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朗气清，风干云燥，是个卖咸鱼的好日子。大三学生李清清正走在被炙烤的校道上，摇着晕乎乎的脑袋想道。

咸鱼，并非是臭气哄哄、香咸入里的真咸鱼也，而是李清清给自家无敌水晶养生壶——电煮锅的昵称，据说是源于此锅煮出来的咸鱼制品一概咸香无比，咸鱼Q弹爽口，因此送其外号——咸鱼锅，简称咸鱼。

按理说如此好锅李清清自应爱不释手，但可惜上个星期学校某女生寝室因直发棒插电未关引发大火，把天花板烧了个大洞。学校据此警铃大作，决议在此周随意一天进行全校宿舍电器大抽查，上至电扇煮锅电吹风，下至直发棒卷发棒加湿器空气净化器统统要收，至此人心惶惶，李清清在学校第五次广播攻势下最终决定缴械投降，忍痛将宝贝咸鱼挂在了二手网站上。

一连几天都毫无动静，学校抽查就像悬在李清清头上的一把斩首大刀，不知何时绳索会突然崩断，李清清在危机未知的恐惧下，再三思索，决定抽血大甩卖，将咸鱼的价格降至30！包邮！还附赠一个她很久不用的零钱包——可爱的猪耳朵和镶嵌的塑料鼻子早就已经脱离了她现在的年纪。果不出其然，在此诱惑下，很快就有人登门拜访：

叶 ： 请问什么时候可以发货？

若叶青青 : 马上就可以哟q^__^p

接下来李清清就看到货物已成交的信息，开心之余赶紧捞起咸鱼就着手包装，毕竟这可是她人生中的第一单生意，一定要说到做到，绝对不能搞砸！

把心爱的咸鱼里三层外三层包装好拿给快递后，虽然有一点点对咸鱼的不舍，但一想到咸鱼的下一个主人是比自己温柔可爱的女孩子李清清就顿感宽慰——在随性而行的网络世界取名单字叶一看就是非常文艺温柔的女孩子。

把烦恼解决过后的李清清决定去食堂饱餐一顿觊觎已久的麻辣香锅，好不容易经历了漫长的等待，炽热的火焰终于包裹了自己的锅子，等李清清准备掏出钱包刷卡的时候，她惊奇的发现——早上还安安稳稳躺在自己书包里的钱包不翼而飞了！

无比尴尬的和食堂师傅道了歉，李清清火速冲回宿舍，比大扫除还严格地把每个角落翻了个遍，可惜除了惹了满身灰尘，找到了上学期丢掉的越南币和护肤品盖子，李清清甚至连一丝钱包去向的线索都一无所获。

秉持着不抛弃不放弃的原则，李清清上报了学校保安处，买通了广播站全校播报，跑遍学校每个角落粘贴寻物启事，折腾到连辅导员都打电话来关心，她的钱包还是不知去向。

这种时候李清清不禁懊悔——当初为什么要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钱包里除了几千块现金不说——那是她整整三个月的生活费，还有各种卡——身份证、饭卡、银行卡、志愿者证、献血证......这些证通通加起来，注销加重办好歹都是动辄几个月的事，就在李清清心灰意冷准备计划办卡事项的时候，笔记本的右下角传来“滴滴”的声响：

叶 ： 这不是你要送的钱包吧？

      <图片>

李清清点开大图来看，正是她丢失了三天在学校地毯式搜寻了三天的钱包！

若叶青青 ： 没错没错是我的！！！

叶 ： ？

叶 ： 里面有身份证和饭卡

若叶青青 ： 啊啊啊我是说这不是我要送的钱包，这是我的钱包！

叶 ： 好，我按地址给你寄回去。

就这样解决了？李清清有点不敢置信。

若叶青青 : 麻烦你了(〃＞＿＜;〃) 我给你寄邮费吧

叶 ： 不用，就当感谢你把锅子包的很好。

看到这句话，李清清窃喜之下有些疑惑。

若叶青青 ： 难道你收到过没包好坏掉的锅子？

叶 ： 嗯。

看到对方简短的回答，李清清自认为自己戳到对方痛点了，只好草草结束两人的对话。

若叶青青 ： 反正你现在有我的锅子啦对不对∠( °ω°)／时间很晚了我要睡啦晚安~

没等到‘叶’的回应，李清清就下了线，三天由于马不停蹄的寻找而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弦，美美地睡了个好觉。

