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华年

本文系原创首发,参与异言堂双月征文之失乐园与【不一样】之宽敞。



“我再也不想去景德镇了。”岂知,讲这句话还不到一个月,我又随朋友晓梦去了景德镇。车开在宽敞的马路上,云低得几乎可以摘下,路边的树还郁郁葱葱,简直以为在春天,却已是深秋了。车在一个杂草丛生,空荡荡的坝子中停下,晓梦说到了。我直呼:“错了,这不是景德镇。”

“这不是你上次看到的景德镇。”晓梦把车停好,笑道。

去年国庆,我和家人从上海出发,自驾到景德镇旅行。路上没怎么塞车,到景德镇市区就开不动了,走走停停,一个多小时才到酒店。晚上出来逛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花花绿绿、琳琅满目的瓷器看得人眼花缭乱,大家像买菜一样挑着瓷器、讲着价,我们也凑热闹买了两只花瓶,不懂瓷器工艺,仅凭外观。翌日,参观景德镇博物馆,预约不了门票,只得买了特展票才得以参观。馆内倒是宽敞,却是我看过最拥挤的博物馆。要凑近看文物,还得排队,十月的景德镇炎热如夏天,馆内虽有空调,却还能闻到彼此身上的汗味。人们争先与玻璃柜里的陶瓷合影,不知有多少人在真正观赏文物,我们也只是走马观花。

后面几天相继参观了古窑民俗博览区与陶阳里历史文化旅游区,总想着买几件瓷器带回家,却只能从价格与外观上判断。一个店一个店来来去去,店员总把我们带到那些花枝招展的瓷器前,像一个个搔首弄姿的女人,打着网红的旗号,吸引不少人把它们带回家。勉强买了两件不那么花哨的瓷杯,回家后扔在角落,现也积满了灰尘。

当晓梦让我陪她去景德镇时,我直摇头。

“我带你去的地方,绝对你没有见过。反正你在休假,出去走走也挺好。”经不住晓梦软磨硬泡,我也就跟她再次来到景德镇。然而,这哪是景德镇呀!一眼望去,未见一片瓷,到处都是零乱的树呀、草呀,还有溪水、苔藓,听到犬吠声,闻到鸡屎味。

“这是哪?你咋把我带到乡下了?”看着眼前这一切,我完全不能把它同景德镇联系起来。

“一会你就知道了。”晓梦还给我卖关子。

在她带领下,我们走在窄窄的小巷中,两边皆为低矮的篱笆土墙。彼时,天色渐晏,夕阳的余晖洒在土墙上,老式木门上,时光倏地倒退几十年,这不就是我童年看到的景致嘛!晓梦在一家院门前停住脚步。但见土屋的一面墙贴满瓷片,色彩素净,以暖灰色调为主,不像我印象中景德镇陶瓷市场上那些色彩斑斓的瓷片。橙色的夕阳打在瓷片上,给整座土屋镀了一层金光,照在院门上方“玉烟客栈”几个大字上。

“这几天,我们就住这了。”晓梦敲响了院门。

“进来,门没锁。”屋里传来一位年轻女子的声音。

我小心翼翼推开院门,晓梦将我推进屋,笑着凑到我耳边道:“我每次到景德镇都住在这,离城远点,却是我发现的一个宝藏。”

我不禁向屋内望去,没有通常我所见过客栈的吧台,迥异于普通农家院。屋里光线很暗,仅有一个窗户,夕阳穿过窗户刚好照在一架瓷器上,那些白中泛青的花瓶、碟子、碗、坛子……皆泛着温润的光。一个青花瓷花瓶上的山水画让我挪不开眼睛,画中近处的湖心亭,远方淡青色山峦,层层叠叠,山势柔和,逐渐隐没在空濛的天际,一行大雁正飞向远山。如此气韵的瓷画好像在哪见过,却肯定不在景德镇陶瓷市场。

