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亲戚婚宴的喧闹声浪中,我一眼认出了邻座的阿达——我三十多年未见的发小。他手指架着烟,身形比记忆里魁梧了许多,唯有那双眼睛,仍像雷达般敏锐地扫视着四周。
小时候,我们一同抓鱼掏鸟,他却显出与众不同的机灵。他能用木板、铁钉做成桌面弹珠游戏,还能调整桌面角度控制赔率挣钱。他总能“搞到”那些被承包的荔枝林里的荔枝、柑桔农场里的柑桔,剥开皮塞进嘴里时总带着一丝得意的笑。那时,大人们总说:“你看看人家阿达!”这话像耳光,扇得我脸红低头。
如今,他在城里开了家仅容三张桌子的卤面店,每日起早贪黑。交谈中,他语气如前,平和却不容置疑。得知我仍在农村中学教书,他缓缓吐出烟圈,淡淡一句:“调动不了了。”听说我只是班主任,他筷子不停:“那不算。”而当提及另一位同学已是副校长时,他陡然提高声调:“副校长?”那语气中的惊诧,让我不是滋味。
他从喜烟中抽出一根,然后把整盒喜烟放到眼前。点烟,深吸一口,而后如数家珍地说着村里谁谁开公司发财、谁谁在市政府上班,却对我工作多年评上的职称轻轻“哦”了一声。直到听说我在城里有房有车有店面,他眼中才闪过一丝意外与慌乱。
席散时,他悄然离去,连同那包喜烟。烟灰缸中,泡发的烟头沉默无语。我忽然想起小时候他兜里总能变出的荔枝和柑桔。原来,所谓“精明”,不过是同一个人在不同境遇下的生存策略。
站在喧闹的院子里,那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他羡慕的眼神、慌乱的震颤、顺走喜烟的动作。起初心里的失望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清醒。
我忽然明白,村民口中的“精明”,或许从来不是我该走的路;而我被嘲笑的“憨傻”,也未必不是一种幸运。徐徐夜风吹走失望,也吹亮了心里的镜子。儿时的偶像终于褪去光环,让我看清了几件事:
要活出自己的尺度。小时候,他因“精明”受夸赞,我因“憨傻”被嘲笑。如今明白,自己的脊背就是标尺,不要让他人的偏见成为绳索。
要专注长远之事。阿达很努力,务农、养殖、开店,却总寻巧劲,缺乏对长远目标的坚持,境况终未实现大的改观。人生当如修剪枝桠,去除繁杂欲望,专注一二梦想,踏实深耕,方能结出甜美果子。
放下对人情世故的执念。我曾以为发小之情纯粹珍贵,理应热络如初。却忘了成人世界的交往常与利益缠绕。与其为“感情不如从前”而内耗,不如接纳人性的多面性,不放弃对真挚的向往,也不执着于“必须怎样”。
关于财富与尊严。我曾觉得田野里的花朵格外芳香,裤管沾泥的人自带纯朴。然而,庄稼会因季节而换衣裳,人也会因为钞票而变脸色。我曾以为金钱能把人垫高,赢得尊重,此刻才懂,别人的认可与否是他们的事。挣钱是为了更好的生活,而非为了他人的眼光。唯有不再依赖外部评价,才能活出真自在。
鞭炮声随晚风散去,夜空中的烟花为这场短暂的偶遇画下句号。我与阿达,像两条从同一山涧出发的溪流,早已奔向不同的大海。他的卤面店明天依旧会亮起那盏暖红色的灯牌,而我则将外套搭在臂弯,从容向前。我们都在自己的轨道上,这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