有了第一次成功经验，李清清对二手市场抱有极大的信心，作为一个激进型剁手党，李清清有一大堆买回来就闲置到快长霉的各类物品，但李清清坚信，他们很快都会变成价值不菲的二手商品，为自己的小金库添金补银。

一番检查整顿之后李清清才发现她竟然在置物堆找到了前男友留下的电动剃须刀！还是他过生日的时候她送给他的！愤慨之下李清清决定发挥前男友的残余价值，果断把剃须刀挂上了网站，20元！包邮！贱卖！想当初她费尽心思省吃俭用一个多月白粥橄榄菜吃过来，查遍各个论坛，问遍身边所有男性朋友，最终花了将近两千大洋买下的三刀头每分钟一万转的剃须刀，就这样在布满灰尘的角落呆了整整一年，全新！——因为当初刚过完他的生日他们就分手了，如今也是时候她挥刀斩断最后一丝纪念，为它寻找到新的主人，把它真正的价值发扬光大！

这次并没有等待很长时间，很快右下角的小人就开始跳动起来，李青青点开一看：货物已成交，请尽快发货。成交人竟然还是熟悉的名字——‘叶’，难道这把剃须刀很快就要从自己男朋友的剃须刀变成别人男朋友的剃须刀吗？

忽略到心中怪异的感觉，李清清本着良心商家的品质迅速包裹得严严实实地发了货，等待着卖家评论，李清清相信这种绝对亏本的利民买卖一定会为自己赚来一个100字以上的长评！

几天过后李清清再次上线查看自己期待的长评，可买家评论框里竟然还是和上次一样单薄的两个字：很好。要不是回复时间太及时，李清清都要怀疑对方是自动回复了。

不过仅仅郁闷了一小下，李清清就重新打起精神来，因为她已经决定好下一个要出手的货物了——热水壶。

李清清有一个众所周知的怪癖——收集水壶，怪癖之所以被称为怪癖，是因为既不专业也不珍惜，买下水壶全凭心意，丢了也不甚可惜，因此，即便李清清拥有全校最多的水壶，也并没有被冠以收藏家的名号。

她决定出售的，是一个看起来很像上个世纪产物的复古铜水壶，当初买下它就是为了它完美的颜值，铜制的身体泛着金属锐利的光泽，手柄上复古的花纹洋溢着贵族的气息，然而此水壶让李清清深谙‘中看不中用’的道理，似乎世间万物都无法诠释完美，拥有如此出色外貌的水壶却无比笨重，用它接水就像是天天抬着一个大号水桶换水。

深知自己的水壶虽有其名并无实用的巨大缺陷，李清清实在无法昧着良心将‘水壶’二字挂在题名，于是干脆写道：“无敌好看美丽复古洋气巨重铜制水壶”。本以为如此实诚的标题下水壶生意大概会成为她二手生意里的滑铁卢，可这次竟比剃须刀更快被买下，而成交人一栏依旧是熟悉的名字——‘叶’。

实在无法想象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子要伸展她全身的力量集中于手部去提起一个沉重无比的铜水壶，在房间，也许是跟自己一样的住校生，要经过漫长的走廊和楼梯，脑补功能发达的李清清已经想象出无数幅叶用她瘦小的身躯努力提壶的模样，身体后仰，脊柱绷直，细弱的手臂上青筋直现，思及此李清清再也按耐不住。

若叶青青 : 你为什么要买这个水壶？(；д；)

叶 ： 便宜

李清清恍然大悟，原来是穷苦的小姑娘，这下李清清脑海中叶的形象更瘦弱了，这样文艺弱小的姑娘瞬间激发了李清清的保护欲。

若叶青青 ： 这个水壶真的很重！不是骗你的！这个水壶真的很重很重！你的手臂会断掉的！(ㄒoㄒ)

对面突然没了回应，莫名的沉默让李清清渐渐有些不安，叶该不会以为我是在瞧不起她吧，或许我这样说伤到她自尊心了，毕竟文艺又穷苦的女孩子一般自尊心的都很强......就在李清清大概已经在脑内写了一篇5000字的作文的时候，叶终于回复了过来。

叶 ： 没关系

没关系是什么意思？我要继续发货吗？纠结了一小会后李清清最后做出了决策。

若叶青青 ： 我还有一个水壶要卖，那个又轻又实用，要不你退货我给你发新链接？

李清清虽然有很多水壶，但由于永远是以瓶子颜值作为购买的出发点，真正实用的寥寥无几，几乎都是内外兼具的传家之宝，除了正在用的这个，李清清还有两个，虽然很舍不得，但一想到她的瓶子可以在穷苦人家手里发挥更大的价值，她觉得这场买卖就很值得。