“这件花瓶卖吗?”我忍不住问。

“不知道。”还是那个女子的声音,随着声音望去,方发现里屋有一张书桌,桌前坐着一个穿着白色裙子的女子,正翻着手机,头也没抬。

“哪一件?”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从客厅后面传来。

须臾,那青年便走到我们面前,看我正在端详那件青花瓷花瓶,便道:“这是我师父的作品,得问问她。”

“你师父呢?”晓梦问。

“她出门了,你们可看看其它的,我做的可以卖。”

“我妈又跑哪去了?她倒好,让我来给她守摊子。”是那年轻女子的声音。

“哦,不好意思啊,你们是来住宿的,我把行李给你们拿到楼上去。”旋即,那青年便把我们的行李往楼上拿。

木楼梯嘎吱嘎吱响,我们随着那青年上了楼,楼上仅三间房,除了我们,没有客人。房间小,空间也不高,窗户开得很低,窗台上居然有一个玲珑花瓶插着百合花,还能闻到花香,放眼望去,远山淡影,在夕阳中似一幅水墨画,我们仿佛成了画中人。悄悄问晓梦:“这就是你说的宝藏?”

“不止这个,你刚也看到了,楼下的瓷器,那都是可以卖好价钱的。”晓梦又凑到我耳边轻轻道。

“你是为这个来的?”

“是呀!就是他们做得实在太慢了。”

“快了也做不出来呀!”

“嘘……”晓梦示意我小声点,房间不隔音。

“杜鹃,杜鹃,你咋又跑了,我手上的活还没做完呢!”是那青年的声音。

“好春生,你帮我看会呗,我去镇上逛逛,一天到晚守在这,一点意思都没有,别告诉我妈哈。”是那女孩的声音。

“那你怎么报答我?”

“过来……”

“小声点,有客人呢。





晓梦和我相视一笑,为无意中听到小情侣的谈话不好意思。晓梦说时间还早,要去镇上逛逛,我只想待在这里。

翌日,鸡刚叫第一遍,我便醒了,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一点一点亮起来,朝阳一点一点露出脸来,远山渐渐清晰,便想立即走入窗外的田野中。

晓梦去景德镇选瓷器,我独自在田野漫步。南方的深秋不太冷,偶尔还能听到几声虫鸣,空气里似乎还飘着桂花的香气,混着泥土与青草的味道。我总是绕着农舍走,生怕遇到狗,走着走着,听见有“呼呼”声,似风呼啸,又似木柴在燃烧,却寻不着声音从哪来。

回到玉烟客栈,院门没有关,客厅无人,我又静静观赏那一架瓷器,想着这么好的东西藏在这里,有多少人知道,又有多少人会跑到离景德镇这么远的地方来买。我正看得出神,只听有声音在身边响起:“姐姐,你喜欢哪一件?”

我一看是昨天帮我们拿行李的青年,脱口而出的话竟是:“春生,这里面哪一件是你的作品?”

春生倏地脸红了,我也为自己的唐突不好意思,却见春生是一个生得十分清秀的年轻人,个头不高,戴着黑框眼镜,很斯文的样子。

他指着架子上一只玲珑花瓶和几个青花瓷碗道:“就这些,还有些没有拿出来。”他又有些不好意思。

我问了一下价格,比我在景德镇陶瓷市场上买的瓷器要高出很多。突然,我被一只蓝色花瓶吸引了,忍不住用手去摸,光洁如绸缎,深蓝如海,依稀记得在陶阳里好像看到过。

“这颜色太美了。”

“这是霁蓝釉,是我师父的作品。”

“这名字也好美,为什么叫霁蓝釉?”

春生见我感兴趣,抑或,也是长时间没有客人,便给我介绍霁蓝釉的制作过程,从配方到工艺再到烧成。

“要烧制成无杂质或流釉的霁蓝釉很不容易,需毁掉很多釉色浑浊的,最后才能出来这样一只成品。有些作坊把不成功的次品也拿到市场上卖,我师父不允许这样。”春生又补充道。

我忍不住小心翼翼将那霁蓝釉梅瓶捧在手上欣赏,竟发现花瓶底部有字,仔细看去,是“蓝玉烟”三个字,忍不住轻轻念了出来。

“那是我师父的名字。蓝家好几代都是制作瓷器的,村里现在只有我们一家还在做瓷器。”

“这么复杂,你们自己烧制?”

