特殊植物——红柳的味道。循着这股烟味,一定能找到美味的烤肉。那种烤肉的架式才叫壮观!一大排近百个几米长的大铁炉子,一头接着一个半人多高的水壶,烧着茶冒着白气,一头长槽里,炭火透红,半米多长的铁钎上串着大块的带骨羊肉,肉上的油,一滴滴掉在火里,引得火花跳跃蹿动,香气四溢。随行的摄影师兴奋起来,这符合他对乌鲁木齐的想象。


第二天,打一辆出租车走北京路去河南路,正好是刀郎唱的二路汽车的行走路线,“八楼”缓缓退去;看到新疆科学院——彭加木的科学院,并未改变;到铁路局,就是河南路口。想必你发现了,乌鲁木齐大部分地名都是工作单位名,这是个典型的由机关、工厂、公司及其家属院组成的新兴城市。各个单位又来自不同的省市。

转进河南路,有一半是铁路局的地盘,能看见铁路医院已经变了样,那是我出生的地方。接下来是我父母的工作单位——自治区一建。我下车四顾,已看不见我熟悉的建筑。踱进家属院,原来的平房全部变成五层的住宅楼,路边老人坐在一起聊天下棋、晒着太阳,操着亲切的东北口音,他们都是我父母曾经的同事,并不理睬我这个陌生人。我甚至坐在他们旁边安静聆听,闭上眼,有一种时光回流的陶醉。

其实我已经回家了,但是没有人知道。

我有点恍惚地穿过住宅小区,我将怎样找到我的童年玩伴呢?我相信他们大多还在这里。这就是这座城市的两面,它可以变化得面目全非,却又保持着一种周而复始的凝滞——你在单位医院出生,上单位子弟小学、中学,甚至去单位系统的技能学院,毕业了回到单位工作,或许一辈子都走不出单位了。

我继续寻访和辨认我住过的地方,从一处到另一处。

翻出我若干年前写的对这里的回忆,有着稚嫩的情绪和笔法:

“我家不远处有一条很急的河,常常都要冲走人,据说是天山流下来的。河对面是一片极好的树林,去那要绕很远处的一个木桥,并且随时受到那里的孩子用石片攻击。我很小就学会与异族的孩子共处或者打架,并且一直持续了很久。”

那条很急的河就是乌鲁木齐河,被改名成“和平渠”。我在和平渠边行走,小时上学觉得很遥远的路,现在看来不过如此。其实穿过塑料厂可以更近,但塑料厂的人都是天津口音,听见我们的东北口音就知道是“一建”的,听见北京口音,就知道是铁路局的,孩子间就开打了。

再走就进了另一个住宅小区,猛然发现我住过的楼还在。那一刻觉得自己不行了,有触目惊心的感觉。楼已经陈旧不堪,我慢慢上楼,楼道的墙面在剥落中黯淡,楼梯把手是我曾摸过无数遍的,手再放上去,有点抖。上到三楼的“家”门口,想怎么都要敲门要求进去看看,却发现门挂着锁,锁蒙着灰,荒废很久了。家是很容易丢掉的,人一走,家便成一幢空房子。


回到酒店,摄影师也回来了。

他去了二道桥。一句名言说,如果你到了乌鲁木齐而没有去二道桥,就等于没来过乌鲁木齐。

我说,一说二道桥,就知道你是个外地人,本地人只称那里是“二道桥子”。看了他拍的相片,才知道二道桥子修了个“国际大巴扎”,原来的二道桥市场敞开的店铺、支起的布棚子现在却越来越少了。它们都被赶进了新修的大巴扎当中。这座建筑远看像一个巨大的堡垒,据说为了保有新疆维吾尔建筑的特点,它的每一块砖都是特制的——特意把它们烧成塔里木沙漠的颜色,但是走进去,里面就和一般的商场差不多,一节一节的柜台,有肯德基、家乐福。

后来和摄影师再探二道桥。绕到国际大巴扎背后,随便从一个巷子扎进去,两旁都是敞开的铺子。铺里传出巴基斯坦流行音乐,商贩用听不懂的语言叫卖,满街高鼻深目的人……这一切会让一个初来乍到的人产生错觉。

再往幽深处,不知道生存了几十年还是几百年的黄泥屋,挤挤挨挨的,把街道拿捏得弯弯曲曲,每一弯每一曲之中又藏着不同的物什。

一个拐弯处金光灿烂,叮叮当当声中,工匠们已经开始了劳作。这里是手工工厂,也是手工卖场,黄铜被加工成器皿,现做现卖。再一个拐弯处,各种各样的地毯挂毯满地满墙都是。懂行的人能发现它们都是植物着色,这种古老的染色法在世界其它地方已经失传很久了。

二道桥在民间被赋予了更复杂、暧昧的意味。这里的每条小巷都深藏着些什么,连空气都是浓稠的。从小里说,这里就是乌鲁木齐解放南路上的二道桥市场;如果往大了说,把和二道桥同一精神气质的地方都算在内,就是南门以南、南梁以北的大块地区。这块地区就是旧时的回城。

当年的乌鲁木齐有三城,一是较大的汉城,主要是新疆的官府和汉人居住地;汉城之南是回城,居住着维吾尔族和回民;另外一个满城,是当时清朝王公和八旗兵的居所——里面可能就诞生过《卧虎藏龙》里的玉娇龙。

