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再也无法忍受我对坛坛罐罐的吝啬,手臂一挥,狠狠地将瓷罐摔了出去。
一声清脆的响声过后,瓷罐碎成了千万片!
这声清脆的响声过后,我的心碎成了千万瓣!
我的奶奶!
这罐是我的妈妈!
五荒六月,人们的脸饿成了黄皮,二十多岁的男男女女们,皮上爬满了皱纹,深得像水冲出的沟一般。沉重的锄头挥不了几下,沟里就汩汩地冒水,就像骤雨初歇的黄土高坡。
我家就住黄土高坡。儿时的记忆就刻在这坡坡之上。放学回家,最难的就是爬不上这道坡。早上吃高粱饼,喝菜汤。午饭是炒玉米豆——那时没有爆米花技术___顶瓷!嚼完那几把豆子,在学校的水井里吊一桶水,扳着桶沿灌一肚冷水,就算膳毕。几十年后品茗巴砸嘴的时候,每每想起儿时的我之于喝水还不如毛驴之于喝水,因为毛驴喝水是人们给打,而我得自己吊!比驴强的是我有高粱饼玉米豆子的待遇,而那时的驴们是绝对不可能享用的!绝对!这高粱饼玉米豆子也是妈妈计划着给吃的,铁律是无法让你吃饱,于是整天就这么饿着。等到下午放学回家的时候,就连那点儿冷井水都不剩了。四肢无力爬土坡,一爬一出水,出一次水软一次,等到爬到坡顶,身子就像今天驰名商标下的凉糕,软,软,软。
但每天都能爬回去,因为家里有妈妈的瓷罐。
妈妈的瓷罐不迷你,但也不高大,五六寸高,五六寸宽,胖墩墩的,圆圆的,厚厚的,重重的,结结实实的,罐口扣着一个老瓷碗,老得满脸皱纹,满身灰黑,满碗沧桑。揭开碗,里面是黄灿灿的腌苦菜沙芥。饿极了的我一口气能吃半罐。苦菜是野生的,但因为家家挖户户挖人人挖男的挖女的挖老的挖少的挖,猪们也主要靠它活命,因此,那年月是极其稀有的。沙芥种在房后坡坡上,很小的一片儿,妈妈总是一片一片摘叶子,不能一株一株割,割了就没了,不割能吃一夏一秋。今天的苦菜沙芥都是著名企业贴着著名商标摆放在著名超市的著名货架上,而那时的苦菜沙芥就在妈妈的瓷罐里。苦菜是苦的,沙芥是涩的,吃完了舀瓢凉水喝,甜的!奶奶的土豪侄孙子来给我拜年,双手敬给我一袋苦菜一袋沙芥,对我激情四射地说:“这菜畅销全国,去年又打入了日本美国,紧俏,没多少,别的您不缺,这个,您尝尝”。
香!
小气!
妈妈的瓷罐被老婆摔碎了,盯着满地瓷碎,我一下子又像儿时爬到坡顶那样彻底瘫软了。我瞪着她,心想,几百平米的房子,你就容不下我一个小小的瓷罐吗?你等着,我的奶奶!
我的奶奶也有神奇的罐儿,那是个陶罐。听奶奶讲革命,那年春天,她放羊,大风从坡上刮过,刮得天昏地暗,可猛一睁眼,竟然看见坡上刮出个罐罐。奶奶如获至宝,抱回了家。从此,那罐便有了神奇的色彩。
我家的猪头都要高高地吊在凉房顶上,等到清明那天吃。儿时的清明是又一次过大年,因为过完大年就再也不知肉味了。有一次,吃猪头,发现两只耳朵不见了,那个猪嘴嘴也不见了。妈妈奇怪地念叨,高高地挂着,怎么能不见了呢?
“可能是老鼠啃了。” 奶奶若无其事地说。
“不是老鼠啃的,是刀割的!”妈妈端详了一会儿,斩钉截铁地说。
两个月之后,我过生日。妈妈锄禾日当午去了,我嚼豆豆喝凉水去了,奶奶本也应该汗滴禾下土去,但那天竟然守在家里。
等我放学爬回家后,奇怪地发现,全家人竟然没等太阳下山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就全部在家了,而且皱纹里都嵌着笑。奶奶见我进门,连忙揭开锅盖端菜。我放下书包,正要扑向妈妈的苦菜罐儿,一回头却神奇地发现,奶奶的菜肴里竟然有猪耳朵猪嘴嘴!
后来,我拽着奶奶再三讨问,才知道那两只耳朵一个嘴嘴是奶奶的陶罐里生出来的!