“是呀!所有的工序都是我们自己完成。”

“你们的工作坊在哪里?我早上在外面散步,听到有木柴燃烧的呼呼声,是你们在烧窑吗?”

“村里原本有几家作坊,现在也只剩下我们一家了。姐姐要有兴趣,可以到我们作坊来体验一下。”

我正想看看,便跟着春生来到客厅后面的作坊。一件不大的屋子,有五台陶轮车,只有一个看上去十几岁的少年在陶轮上操作。

“姐姐,你可体验一下拉坯。”春生给我拿来工作用的围裙,指着一台陶轮让我坐下。

我小时候喜欢玩泥巴,读书时最喜欢美术课,却从未系统学过,有这样的机会,岂能放过。我赶紧坐在陶轮旁的小板凳上。春生已将练好的泥料放在陶轮上,乳白色的泥料在我手中旋转,我想试着做一个盘子,然而,无论我怎样推、拉,还是一团泥,成不了形状,控制不了车速和手部力度。春生让我逆时针旋转,车速既不能快也不可太慢,得反复练习,才能确保坯体厚薄均匀、形状规整。我又反反复复推、拉、收、放,在春生指导下,累得我腰酸背痛,总算有了盘子的雏形。

春生指导那个少年拉坯后,便坐下来继续他的工作。看着春生娴熟的拉坯,泥在他手中很快就有了花瓶的雏形。我不禁感叹道:

“这泥巴好听你的话,你想它成什么样子,它就变成什么样子。”

“泥巴有自己的脾气,你得顺着它,跟它较劲,最后出来的东西才是活的,才有你的魂儿在里面。”春生笑道。

“难怪,我感到你们的瓷器有灵性,不同于市场上的千篇一律。”

“那里好多都是我师父的作品,这话也是师父常常讲的。”

“可见,你领悟到了。”

“还远着呢,我也是跟师父学了这么多年,现在才慢慢感受到。”春生的脸又红了。

“春生, 春生,趁我妈还没回来,我想去景德镇玩一天,你帮我守摊子哈,反正一天到晚也没啥客人来。”是昨晚看到那个叫杜鹃的年轻女子,我一回头,便见杜鹃已走到春生面前。

“不行,我那个……玲珑杯今天得做完,明天师父回来……不好交待啊。”春生望着满脸笑容、迎面而来的杜鹃支支吾吾道。

“你就在里面做呗,边做边出来看一眼就好。这么个穷地方,不会有什么客人的。”杜鹃拉着春生的衣裳娇声道。

“怎么没有客人!这位姐姐就是从上海专门过来的。”春生望着我道。

“哇,姐姐是从上海过来的啊,我好想去上海,做什么都行。”杜鹃激动地望着我。

“你会做这个吗?”我指着春生手中的泥坯道。

“我才不要做这个呢,又脏又累,有啥意思,躲在这个破地方,我再不出去透透气,人都要发霉了。姐姐住在大城市真好。”杜鹃小心翼翼用纸巾擦着粘在裙子上的泥浆。

泥浆在杜鹃的白裙子上太醒目了,她越擦,泥浆的污迹越大。杜鹃噘着嘴向春生道:“你看嘛,就怪你,越擦越脏,只能换条裙子才能出门了。”旋即,杜鹃便跑出了作坊。

“你女朋友?她是你师父的女儿吧。”望着杜鹃消失的窈窕背影,我问。

“嗯……我们一起长大的。”春生一直埋头工作着,头更低了下去。



晚上,晓梦从景德镇回来,我悄悄问她:“你见过春生的师父蓝玉烟吗?”

“怎么没见啊,这已是我第三次来这里了,前两次她都在,还以为春生是她儿子呢。我就等着她回来呢,春生做不了主,我可不想空手回去。”

“你来之前没跟她联系好吗?”

