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部电影从头至尾都标榜着“青春”,但剥开这层糖纸,里面裹着的实际上是“幻灭”——而这个词,不仅仅属于某一代人。所以很多人认为年轻人理解不了《芳华》要表现的感情,有点杞人忧天了。每一个人的成长踏过的都是青春的尸体,就像每一个时代都会被后来者碾碎一样。
谁的心里没有几道刀痕呢。
《芳华》巧妙的地方在于,把所有“时代展示物”都赋予了象征意义,然后将这些象征扣住主题,便有了背景深化和主题升华的效果。
这部电影的主题是“幻灭”,不止是故事角色的理想,还有所有人心中的神像,这里的“所有人”甚至包括了观众。整个故事实际上就是神像崩塌的过程:从一头猪冲进了游行队伍中起,矗立在故事背后的巨大神像,琐碎细屑开始纷纷扬扬地向下飘落;紧接着黑幕蒙上了鲜花,气氛凛然一变,观众渐渐听到了倾倒中的吱吱呀呀声;最后伴随着整耳欲聋的爆炸声,神像轰然倒塌。
黄轩饰演的刘峰是这座神像的一个具象化表现,在故事的开始阶段,他是被整个集体所“供奉”的偶像,所谓“活雷锋”,大概可以理解成“某一种思想的化身”或者“某个人的代言人”之类的概念。有趣的是,这样的偶像在被“供奉”的同时也是受剥削的,在完成自己的规定动作的基础上,还不得不无节制、无条件地实现他人的愿望,就像一个真正的神那样。
“被神格化的人”与“被人格化的神”之间有一点微妙的不同,就是前者即使想做回人,也不会被人所接受。假设刘峰表白的不是林丁丁——这已经是看上去最“安全”的选择了——被发现后,他的结局会有不同么?
不会的。旁白暗示过这一点。最后两个战友拿着他的假肢调笑时,互相之间的反应也能看出来。那天在屋里的无论是谁,他的感情都不会被接受,没有人知道该怎么面对,也没有人敢和他一起登上“祭坛”。
不包括何小萍,她的角色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战前,她是被指引的迷途羔羊;战时,她是被救赎的“人”;战后,她是神像最后的供奉者。
神像的另一个具象化表现,是文工团里的年轻姑娘们。在故事的开始,她们是一个整体,或者说是一种氛围,是欲望,是充斥着整个银幕的荷尔蒙气息。随着故事的发展,她们被分化出来,在显露出自己个性面貌的同时,骨子里的“神性”一个一个地被捏碎。就像女娲造人一样,一开始都是一抔土,当她们联系着泥土的部分被捏碎的时候,独立的“人”就形成了。
林丁丁的“成型”在她拒绝刘峰的那一刻,这也许是她第一次公开表示拒绝某个男人,甚至也许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有“拒绝异性”这个需要的,虽然表现得依然有些暧昧,但毕竟是一次“选择权”的行使。之后她就很少有什么戏份了,因为她在故事里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在结尾部分交代了她也是最先脱离集体的,虽然最后变成了完全不像当初的模样,但是人本身就是一种有无限可能的生命,最后的设定使整个故事有了一抹鲜活的幽默感。
萧穗子的“成型”在她最后决定离开文工团的时候,虽然她那么爱这个集体,或者说是爱这个集体背后的“神性”,但最终她决定走上了一条与自己曾经的坚持相背离的道路,一条真正属于自己的路。她甚至拒绝了“活雷锋”修理曾经的“庙宇”的请求。
郝淑雯的刻画只有寥寥几笔,她的“成型”大概在决定和曾经讨厌的人在一起的时候,印象中电影好像没交代是谁表的白,但“在一起”本身就是一个彰显自我的决定。甚至,这个决定的根源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爱上了”,自主有时是缺乏理性的,毕竟这是爱情。
其他姑娘基本都被隐没在了背景里,但在文工团解散的那一晚,所有人都接受了心中神像的崩塌,那一场酒是一场祭奠。
刘峰回到曾经的“庙堂”,捡起断掉的马刀(隐喻同时期被裁撤的骑兵建制,也隐喻上一个时代),眼前尽是历史。曾经被时代供奉的“活雷锋”在决定追求自我的时候被“贬入凡尘”,成为了一个“人”。但他的“神格”却被他曾经“救赎”的何小萍一点一点捡拾起来。何小萍自始至终与环境格格不入,只不过是因为行走的方向与他人正好相反,这个在所有人都匍匐在神像前的时代唯一一个显露出自我需要的“人”,恰恰在所有人都向“人”转向的时候,去开始追随那个已经逝去的“神”。
也许是因为哀莫大于心死吧。
她的灵魂是寄托在父亲身上,或者说“希望”身上的。旧时代的神带走父亲和希望的同时,却也代替父亲给了她温暖,于是她转向了“神”。她把刘峰抛下的标签收集起来,宣布自愿陪他登上祭坛。在战场上,刘峰看到了人的死亡和绝望,而何小萍却被无形的手推上了祭坛。我相信她的得病是身体内人性的反抗,但是这样的抵抗却在曾经的“祭祀仪式”中被消融了。
古代祭司在与神交流的时候,通常以精神恍惚的状态示人,这么看来何小萍的精神创伤也许有更深层的隐喻。何小萍随着音乐在草地上和舞台上的文工团一起起舞的一段,是我在所有电影中最能真切地感受到“天人合一”的一段,理想主义的光辉在祭奠一个时代的落幕的盛大仪式中聚集到了一个“通灵者”的身上。
何小萍最终没有辜负这个已经倒塌的时代,虽然神像在新时代已经彻底倒塌消弭了,但她仍然“供奉”着心目中的“神的代言人”,以此停留在曾给予自己温暖的旧时代。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一种“幻灭”——作为整体的“人”在信仰层面的幻灭,这是新时代的副产品。
这也是这部电影纠结的地方,被历史车轮碾碎的瓷瓶里生长着鲜美的花,我们记得伤害但同时又超脱不了阳光灿烂的童年记忆,于是创作者开始在批判和暧昧之间摇摆不定,一面把旧时代碾碎,一面用仪式和温暖缅怀。
最后,这样的幻灭甚至包括了观众,这也是这部电影要在画面外使用旁白的原因。从一开始观众就作为萧穗子的交流者成为了整个故事大框架的一部分,眼看神像起,眼看神像塌,从开头对集体“崇高感”的树立,到结尾回到现实人生,“我们终于回想起曾经一度被他们支配的恐怖,和囚禁于鸟笼中的屈辱”——这句话用在这里意外地很搭。
在完整人物群像塑造的基础上为观众留下了思考空间,这是冯小刚导演最有史诗气质的作品。近些年看他的作品总有一种感觉:似乎就要能迈进那个门槛了,一次比一次近,但就是差点什么。
也许这一次,他至少有一只脚已经迈进那个门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