叶 ： 不用了，就这个吧。

看到叶最后的回复带上了句号，李清清就猜测她大概是要结束对话了，只好回复道：

好，马上给你发货

发完货的李清清又把他们刚刚的聊天对话看了两遍，顿时抓耳挠腮，她看起来简直像是诱哄小妹妹的怪蜀黍啊！难怪对方都不想理她。郁闷了一小会后李清清只好安慰自己：只不过是买了自己三次东西的顾客，以后就不会有交集了，很快就会相忘于江湖了。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的交集这么快就来了。

解决掉热水壶后李清清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对二手市场的热情突然直线下降，几个星期后，她几乎已经忘记自己曾经登录过这个网站。直到某个夜黑风高、凉风习习的夜晚，宿舍难得一致默契决定今晚不开空调，而是拿出各自的小电扇吹着，被凉风吹得十分舒爽的李清清给予了她亲爱的电扇一个最实诚的奖励——一脚把电扇踹下了床。

这个电扇是她刚上大学时父母为她置办的，转动起来悄无声息，而且自带制冷系统，价格不菲。可怜的电扇被踹断了一片扇叶，俗话说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再昂贵的两叶扇也不如普通的三叶扇风力猛，李清清准备将其奉献给宿舍楼分类垃圾的大叔，脑海中正构思着说辞：这个电扇只是断了一片扇叶而已，完全还可以继续用......突然在记忆深处想起了一个名字——叶，李清清这才记起几个星期前自己在网上卖东西的行径，当即扭头回了宿舍，决定把可怜的电扇价值变现。

这次李清清依旧坚守她的良商本性，将电扇断了一叶的实情用放大体写在了详情首页，这次倒是没出什么意外，几天过去依旧无人问津，李清清倒无甚所谓，只是隔天去网上瞄一眼而已，一个月以后实在卖不掉再送给大叔反正也不迟。可一个星期后，她的电扇竟然被买走了，当李清清凝视电脑屏幕上那个无比熟悉的名字时，李清清蓦然感到心头发怵，会有人这么巧合所有她卖的东西她都需要吗？

李清清成绩优异，肤白貌美，父母都是大学教授，性格也活泼，从小学起就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几乎是毋庸置疑地顺利地在小学初中高中大学都考上当地最好的学校，因此硬件和软件兼备的她从小就不乏狂热追求者，对追求的征兆可以说多年来被磨练的几乎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

仅凭网上的交流来看不可能就谈得上喜欢，难道叶其实是学校里某个暗恋自己的小学妹？不能怪李清清这么想，这事还真发生过，在迎新晚会上她担任过主持人，一下台就被一个打扮很可爱的二次元学妹告白了，虽然李清清偶尔也会看点GL的小黄文，可现实生活怎么能跟小说一样呢，因此李清清无比坚定地拒绝了学妹，可她也因此被传了整整两年“蕾丝边”，想到自己有可能正被某个不知名的学妹暗暗喜欢，喜欢到甚至查出了自己新建的账号，还买下了所有自己卖出的杂物，李清清只觉得心口一凉，浑身打了个颤。

往事无可究，但正在发生的错误一定要竭力挽回！李清清的手指在键盘上空游移了许久，紧张地搓了搓手指，最终坚定地按下。

若叶青青 ： 电风扇你可以退货吗？

叶很快回复了过来：为什么

李清清很少对别人尤其是陌生人这么直接而没礼貌地发话，刚刚只是想到被暗恋的可能处于愤怒小小强硬了一把，完全没有想过对方还会有回话，明明是很容易回答的问题，但李清清既无法说出实情也不擅长说谎，害怕对方等不到答复就下线，李清清情急之下只好再次强调。

若叶青青 ：这个电风扇是坏的，比详情里写得还坏，转都转不起来。

叶　：　没关系，我会修。

李清清愣住了，哪怕她已经脑补了1000种对方有可能的答复，这也不会是1001种啊。

若叶青青　：　你是认真的？

叶　：　嗯？

若叶青青　：　没什么，只是女生实在很少看到有会修东西的．．．．．．

叶　：　我不是女生。

．．．．．．

叶　：　我是男生。

暗淡的屏幕中央闪烁的对话框独自明亮，对方设置了大号黑体，因此最后的四个大字尤为显眼，李清清无法用任何言语形容此刻的心情，只是保留着含着酸奶勺子的模样愣愣地瞪着屏幕，直至对面的卡通小人彻底变成灰色。

