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午秋咏长江
作者：于坚
永恒的尊者 开天辟地
聚华族于亚细亚之腹
流动在大地上的敦煌
你的领导比诸神更久远
真理的高原 上善若水
道法自然 文明止于至善
圣庄子的风啊 圣屈原的发呵
圣李白的月呵 圣杜甫的岸呵
百姓顺水推舟 立命安身
君子随流赋形 明心见性
帝王们的镜子
曹孟德北窥青丝
李后主南顾寒齿
储备于伟岸昆仑
起源于涓涓细溪
在上游你率领骏马雄师
大道东传 冲破千岩万壑
登高壮观天地间
大江茫茫去不还
在中游你是大地母亲
肥荡的盛唐 群峰低垂曹衣来拜
在下游你牺牲 取下王冠
从容走向黑暗 成就秋天
成就杏花春雨江南
成就领袖天子也成就草根
成就英雄的内涵 浪子的醉舟
成就鼎也成就土碗 茶壶
四海之内 只有你是准绳
你的波纹无法拆迁 青花瓷上
那虚无的神韵 终极之美
永不改朝换代 大神
我生来就是你的祭酒
感激你 成就我的今世今生
你是深埋在我静脉中的酒窖
你是我语词的偏旁中永远抽不掉的三点水
微躯三尺 大河赋予我浩然 大块假我以文章
君不见 诗人自古出两岸
君不见 凌霄一赋红满江
君不见 大坝一座座倒塌 故垒西边
轻舟已过万重山 伟绩丰功
只留下最后一船 载着
唐之诗 宋之词
年轻的一天 我乘长风穿过三峡
飞流直下三千 跟着你涌向中原
星垂平野阔 被高山大岭锁着的心从此打开
少年受教于书面 青年受教于天地之间
大师 你的教诲 我能否觉悟于独立寒秋的晚年？
哦 不朽的中流停在时代的急湍下
一次次逃向你 洗去我的肮脏 戾气 浮腥
在汉口工业区的下水道口 我跪下去饮你的苦胆
码头上热火朝天 你冰凉如雪
强暴的夏天一场场在你的冷库中失败
哦 那些黑屁股的苦力呵 拖走了巨轮新帆
不朽的底 你教导我信任 教导我中正
教导我逆来顺受 教导我谦卑 沉积于深
教导我敬畏神明 教导我天长地久
太初有道 天何言哉！
你教导我宽容劫波 以液体的磨床
铜墙铁壁 你主张水滴石穿
暴戾不仅肆虐于我这一代人的黑键盘
也是颜真卿的墨条 苏轼的镇纸 也是
皇帝赐给李白的重金 逝者如斯
光明不仅在将来 也来自扬子鳄的古蹼
来自半江渔火 两行秋雁 一枕清霜
仰天大笑出门去 开窗放入大长江
明月东升 鱼跃夔门 故国神游
人还在 乡已非 大江东去
多情应笑我 华发早生
世界苍茫 长江 你的暗流载着我走遍千山万水
我曾经在黎明穿过集市 不顾导游的劝告
跟着黑皮肤的雅利安人走向恒河
喝下那些漂着尸灰的圣水
我也曾在春天的傍晚
在富士山下的旅馆中体会樱花之伤
越过大漠我登上法老的陵墓 在金字塔深处
与那些陷入星空的瞳孔对视
跟着伟大的凯撒 我去了罗马 但丁
你的天堂已经过时 你的地狱在装修
华灯初上 捧着艾略特的咖啡
我端详过金融的伦敦 在巴黎
跟着香客朝拜圣母院 主啊
为了维持不朽 牧师们将塑胶填进你的胸部
当落日收复了纽约的帝国大厦 股市关门
拜物者一个个钻进车厢驶向郊外的玻璃之暮
我步行向后 回到希腊人倒塌的大堂
深夜的星空下 地中海在消瘦
一尊尊大理石圆柱孤立在荒凉的山顶
奥林匹亚的狂欢无影无踪 只剩下黯淡的火盆
我去过 我看见 我回来
提着一只空掉的酒瓶
世界弱水三千 我只服你呵
大河长江 我的水 我的黄
我舌头上的纹身 我的祖国
我的圣经 我的教堂 我生命的大陆
我的灵魂永远裹着你纺织的灰布长衫
在水落石出的秋天 我只想回到你的永流
随着那些素面朝天的江沙沉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