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夫人
牡丹初妆,素胚勾勒窑烧尽。
锦鲤跃然,色白花青薄釉染……
一样的流光溢彩、一样的华纹锦饰,同属青花瓷,为何明朝烧制的是真品,现代烧制的就是仿品?做出来的不是同样的东西吗?又何来真假之分?古董究竟凭何有别于仿品?
本其缘由,竟不在于物质载体,而是物件上承载的时光。
我们通过现代科技完全可以高度仿制古董的材质、纹路、釉色等等,也可以将其处理为久经风化而磨损的效果。“以假乱真”不在话下,单从艺术观赏价值来说,有些赝品甚至可以高于真迹。但我们无法给它加上一段历史,因为时间是不可复制更不可创造的,时间是人力无可奈何的。因此,衡量古董的尺度,是时光。
所谓古董,它的一生:从制作者手中降生,在持有者之间流转,于时光的洪流里或声名显扬或归于岑寂。
它的制作者是在一个具体的时代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匠人,他在作品中倾注了自己的情感与心血:大到朝野议政,君王怒摔奏折;小到挑灯补衣,妻子误伤食指。一如《清明上河图》只存在于日夜为市的北宋,而不是其它任何一个重农抑商的王朝。
它的持有者许是识器的文人墨客,将它细细擦拭封藏高阁;许是粗鄙的村野樵夫,随手弃之灶上,猫儿顽劣一跳,便缺了一角。仿品的残缺,只是冰冷机器刻意为之的划痕,而古董上的每一点渍迹、每一道伤口、每一块缺失都可以还原成一个有血有肉的故事。一如东晋的无弦琴,是隐士陶潜雅趣的证明,而现代的无弦琴,充其量不过是个半成品。
它必将沉醉于朝歌夜弦丝竹绕梁的太平盛世;也必将流离于干戈扰攘短兵相接的硝烟年代。王谢堂前,乌衣巷口,它必将几近辗转,委身于不同的屋檐下;唐崇诗赋,宋盛词曲,也必将打上一个时代、无数时代的烙印。一如广陵散的乐音绝响于三千太学生请命的刑场前,只因在司马氏的暴权统治之下,再寻不出一个风骨奇绝的嵇康。
它必将束上岁月的枷锁,或留存千古,听今人慨古事,兀自回想自己的故事;或在人们的记忆中褪去颜色,端立在古朴苍白的图片里。一如《富春山居图》历经离乱,跨越海峡两岸再度合璧。而史官默然提笔:“终不知所踪”——更多的惊世之作无声凋落,被风尘湮没。一如夏启收集珍禽异兽绘画成图,让工匠仿刻的西周九鼎,相传两千余年,终不知流落何方。
鲜少看新闻,却有这样一则令我记忆深刻:某地在新发现的古墓中出土了一只4000多年前的玉簪。人们排着队,挨个用手指触碰先祖的工艺品:冰凉、顺滑、隐约透着寒光。“在场的人不禁思考:在金属器具都不曾拥有的良渚时代,先人用什么工具把玉石做成了如此圆润的管状?又是用什么将它雕刻得如此细腻?”玉簪的制作工艺以今天的鉴赏水平来看犹称得上“精细”,根据当时的生产力发展水平和工艺技术推断,制作这样一支玉簪,需要花费一个工匠一生的时间。
用生命创造艺术的人,“工匠”二字委屈了他,是我,会称其为“艺术家”。这样一支玉簪,在当时世无其二,数千年来也无物出其左右。那个为雕琢它耗费毕生心血的人,早已化为轻尘,委顿泥中,他的姓名、生卒被史册遗忘,他存在的痕迹也如浮尘般被时光吹散。
忽有一天,深厚潮湿的土壤里掘出了一只玉簪,挟着一段遥远绵长的回忆被阳光唤醒:镂空之处填满了艰辛、苦楚、甜蜜与温馨;镶嵌的玉石是他所有的相遇相识相知相守;他一生的喜怒哀乐,如同血液一般,在雕花刻纹里缓缓流淌,被遗落的生命,重新鲜活。
床头的红绫帐,鬓上的金步摇,黄口小儿的拨浪鼓,青葱少艾的绣罗襦……千年前的人们和他们起居时以为然、不以为然的一切,在今天,成了古人、古物、古事;今天的我们和我们拥有的、不曾拥有的一切,在千年以后,也将成为我们后人眼里的历史。或许千年之后,也会有一件与我相关的古董,它与时光共老,是不负岁月的珍品。其上承载的,虽不及宇宙的一瞬,却是我重要的一生。
山川大地的阔远用脚步丈量,碧落青冥的深邃用目光度量,长情的酝酿用跃动的心品味,而古董的岁月绵长,交给无涯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