自从知道叶其实是男生后，李清清之前的所有小心翼翼和衍生的保护欲消失得一干二净，李清清从小和男生就玩得比较好，在李清清心里，男孩子是圣诞节超市买一送一的玩偶，怎么扯都不怕，女孩子是求了妈妈很久才最终得到的芭比娃娃，哪怕头发有一丝打结都不成。因此从小李清清就更喜欢跟光着膀子的男生混迹各大街区路口，越来越狂野的性格也让她和女生真正疏远起来，直至长大终于有了男女有别的必要，李清清才渐渐磨出了女孩子的样子，可长大后她身边的朋友依旧男女比例严重失衡——她明显更喜欢跟男孩子玩。

自从知晓叶其实不过是对方的姓氏，而屏幕对面实实在在是一个成年男性，李清清俨然开启了自然熟模式，把自己十万个为什么的问题本性发挥了彻底，诸如此类的对话接连上演：

若叶青青 ： 你之前买的那些东西都是真的正好需要吗？

叶 ： 嗯

若叶青青 ：怎么会这么巧呢我卖你就正好需要！我们简直太有缘分有没有！

叶　：　不是

对面抛来这有头无尾的两个字，速度之快已经很好证明对方想要急切否认的心情，果然，很快就有了下文。

叶　：　很多东西一直没有买，刚好合适才出手。

李清清觉得疑惑了，他哪里看出合适了。

若叶青青 ： 合适什么？

叶 ： 价格

在之后的几次李清清和对方的聊天中李清清基本确定，对方实在有些“穷困潦倒”的意味，因为毕竟隔着网络，李清清也无法和叶真正像她现实生活中的狐朋狗友一样对对方刨根问底，但从几乎每次叶都买下她低价卖出物品的举动李清清猜想，叶应该是被如今昂贵物价压榨的年轻奋斗一族，为了生活搞不好什么生活用品都没有齐备。思及此，李清清救济天下的女侠情结勃然而发，此后李清清出售任何物品，都不假思索先向叶询问，只要叶需要她便会以稳定在两位数的价格包邮出售。

平静的大学生活中突然多出了一件意外的事情，几乎是定时地给某个再熟悉不过的地址邮寄包裹，三分热度的李清清难得保持了长久的热情。叶和之前所有她遇见过的男性都不一样，隔着屏幕话语很简约，甚至可谓是冰冷，这样的态度让自小在男生堆里混得风生水起的李清清享受了一把抖M的快感，甚至哪怕看到屏幕上叶的回复都能产生一种莫名的成就感，虽然叶几乎都秒回，据说是设置了信息提醒功能，偶尔不回事后也会解释工作关系。从两人逐渐密集的谈话李清清渐渐脑补出了叶现实生活的全态——工作即日常，也慢慢摸索出叶在屏幕另一头模糊的原型——沉默的、恪礼的单身男人！

另一头的叶辛正吸溜着刚从锅里捞出来的面条，一边不住用手肘翻动文件夹的页面，这几天频繁回荡在这20平米不到的出租屋的“滴滴”声再次响起，叶辛放下手上的瓷碗，迈步朝墙角走去，蹲下来拿起手机，屏幕上又是那个网友的一大串留言，竟然在问需不需要她刚坏掉的伞，叶辛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的边缘，犹豫再三，还是回复了一个字：好。

其实他并不需要。

自从在网上第一次抱着试探的态度花30块钱买回了一个几乎完好的电煮锅，似乎就开始了和店主这样模糊不清的联系，他习惯设置信息提醒，以便可以第一时间受到客户信息，可对方却好像当做这是他积极回应的信息，职场的残酷让他养成了对人有礼的习惯，因此每天只是公式化回应，可这样的联系却让他陷入小小的苦恼。

他开始买入一些他目前根本用不上的物件，尽管以极低的价格，说不定未来才有用武之地——他是这么说服自己的。他23岁从大山里由远亲带出来，自此成了城市里一叶无根浮萍，一年前辞去了第一份工作，开始了他的创业生涯。创业的艰苦远超乎他的想象，在34度的广场里他中过暑气，被上门讨债的人泼过油漆，进过派出所，上过宣判庭，整整一年的时间城市似乎都在用它的方式宣告对这个农村人的排斥，在这个世界里，他始终不得章法，没有朋友，没有过往，也没有未来。