埋葬奶奶的时候,那个陶罐盛满食物,供在了奶奶的头顶上。
前些年,我铜厚了,学着家乡的富人们贵人们伶人们时了一回髦,给祖上造宫殿,汉白玉的,松呀鹤呀什么呀都雕了,外国那个抱水罐的女人,我取了水罐,舍了女人,塑上去了。一切豪华气派。先辈们乔迁那天,奶奶的陶罐重见天日,我又一次发现了陶罐的神奇——当年的美食变成了一汪清酒,浓香(或许是醤香)四溢。我不知道我那天是怎么回事,从来不喝酒的人竟然举起罐就喝了一口。那味,就是传说中茅台那味!
我呆呆地坐在我胡桃木的地板上,四肢无力,正如我软软地坐在我黄土坡的泥沙上,面如死灰。
妻子从未见过我这副神情,有点儿害怕了,忙着蹲下来收拾哪些碎片儿。
我的活奶奶!几十年来都是我怕你,今天,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哼!哼哼!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眼睛转到了书架上,转到了那个玻璃罐儿上——其实不算罐儿,只是形状像罐儿——我老婆的奖杯!
力量来了。我毅然站了起来,迈着豪迈的步伐走向那罐!老婆机敏地发现了我这一壮举,立刻矫健地冲向了她的荣誉!抱住了她的骄傲!
那是市长也是她的老师亲手发给他的奖杯。老婆的奖状奖章奖证奖什么的多了去了,铁的铜的银的金的什么的那是相当的多,市里的省里的国家的不知几何。可如神一般供着的就这么一尊!只因为那是她的市长老师亲手颁发的。
颁奖那天,市里搞了一台晚会(其实是下午,领导讲话说是晚会),会上自然是常务副市长先郑重其事宣读奖励文件,然后各位市长副市长们神采飞扬地颁奖,接下来市长慷慨激昂讲话,再往后是只有我老婆一个先进人物的专题片。我老婆是特等奖,按照千百年来一成不变的礼数,当然由市长亲手颁。市长笑容灿烂地双手地激动地将那罐罐举给了我老婆,老婆笑容灿烂地双手地激动地去接那罐罐。可能那天秘书儿子们一时疏忽,抑或是专门,市长台签旁的话筒竟然开着。还没等那罐子到了我老婆手上,市长就激动万分万分激动地对我老婆说,你是我的好学生,有你这样一个好学生,我脸上有光!咱们要科教兴市,你就是顶梁柱,好好干,我对你寄予厚望!因为话筒开着,电视又直播,全市人民听得真真切切。
看着老婆那副德行,我猛然醒悟,一辈子竞不上你,今天终于找到你的软肋了。我要出手了,我要翻身了,再也不受你欺凌了。我要做男子汉!第一回合,从砸罐开始!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花木兰王昭君从坡上走过,不管是唐宗宋祖,还是秦皇汉武,坡上的女人从没怂过!继承光荣传统,经过女人能顶半边天的锤炼,现在满眼望去,到处都是女人那片天!而我老婆是得过罐儿的,自然而然要更胜一筹。如果哪任市长能再给奖一个罐儿,那她一定会大踏步前进,炼五彩石补天!
然而,今天,她怂了!
老婆虽然扛硬,可看着我的神情,却也茅塞顿开了。她也许想到了一条至理名言:兔子急了也咬人!
老婆是强人,强人自然是手段高明。她抱紧那罐,突然堆出一丝笑容说:“你冷静一下。你想,咱家罐儿的情结深重,以前的那些陶罐瓷罐珍贵,可我这罐儿也来之不易,也算光宗耀祖。这不清明到了么,咱抱上它,给祖宗们看看,让他们也见识一下现在的罐罐”。
我的奶奶!
清明阳光灿烂,绿草如茵。老婆首先点了香,然后毕恭毕敬地把那个玻璃罐和那个已经粘好的瓷罐摆在汉白玉祭桌上。我给奶奶妈妈以及她们的那些老部下敬上了别墅宝马动车波音777银元宝金元宝以及一大堆不知什么宝,然后点燃了我亲手剪的纸——奶奶谆谆教导我们,孝子贤孙们亲手剪的纸钱才管用。
香烟袅袅飘扬,隔着烟雾,汉白玉石壁上的图案光芒四射,我和老婆亲手设计的丹顶鹤展翅飞翔,那对倾斜着的罐(不知是陶的还是瓷的)正涌着汩汩的泉。
泉水清凉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