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第二天,不出意料,韩森被会所辞退了。原因是VIP客户陈先生投诉韩森是同性恋,在练习过程中有骚扰行为。
韩森带着黑色的口罩,从会所的休息室带走了自己仅有的几间东西。
走在富丽堂皇会所大厅里,一盏盏镁光灯明晃晃地照在韩森身上。从头到脚,毫不留情。连同灯光,一起打在韩森身上的还有众人的目光。每一道目光就像是一记无形的耳光,全都打在了左脸还未愈合的伤口上。所有的人似乎都在躲避他,仿佛他是一只携带致命病毒的怪物。
韩森不想责怪他们,如果换做他,他也会这么做吧。他想起了那位作家邻居说的话,他在想,“如果这世上只剩下最后一个同性恋,世人也会去珍惜吗?”他又想起了那天陈先生说的话,竟开始大笑起来。他一直笑着,直到被前来的保安赶了出去。
(十)
幽暗的楼梯间里。
“韩森,没想到你还敢来找我。怎么,想反悔?还是想杀了我?”
“都不是,我就是想,想问问你知不知道他的下落。”
“我警告你,要是被人发现,最后完蛋的可是你。”
“我知道,不过我现在还怕什么,工作没了,也没脸见人了。我日日带着口罩,没人会认出来我。”
“戴口罩?没想到你还是这么天真。上礼拜曝光的那个抢劫犯出来前没戴?他不还是被抓了。这身边说不准又有什么摄像头正对着你,对着我们。赶紧走,听着没。快!走!”
“什么又有摄像头?那又怎么了?”
“怎么了?这你应该去问你的好邻居,不是他教会的你珍惜吗?别再废话,你忘记你现在是什么了?回去找个地方老实呆着。现在快离开这!”
“你说清楚,你什么意思?”
“看在以前的情分上,我告诉你吧,那个人应该在监视你,不知是他还是之前的住户安装的监视器。他把你我,哦,还有你那个情人的故事写成了小说,如今一稿已经完成了。”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韩森,你还是不明白。这个城市里,只有我这样的人可以谈感情,谈珍惜,因为我拥有保护自己的资本和能力。”
“你是害怕了,因为你也是……”韩森挑衅地说着。
还没说完,韩森又被一把抓住了脖子,“现在快给我离开,如果你不想你要找的那个人受到伤害,就立刻给我消失。对了,你应该问问你那个邻居,问他是怎么写你为了金钱,抛弃同性恋人的。问他是怎么描写你那可笑的感情的,当真是可笑至极。”
几分钟过后,寂静的大楼中传出两个人的脚步声,那就像是两粒猛烈碰撞后的弹开的钢珠,越离越远。
(十一)
漆黑的屋子里,只有电脑发出的黯淡的荧光。
从早到晚,江树都在一遍遍修改着被退回的稿子。他忘记了喝水吃饭,忘记了睡觉上厕所。他每天都在不断逼迫自己,逼迫自己一定要写出这部能够引起轰动的作品。他不想再做不入流作家了,不想他的女朋友和他分手,不想再这样默默无闻。他想他的名字出现在书店的每一层书架上,他的书被所有人购买……
江树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搜索自己脑海中的每一个可以用到的词语。以至于丝毫没有注意到敲门声,没有注意到房门被人偷偷打开了,没有注意到有一个高大的黑影闪了进来,站在了他的背后。
“你在写什么,在写什么!”那个黑影在江树背后发出阴沉地声音。
江树吓得头皮一紧,他赶忙起身,却不想因为害怕被自己绊倒了。
“你是谁?是要钱吗?我,我给。”江树瘫坐在地上,打着哆嗦。
“听说你是个作家。”黑影依旧冷漠地说着。
“是,是”江树连连答应着,“您放心,等我这部小说出版了,要多少钱我都有,我都给您。请别伤害我。”
“我听说你用别人的感情编故事,来娱乐大众,是吗?”