更没有钱。他吃不起10块钱一份的盒饭，更买不起锅，只好用锡纸包了鸡蛋放在蜡烛上烧了吃，死不了就好，他以为有鸡蛋就好，结果一天天把自己吃吐了血，付了巨额，才决定去网上买一个插电的二手锅子，然后遇见了这个把自己当女孩子的女孩子。小村庄里多数同龄人早已离开贫穷的村落，他又自小沉默寡言，到城市这一年才开始和人打交道，基于利益杠杆作为沟通渠道，他以为人际交往本就是如此——冷漠、平淡。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网友，她会发很多奇奇怪怪的语言文字，用很多奇奇怪怪的语气词，会问很多奇奇怪怪的问题，她就像这个世界奇奇怪怪的另类存在。很奇怪的是，她的奇奇怪怪像味道独特的香水（一年间他在各种男男女女身上闻过基本几种“差不多”的香水味），通过死板的语言文字挥发到真实世界里，随着文字累积而渐渐历久弥香。

他惊奇的发现她打破了这个世界的冷漠原则，她喜欢莫名的关心，无意义的闲聊，充满愉悦的示好，她的一切都似乎过分炙热，他发现他身体中的某一部分被这样的炙热灼烧了，悄悄地熔了。熔了的最佳映照就是，他开始很难再说“不”，这一年他四处碰壁，学会了最佳技能就是挂在脸上永远不会褪去笑脸，因此遇到必须要与笑脸相违的事，他的“不”实则是“不好意思”的缩写，代表着赤裸裸的拒绝。他却很难再对她说“不”。

她实在是一个不合格的生意人，她卖东西倒像是处理废品回收，明明是九成新的被她卖出了一成新的价格，她似乎毫不在意。而似乎意识到他的贫困，几乎是任何稍微损坏的物品，无论有没有销售价值，她通通挂到他的面前。

他渐渐习惯把她的东西照单全收，渐渐习惯被她无穷无尽的热情困扰。

这样的联系持续又持续，他们的对话的内容似乎逃不开网聊的必然宿命，从单纯的商品买卖无声无息蔓延到各自生活的真实世界。就连交友情况这样的敏感话题也被涉及：

若叶青青 ： 我有好多别人送我的抱枕娃娃，现在都没有用了，10元打包送给你怎么样？

叶 ： 好

若叶青青 ： ！！！我随口说说的，难道你买来送给女朋友？

那边明显沉静了两秒。

叶 ： 没有

似乎怕李清清不解，接着补上了一句：没有女朋友

李清清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刚刚的校友聚会上喝了太多太多的廉价鸡尾酒，才会导致现在脸颊不可控制地像揣着两块刚出锅的新铁一般滋滋发着可怖的红光，冒着热气，心脏也如同酒精中毒般在胸腔剧烈地搅动着，不安分极了。

李清清紧握鼠标的手很快就湿润了，她的脑子闪过一些莫名的念头，但又很快消逝了，但那细长的眉眼却在李清清混乱的脑海中愈发清晰起来，却是从未见过的新鲜面目，这到底是谁呢？

对面停止了等待，回道：有事，下了。寄到***省***市***街***路***301号，我搬家了。

湿润的双手牢牢裹住发烫的脸颊，李清清鬼使神差般把脸缓缓像电脑屏幕凑近，将一连串新鲜地址仔仔细细逐字无声读了两遍，屏幕上，一张俊朗的面容慢慢倒映在李清清扩大的瞳孔里。

自从得知‘叶’单身的信息，李清清就时常莫名无时无刻不分地点地开始臆想，开始仅仅是乌黑细长的眉毛，白皙的皮肤，深邃的眼眸，后来渐渐演变到某些不可描述的部位，李清清才终于大悟，她对‘叶’，竟然有了不可告人的企图！

她！网！恋！了!