“你不知道呀,这个蓝玉烟怪得很,都啥年代了,不用手机,不跟外面联系。要去她那,得上次把下次的时间说好,我去年就跟她说好了今年再来,哪知,她这两天不在家。”

“那你怎么知道她的?”

“朋友介绍的,她又不打广告,全靠朋友相传。有些人嫌她的东西价格太高,在陶瓷市场上卖不出去;有些人嫌她住的地方太远,货出得太慢。刚开始,我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理。一看她家的东西就喜欢,就是价格太高。我找到懂行的,哪知,转手就卖了大价钱。所以,第二年我又去了,她卖多少我就买多少,她家东西却少得可怜,有些瓷器她还舍不得卖。你也看到了,这样做生意,哪里挣得了大钱。只得又开了客栈,人总要先活下去吧。”

“她可能是用开客栈挣的钱来养她的艺术梦吧。所有的次品都毁掉,当然东西少,钱难赚难了。”我想着春生说他师父不让留次品。

“其实,她不是非要留在这,请她到外面工作的人多着呢,听说还有学校请她去讲课,让她拿作品去参赛,评个职称什么的,到哪不比待在这强啊!”再说,她说的那些次品,拿到陶瓷市场上都能卖掉,何苦呢。”

“酒香不怕巷子深,你不是找来了嘛!只是窝在这,不管是人还是物,都被埋没了。难道,她不想让手艺传下去?”

“春生可以的,只是不是亲生的孩子。听老乡说春生父亲也是做这行的,跟蓝玉烟好像还是同一师父,可惜春生父母出车祸死了,春生那年才12岁,蓝玉烟收养了他,也可以说是养子吧。”

“难怪,春生说他同杜鹃一起长大的。”

我俩伏在二楼窗台轻声聊着,没有开灯,月光下,田野、树木,就连远处的山脉也依稀可见,间或听到狗吠,不闻人声。彼时,城里灯火辉煌,这里仅听见小溪的流水声。且望见楼下作坊里有微微灯光透出,应该是春生在加班,晓梦说蓝玉烟明天肯定会回来。我说不如依照这里的习惯,早睡早起,也算回归自然吧。然而,习惯晚睡的我,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把窗帘拉开,任月亮照进来,银紫的月光洒在窗台上那只玲珑花瓶上,像给它穿了一条淡紫纱裙,百合花微微下垂,像羞涩的女子,那淡淡的香味让我想着这次无论如何不能空手回去,就算买不到那只霁蓝釉梅瓶,把春生做的这只玲珑花瓶带回去也好啊。

胡思乱想着,突然听见作坊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细细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依然听得清。

“春生,这么晚,还不休息。”

“师父,我想今晚把这个玲珑杯的孔眼雕刻完,你不是说明天回来吗?”

“事情办完我就提前回来了。从这只玲珑杯的孔眼中,我看到了你的用心。”

“谢谢师父,您这么晚回来,早点休息吧!”

“你这孩子,总这么客气,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嘛,你要随杜鹃叫我,对了,杜鹃呢?”

“嗯……妈,杜鹃……她……去景德镇……”春生支支吾吾的声音让我都替他着急,肯定脸又红了。

“这个杜鹃,真是,大晚上的,哎……”

良久,楼下传来脚步声,旋即归于一片沉寂,唯有作坊的灯微明着,不知亮了多久。

翌日,天刚亮,晓梦便起来了,她说要早点去见蓝玉烟,怕她又出门。我也赶紧起来,昨晚一宿都在想那只霁蓝釉梅瓶,从看它第一眼起,就忘不了,昨夜它已不仅仅是作为一个整体形象在我脑海浮现,瓶身的一道道纹路,一寸寸釉面,也不断浮现在我眼前,恍惚从中看到了蓝玉烟,看到了这个山野乡村。

一下楼,便见蓝玉烟在楼下擦拭瓷器,恰好在擦那只霁蓝釉梅瓶。熹微的晨光打在她身上,映在瓷器上。蓝玉烟穿了件“青花瓷” 图案的旗袍,外面套着靛蓝的开衫羊毛衫,头发松松挽了一个髻, 背对着我们,仔细擦拭着。