“什么?您说什么?”江树摇晃着站了起来。“那个可笑的同性恋健身教练?那就是个见钱眼开,移情别恋的……”
江树正说着,那黑影一下子嘶吼着冲了上来,狠狠地揪住了江树的领子。
“你闭嘴!你根本不懂!什么都不懂!你不是想知道你死了,你的书会不会被人珍惜吗?我这就成全你。”
“是,是,是你。”江树胡乱挣扎着,却还是被拖进了卫生间。
挣扎,撕扯,水花四溅。
江树却一直被死死摁在装满水的浴缸里。他的手胡乱舞着,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我现在告诉你,就算你死了,你的书也永远不会出版!更不会被珍惜!死心吧!”黑影不断在江树耳边大声重复着这句话。
就这样,十几分钟过去了。江树像是在干涸的非洲河畔饮水的动物一般,倒在了浴缸旁,没有了声音,没有了温度,也再没有了心跳。
(十二)
十几寸的监视器屏幕里,可以看见韩森打开了房门。他没有急着开灯,却先脱去了身上那件淡蓝色条纹的Polo衫。现在他正用左手去解休闲裤的腰带绳。不过这次绳子并没有打上死结,裤子很快就滑落到了脚踝。褪下身上的最后一丝“羁绊”,夜色弥漫的房间里,韩森如一尊肃穆的大理石雕塑伫立着。他周身散发着一股宁静、清冷的气息,如同夏日的冰和雪。
他就那样地站立在房间的中央,在不安静的夜色里,在温热的夏浪中,像是站在黑暗中央的幽灵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又开始移动起来。他来到卫生间门口,最终消失在了屏幕中。
韩森稍稍弯腰才将他的整张脸放进镜子里。此刻,出现在镜中的那张脸白皙异常。在乌黑的眉毛和凌乱的长发衬托之下,显示出月亮般的阴郁。锋利的眉梢像是月夜里的山崖剪影。无数根坚硬胡须有的已经“破土萌发”,韩森小心地刮去了它们。看着这一切,还有周身那几条依旧清晰的肌肉曲线,他冲着镜中的自己平静地笑了。
躺在浴缸里,韩森眼睛也不眨地盯着头顶的老式浴室灯。淡青色的灯光照得他浑身惨白,唯有左脸尚未愈合的伤口带着浅浅的粉红。
他又想起了作家的话,开始自言自语着,“我不知道,如果这世上只剩下最后一个同性恋,世人能不能去理解他,能不能去珍惜他。但我知道,如果少了我,至少会为你多换来一份可能。”
韩森微笑着,他没有闭上双眼,也没有用手捏住鼻子,直接沉入了水中。
没有什么激烈的挣扎声,只有浴缸里的水是一漾一漾的,像是漂着一层看不见的腻子。也不知是多久,那满池的水才恢复了平静。
(十三)
时间仿佛被什么人拉扯着,足足过了两个月,城市才彻底摆脱了炎热的盛夏。人们不再需要靠夏夜冲凉、沐浴来换取片刻的清凉与偷欢。自然,那起曾经轰动一时的男青年浴室溺死案件也因此被人们淡忘了。它不再成为夜晚咖啡座人们议论的焦点,关于这起案件的一切蜚短流长也全部遗失在了浩瀚的信息之海中。
现在,夜晚咖啡座上的男男女女都在热议的,是网上发布的一个海边小镇的照相馆。
那是一家外表其貌不扬照相馆。它的经营者兼摄影师是一个同样很普通的26岁的男青年。他为所有爱的人们提供照相服务。无论是小学孩童,还是耄耋老人,无论是热恋之中的年轻情侣,还是步入婚姻的老夫老妻……只要两个人是为爱而来,都可以拍照。
不过最令人惊奇的是,这家照相馆门口挂着的那块招牌,上面写道:本店同时也为同性恋情侣提供拍照服务,并承诺终身免费。但据其经营者称,开业至今,还没有过同性恋顾客。他希望能通过这样的方法,帮助同性恋群体,让他们也能勇敢地享受爱与被爱,享受在阳光下的,真实的生活。
而这也在网上引起了人们热议,有的人说这是经营策略,博取眼球的把戏;也有人说经营者态度诚恳,值得信任;还有人说同性恋不应该支持,这本就是一项不该存在的服务……
各种各样的议论也同样在夜晚的咖啡座激烈碰撞着,似乎没有完。那个看店的小店员远远地站在一旁,满脸不开心的表情,目睹着这场不长久的唇舌盛宴。
(十四)
海风伴着海浪,吹成满目怡人的蓝。
一家小小的照相馆前,摄影师卸下了同样被漆成蓝色的,沉甸甸的窗板。经年累月下来,海风吹散了那些蓝色,只留下了斑驳的印记,像是泪痕。
他独自一人站在照相馆的门口,看着天地间这抹纯粹的蓝色,在嬉闹,在律动,在翻腾,在咆哮……
“师傅,又在早起等客人啊?”
“是啊,不过估计又等不到了。”
打招呼的几个渔民说笑着,很快就走远了。
摄影师看着,也微笑着。他挂起了那块昨日新作的招牌,转身消失进了身后那间小小的照相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