基于常年阅读网络小说的优良习惯，即便没有见面，‘叶’的长相却在“高挺的鼻梁”“温润的眼眸”这样的词汇中被逐渐丰富了，一张被模拟的出来的完美容貌成为了‘叶’的代名词，再加上‘叶’无比冷淡的网络用语，‘叶’在李青青心中愈来愈无限接近冰山总裁的伟大设定，尽管知道‘叶’也许并不符合“有钱人”的人物设定，但李清清为此找到了完美的托词——既然是冰山总裁，那么冷酷才是最重要的！

有了完美容貌的前提下，和叶的普通谈话在李清清眼里也变得暧昧起来。

若叶青青：٩(๑>◡<๑)۶今天天气好好！

叶：嗯，很好

屏幕外的李清清正把头蹭在自家毛绒史迪仔的怀里不停扭动，幻想屏幕那头的叶在宠溺的眼神广播扫射下发出摸头杀的致命一击……

若叶青青：后天据说美国有日全食诶！！上一次还是四年前(ヾﾉ꒪ཫ꒪)

叶：好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个字李清清已然清晰这一个“好”字背后冷酷的帅气男人那背后的未尽之言——好，你想看就看，我陪你。附带一个暖死人不偿命的宠溺微笑！

日子就在这样一日复一日的闲聊中渐渐流逝，叶辛的创业终于有了起色，虽然离回本尚有一段距离，但总归是走向了正相关的正确道路。创业初步何其繁忙，哪怕是脾气再佳的人也会被磨灭的耐性，此时的“滴滴”声，倒像是一天不定时的防空警报，不定时地打断他的生活。数月以来，即便他敷衍居多，人情世故也不很通，但也从字里行间渐渐悟出了一些门道——这世上的人虽生活在同一维度，却并非在同一社会，这小的世界不同，是大的个人不同，她和他太不同，这不同让他心生愤愤，她可以悠闲的打断他的生活，他却要时时警惕着回复，担忧着是不是哪一笔生意出了问题，打开却看见是她欢天喜地的笑语，那一刹那如六月34度的天气里跳进一桶冰水，浑身都冒出滋滋的热气。

他倦了。

叶：我们以后不要联系了。

这头的李清清头一次接到叶主动发来的信息，绿荫道里的叶影都仿若生机勃勃，她满腔的喜悦只好化作行动的言语——抱树绕圈三周，然后保持她一百米的最佳速度朝教学楼前进，直待真正坐下来，才按捺住按耐不住的兴奋细细看起来——我们以后不要联系了。

不要联系了？不要联系了？不要联系了？

李清清感到自己连同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被放慢于另一个时空，直至老师用教鞭重重拍在投影帘布上“富强 民主 文明 和谐......”李清清才仿若从一场噩梦中惊醒，急忙回道：

为什么？

那头的叶已经不回了，李清清知道，他看到了，他对任何信息都是秒回，她一直觉得他这个习惯教养很好，如果他现在不回了，是真的不想理她了。

若叶青青：那如果我们做买卖还是要沟通的吧！

叶：仅限买卖。

李清清估计自己是着了魔了，从小虽然不说众星捧月，也算是亲朋宠爱，她从来都不知道讨好一个人原来是这么苦涩的味道，她从来都是直来直往的个性，初中语文老师形容她是夏日里一杯可口的柠檬茶，她自此也对柠檬茶情有独钟，被叶拒绝的这些天却像是被灌进了一大杯黑咖啡，苦涩到想要放弃却如同上瘾般需要其保持清醒。

为了和叶保持不断的联系，她疯狂把自己的东西拍上网，虽然大多时候只换来叶一个‘好’字，可也让她时时紧绷的心情得到片刻休息——她害怕叶就此消失，消失在虚拟的交往里。

看着手机屏幕又有三件商品更新的提示消息，叶辛蓦然觉得惶恐，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变化着浮现在了明面，他只上过小学，他形容不出。

屏幕上那一句“我已经给你发货了哟~请签收^-^”尴尬地留在了一片空白之中，李清清沉默着关闭了页面，打开了他们的交易记录滑动起来，每一笔记录都记载了他的电话号码、地址……地址？李清清情不自禁吞咽着口水，打开了手机的订票页面。

李清清实在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切是地址中被称为“澎湖小区”的地方，遍地的塑料袋子被行人拖拉着散开，留下满地不明颜色的液体，散发着酸腐的恶臭，新生的老鼠一窝一窝的粉嫩地在眼前蹦跶，李清清感到自己的胃酸也急不可耐地要和眼前的场景融为一体，她赶紧咬紧了嘴里的软肉，垫着脚尖走上了走到了某扇门面前，门面漆锈不分，那混搭的青红色让李清清的鼻尖仿若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再三确认下李清清还是没有勇气举起手来，无论是因为这扇门还是因为门里住着的人。