听见我们的脚步声,她转身,放下抹布,拉了拉旗袍,微笑着望着我们道:“听春生说来了客人,早啊。”

那张脸、那身姿竟同我想象的如此相似。杜鹃的眉眼能看到她的影儿,却又迥异。鹅蛋脸上一双月牙眼,细长挺拔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略微抹了一点唇彩,像天边淡淡的云彩,映在白皙的面颊上。微笑的脸上自有一种凛凛然。

晓梦赶紧上前商谈采购瓷器一事。蓝玉烟道:“刚好给一位老先生送了一批瓷器过去,剩下的也不多了,你挑吧。”

“不用挑,剩下的我全要。”

我目不转睛盯着那只霁蓝釉梅瓶,怯怯地问蓝玉烟:“这件,可以卖吗?”

蓝玉烟的眼睛倏地从晓梦脸上转到我脸上,微笑的表情骤然消失,冷冷道:“你要它做什么?”

“喜欢啊!特别是听了春生对霁蓝釉梅瓶制作过程的介绍,那种幽蓝沉静让我念念不忘。”

“你从它身上还看到了什么?”蓝玉烟声音变得柔和起来。

我又久久盯着那只霁蓝釉梅瓶,似海的幽蓝,一眼望上去那般平静,再望下去、望下去,一层又一层,又似惊涛骇浪般汹涌,有无助、有挣扎、有狂喜、有悲戚……不禁转头又望向蓝玉烟,脱口而出:“看到了你。”

“看到我什么?”

“你的欢喜、忧伤。”

蓝玉烟眼圈一红,旋即收回即将涌出的泪水,声音喑哑道:“拿去吧。”

我将那只霁蓝釉梅瓶紧紧抱在怀中,挡住就要涌出的泪水。

“你离开时再拿走吧,让我再看看它。”蓝玉烟望着我轻声道,我不好意思地将花瓶放回原处。

晓梦很高兴,在蓝玉烟那买了不少宝贝,一个劲念叨:“这一趟来值了,你也收获不小,那只霁蓝釉梅瓶可是她的宝贝,上次我就看到了,死活不卖的。你这一转手,肯定赚不少钱。”

“我不卖,自己留着。”

“这么贵的东西,自己留着,等涨价呀?”

“涨价我也不卖,我要天天望着它。”



  离开“玉烟客栈”前一天,晓梦总算有时间陪我逛逛这个村子。没有旅游景点的人山人海,没有惊艳的风光,漫步小溪边,听溪水潺潺,看山林被红叶尽染,在深秋阳光下发出奇异色泽。晓梦直呼:“我来了三次,还是第一次闲逛,没想到这个地方还真美,可惜了!”

“可惜什么?”

“这么美的地方应该打造成一个旅游景点,村里原来那几个私人陶瓷作坊也不会开不下去,蓝玉烟的名气肯定会大起来,不愁挣不了大钱。”

“蓝玉烟未必喜欢那样。”

“她总不会跟钱有仇吧。我如果有大钱,就把这个地方改造成一个网红景点,打造成商业街,客栈开起来,陶瓷作坊办起来。老乡还用种地吗?这个村很快就会富起来。”

“现在这种人造古镇多得很,也不一定有你想得那么好。”

“那总比现在的‘原滋原味’好嘛,又破又烂,你看‘玉烟客栈’有几个人去住呀!这么美的山水,可惜了。”晓梦连连叹气。

阳光打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泥地上、土墙上,也洒在溪水上,水面泛起涟漪,闪着金光,一阵风过,将树叶吹入水中,一派萧瑟、寂寥。回“玉烟客栈”时,我又听见松木噼啪作响的爆裂声交织着火焰的呼啸声,看见窑顶烟囱吐出烟丝,不知春生那只玲珑杯烧出来是什么样子。

夜里,就在我们要熄灯睡觉时,房门响了。我开了门,见杜鹃站在门口,赶忙迎了进来。

“姐姐,你们明天可不可以带我走呀?我想去上海。”

我吃了一惊,晓梦忙问:“你妈同意了吗?”