现在的汉城没有保留下更多历史,天津杨柳青人缔造了乌鲁木齐近代的商业,永裕德、同盛和、复泉涌、德恒泰……津门八大家,乌鲁木齐的老字号没有一家能像其它城市那样保留下来。城墙早已不在,只遗留下南门、北门、大西门、小西门、大十字、小十字等地名。

当年的南门是汉城和回城的分界,现在还是分割两个世界的沟,南门之南二道桥里有中亚、西亚所有时髦的东西。南门之北的现代大商场里是昂贵的、国际任何都市都有的名牌店。这个城市的审美观就这样分裂对立起来:二道桥里最时尚的东西,过了南门可能就是最俗艳的;二道桥里最抢手的货,过了南门就无人问津。


天色亮得很早,酒店的窗户对着博格达雪峰,仿佛触手可及。这是这个城市最奢侈的地方——国内的大型城市里,唯有乌鲁木齐能看见雪峰。雪峰的山腰,就是著名的天池。

我们包了一辆吉普,上天山前先去探访乌拉泊故城。孟凡人先生撰《唐轮台方位考》一文(收入《北庭史地研究》,新疆人民出版社,1985),认为乌鲁木齐南郊的乌拉泊故城就是唐轮台遗址。岑参的诗无疑使轮台之名益彰:“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徊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故城不大,严格来说,只能算废墟,已体会不出岑参的壮美诗意了。

司机小武说,天池不可去,那只是给一般游客拍照的地方。最美的天山是麻沟梁的刀条岭。我问在哪?说是奇台的半截沟镇。我说乌拉泊故城的上级单位北庭故城好像在那一带,当年的岑参可能就要从轮台到北庭都护府去复命。小武说,我们可以先去上级单位,然后上麻沟梁。

一路上风土干燥,常有浩浩荡荡的向日葵田在视野中后退。千亩的向日葵临风而舞,面日而开,即使闭目,还是挥之不去的金黄。

北庭故城的一角竟然在村庄里,再开进去,发现就是废墟也有摄人的气魄,规模远非乌拉泊故城可比。故城好像无人看管,吉普就开进故城里,城垣连绵不断,荒草漫道,我们是唯一的探访者。我爬上一个巨大的“城楼”,方圆数里的残城里只有我们三个人,只觉得风凉地广,被穿越的时间震住了。

原来的护城河在城北聚成一面湖,芦苇摇曳,水鸟起落。转眼向内,荒芜一片,城外却是江南般的繁茂,莺飞草长,驴羊遍地。

从唐代至元代,就是这里统辖着乌鲁木齐地区。

晚饭前到达了奇台县,当年丘处机带着弟子们去见成吉思汗时到过这里,写天山“横空一字长千里,照地连城及万家”。天山举目可及。


第二日一早就进山了。空气逐渐变得湿润起来,风景随起伏而变换。真是不进山不知天山之美,想那瑞士风光也不过如此。山坡上竟然种满了麦子和菜花,黄绿变换,衬着延绵的雪峰。

路上遇见一个老汉,说麦子就是他们种的,还有高梁。他是汉人,而这里也只有一户哈萨克,原来在山上放牧,现在很难维持了,就分到村里,也配了田。老汉说,现在不兴放牧了。

新疆的风景分布像一个审美的阴谋,先让你饱偿荒凉土色,连眼睛都渴了,翻过山,一下子水土丰润,像审美轰炸,很难不感动。

再往上,山开始露出石壁来,温度逐渐下降,路边时有罂粟、兰铃花闪过。雪峰越来越近,显得尖锐、齐整。这就是刀条岭。上到没有路的地方就看见了哈萨克人的帐篷。他们的马羊已不多,上来几个月仿佛只是维持一个民族的古老习惯。另一个山坡上有更多的帐篷和汽车,一看,原来是刀条岭度假村,为自驾的人准备的。

我们不打算在山上留宿,想当天返回乌鲁木齐。车下山很快,看见一道山梁上有头牛孤零零地站着,一动不动。


黄昏前我们回到市区,直接开上了雅玛里克山,摄影师要拍几张乌鲁木齐的全景。雅玛里克山就是原来的妖魔山,本是不毛荒山,现在应用以色列的滴灌法,已经栽满绿树,成为红山一样的市民公园。

山上是乌鲁木齐的最高点,东面是旧时回城,能看见大巴扎的高塔;东北面是以红山为标志的汉城;正南面是满城,后来的八一农学院(当地人称“八农”,这个城市曾经军垦的印记)。满城遗留下的乌鲁木齐唯一一段城墙也在不久前拆毁。小武正好是“八农”子弟,我问他,“八农”里那一片红卫兵墓还在吗?他说早就平掉了,盖了房子。血脉杂糅包容并蓄的城市斩断了任何与历史曾经有过的干系。

黄昏开始降临,博格达峰开始泛红,山上的一对维吾尔族妇女,展开了带来的毛毯,一起脱鞋跪在上面晚祷。四周一下安静下来,有更多的人开始晚祷,让我相信一些品质总会在时间中保持光泽。而摄影师正拍摄着最后几张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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