“你好，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这不是他。李清清在心里对自己说。眼前的男人目测一米七二左右，穿着一套条纹的版式老掉牙的蓝得诡异的西装套装，里面搭配着同样蓝绿不分的面料隐隐发出廉价的光的衬衣，皮肤偏黑，不是黑人散发着健康光亮的黑，而是保留了大部分黄种人的特征的黄黑，像是放了很久的牛奶咖啡的颜色，透露出变质的气味来，头发被随意梳成中分，不健康的发质使其看上去像一团掰直的碱水面，胡子被不干不净地剃过，反而显现出颓废的气息，唯一值得称赞的是不提肤色和搭配，单独拉出五官来看到还算清秀，可放在这具躯壳中就像美国二十世纪流浪街头“垮掉的一代”一族，浑身上下弥漫着刚吸完毒后身心疲惫的堕落气息。

李清清想过无数次和叶的见面，再不堪的场景里面她也在干净的街道被面目清秀的他狠狠拒绝，因此此刻的现实倒仿若是在梦境了。

叶辛刚从公司回来，照旧被难缠的顾客当做人生艰难的出气筒痛骂一通，破旧颓败的出租房里他却看到一处不合宜的风景，哪怕对女性缺乏审美，他也感受到了眼前女孩和这里一切格格不入的精致。女孩仿若因他突兀的问话受了惊，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叶辛受到过无数比这更细密的审视，却没有那一刻比此刻更让他手心冒汗，心头狂跳。

“没有。”女孩走下了楼。

李清清在“澎湖小区”不远处的便捷酒店预定了三天。连她自己也不能完全知晓当前台工作人员问她住几天的时候她在想什么。只知道她找遍了所有房间才终于找了一间可以看到叶窄小窗户的双人大床房。她一夜无眠，巧合的是，叶似乎也是。不到20平米的小房子灯开了一宿，叶跪坐在唯一一张破旧的矮桌前不知道抄写什么抄了整整一宿，暗夜里突兀的一盏光很容易给人造成温暖的幻觉，就像是深夜食堂，普通的面也是温暖的味道，李清清仿若看到那个姓叶的清秀男孩又再次回来。

叶很早就离开了房间，李清清颇感惊讶叶的工作竟不是网络写手之类的——那样就可以解释叶的颓废为宅男气息，反倒更像是业务员，在三十几度的炎热天气里步履匆匆却自在地穿梭在人流车流。似乎“奔波”就是一整天工作的主要内容。李清清曾经幻想过身为这个城市中小齿轮的叶埋头苦干或是奔波来回，可眼前的“奔波”明明实实在在是字面上的意思，那份洋溢着的奋斗热情却被辛苦恣睢代替。

也许他也不是业务员，若是业务员，岂能一整天不需出门。只是放在矮桌上的手机一刻不停，叶的手也一刻没有停歇，李清清这才明白那份所谓的“教养”不过是习惯所致，每天这么繁忙的他当初竟然回复了这么久的信息，此时此刻李清清为自己竟仍感到隐秘的甜蜜而无比诧异——这实在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夜幕来临，叶似乎又变成了那个窝在出租屋的温暖青年，她看到了自己的咸鱼锅——里面煮着被酱汁浸成金黄色的柔软面条，青绿色的黄瓜和嫩黄色的鸡蛋在咕噜鼓起的泡泡里跳跃起舞，叶拿了小碗放在矮凳上——如日本榻榻米，坐在地上吸溜着面条，李清清迷糊中仿若看见另一个自己也坐在地上，在叶的身旁，咸咸的酱汁在齿逢流连。

李清清回到了校园。她没再在网上卖过东西，她知道自己做不成一个好商人。她不再看网络小说，那些“温润的眉眼”很假。她不再常常幻想什么“摸头杀”，她知道那双手要用来写字接电话。她不再期待冷酷的回话，她知道人性本璀璨如花。

时光在季节的交替中默默流逝，这段记忆也在岁月的磨砺下渐渐朦胧。直到某日看到一段话：你曾经为我种下的山楂树，如今已是老态龙钟，似乎他身上有你的影子，在起风的日子为我念诗，我带上你留下的花镜，看那些已经泛黄的信，又发现两个属于我们的日期，和到现在才明白的爱意。那个昏黄灯光下沸腾的咸鱼锅和旁边温暖的青年仿佛又浮现在眼前，红了眼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