杜鹃摇摇头,“我今天跟她吵架了,不能让她知道。”

“你去上海做什么?”我问。

“工作呀!上海那么大,不愁找不到事做。我什么都可以做,酒店服务员,时装店卖衣服,哪怕到餐馆端盘子,也比待在这强。”

“没你妈的同意,我们不能带你走。”晓梦摇摇头。

“姐姐,我再也不想待在这里了,带我走吧,我妈不会同意的。”杜鹃带着哭腔。

“杜鹃,我们真不能这样带你走。”我望着满脸泪水的杜鹃,脑海浮现的却是蓝玉烟的脸。

杜鹃离去后,我又是一夜难眠。一会是蓝玉烟的脸,一会是杜鹃的脸,更多是那只霁蓝釉梅瓶。迷迷糊糊中,它恍惚变成了一个女人,又恍惚化作这里的山水。在一声鸡鸣中,我再也睡不着,天尚未亮,却见一楼作坊的灯亮着。想到即将离开,便去作坊看看,也是跟蓝玉烟告别。

作坊里亮着一小盏台灯,蓝玉烟埋头在花瓶素坯上作画,毛笔轻轻舞动着,我悄悄走到她身后。但见她用青花料勾勒山水,那山水不同于我在其它瓷器上看到的山水,也不同于旅游景点见到的山水,却有似曾相识之感。我仿佛站在此山遥望彼山,又像是走在乡村雨后泥泞的小路上,溪水缓缓流过石头、苔藓,一片潮湿。彼时,天微明,穿过窗户可望见远山淡影。恍然,不就是这里的山水吗?突然有些懂了,蓝玉烟为什么不愿离开这里。就在我准备离开时,猛然发现春生的玲珑杯已烧制好,晨曦透过星星形状的孔眼,散发出温润的光,脑海浮现的却是梵高的星空。

我默默掩门离去,不说再见,总会再见。

   


                后  记         


一年又过去了,今年国庆一过,我便催促晓梦去“玉烟客栈”。又到了落黄满地的深秋,山路还是那条山路,乡村还是那个乡村,“玉烟客栈”在秋阳中依然泛着橙光。院门依旧未锁,推门而入,室内空空荡荡,昏暗如夜晚。摆设与去年没有区别,阳光却没有照在瓷器上,以致于我们适应屋内的暗淡后,方发现依在墙角的那架瓷器,明显比去年少了许多。那寂静让我们简直以为屋里没人。

“杜鹃……春生……”我大声喊着。

“蓝老板……”晓梦也大声喊着。

良久,从客厅后面的作坊传来脚步声,须臾,蓝玉烟便站在我们面前,连声道:“不好意思,我在作坊,不知道来客人了。”

“咦,春生、杜鹃呢?” 晓梦道。

蓝玉烟盯着那架瓷器,半响未讲话,我也只好望向瓷器,发现去年春生做的玲珑杯也在那里,便道:“这不是春生做的玲珑杯吗?”

“是呀,可惜他现在不会再做了。” 蓝玉烟幽幽道。

“啊,挺有悟性的小伙子呀!” 我好诧异。

“哎,你们去年走后,杜鹃给我留了张纸条,说是去上海,到现在也没回来。春生是今年春天离开的。” 蓝玉烟将头转向窗外,阳光透过窗户映在她一边脸上,穿着工作服的她站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春生是到上海找杜鹃吗?”晓梦道。

“不知道。”蓝玉烟的声音干涩,苍白。

晓梦买了为数不多的几件瓷器,我很想将春生做的那只玲珑杯带走,终究没有开口,也许,蓝玉烟想留个念想。

我们当日便离开了“玉烟客栈”,蓝玉烟在院门口向我们挥手,说声再见,不知何时再见。但愿在上海碰见春生,能一眼认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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