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岁生日那晚,朴树做了一个梦:“他在人声鼎沸的天台上,看着自己骑着单车,背上吉他,朝着日落方向在大街上越骑越远,最终消失在夕阳余晖里。”
那一年是1994年的初秋,窗外是风与月混杂的呜咽,他在夜色浇筑的弯曲钢梁下惊醒。去年夏天的光景从眼前一闪而过。
热浪翻涌的小院里,他支着冰冷的自行车,把首都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单递到父母手里。
“我是为你们考的,但我不去了啊”。
自从高中被诊断出抑郁症后,朴树就再也不想去上学。
他甚至不愿重复北大家属院里的固定形式:北大附小、北大附中、北大。
父母认为他的抑郁症是因为初中被班主任撤了班长一职,朴树则说是因为差0.5分没有考上北大附中。
黑夜在窗外疯长,朴树蜷缩在被窝里,孤独在里边生根发芽。
第二天一大早,他起床写了份退学申请书。北大家属院里,退学他是第一名。
父母托人帮他保留了一年学籍,但并没有什么效果。至今,他仍是高中学历。
退学后的朴树,每晚十点半准时出门,带上吉他在家门口的小运河边晒月亮。
酒渣色的云出现在天边后,他才转身离去。
一年四季,风雨无阻。在最温柔的月色里,朴树酿出了最脆弱的诗意。
一晒就是两年,母亲已然生气:“你是不是想出去端盘子?”
待业在家四个字,在大院里讳莫如深,何况再添上辍学啃老。
朋友把他推荐给高晓松,想让他写几首口水歌骗点钱。
词很臭,曲子很棒,不是愤怒就是忧郁。就像朗诵诗一样,脆弱就会特别打动人。
“我把他介绍给宋柯,一首《那些花儿》把老宋哭得像个鬼一样。后来,我们其实就是为了他俩,才成立麦田音乐的。”
高晓松口中的他俩,第一个是朴树,第二个是叶蓓。
在风起云涌的九十年代末,麦田音乐正如其名,裹挟着最质朴的暗流,在风暴里恣意生长。
涉世未深的朴树趟进了的世俗的大河,河岸对面,是一望无际的白桦林。
岸风吹着白桦林在哗哗作响,朴树在喧嚣的洪流中跌宕起伏。
那一年是1999年,旧世纪的最后一年。
盗版猖獗,黑豹的专辑卖了150万份,也只能就着啤酒吃泡面。
麦田已然快要挺不下去,宋柯觍着脸找到了张亚东,请他给朴树的首张专辑操刀。
“我们在谈话时,总有人直接拎着一摞钱走进来,对张亚东说,你帮我做谁谁谁的制作人。”
在听完《那些花儿》后,张亚东推了其它的所有活,直接带着朴树去了王菲的录音棚录歌。
正如他在歌中所唱:“新世界来得像梦一样。”新专辑《我去2000》让朴树一夜成名。
张璐把歌迷的来信统计一笔一画地抄下来,2643封歌迷来信中,《白桦林》最受欢迎。
似乎在当初那条大河的澎湃岁月里,白桦林是必经之路。
千禧年如约而至,春晚的剧组团队找到了麦田公司,有一个节目要四个“非主旋律”的年轻人,他们点名要朴树和《白桦林》。
机会宝贵,没人会有第二个千禧年。
直播前两天,朴树看到节目组把自己的宣传片段和演小品的放在一起后,扬长而去。
“我怎么能跟这些人在一起?这春晚我肯定不上了”。
晚会成了一张令人烦躁的迷网,兜住他无法动弹。
张璐一通电话骂了过去:“公司上上下下多少人为你付出心血,你不上,就把我们大家的路都堵死了。”
朴树哭了一晚上,这4年里的1400多个日夜绝大多数没有这么难熬。
第二天,他继续参加彩排。麻木的闪光灯里,他戴着假面在荒芜的丘陵上背着台词。
大年三十晚上,父母围坐在电视面前等着朴树,在20多位主持人的同台盛会上,他们找到了朴树:穿着牛仔裤,在人群中毫无表情。
参加完春晚,朴树的出场费仅比一哥孙楠低一点,甚至有开发商给出了唱一场歌一套房的价。
时代向他抛出了橄榄枝,有人劝朴树趁热打铁,赶紧推出第二张专辑。
外面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奔放,录音棚里却越来越沉寂。
他对音乐的苛责近乎变态,一个音色可以调上一整晚。
30岁生日过后的几天,在黑暗中沉睡已久的第二张专辑《生如夏花》从远方赶来。
新专辑大获成功,朴树借此揽下多项大奖。
他站在孤岛的最顶峰,冷漠地看着时代的浪潮汹涌而来。
旧世纪的沉淀和新世纪的开明全在海波里起伏。
公司为他准备了52个城市的巡演旅行,朴树被推到聚光灯下。
演出、采访、旅行,演出、采访、旅行,在无休止的循环里,朴树彻底崩溃。
他甚至同现代人默不作声的崩溃方式都不一样:躯体和灵魂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坍塌。
在参加真人秀的时候,朴树的心率最低一度跌到每分钟四十次。
医生劝他不要再踢球了,出门晒晒太阳的运动量已经足够。
他开始拒绝写歌,拒绝演唱。有时候甚至一年零演出。
经纪人干了两年半后,转行卖起了二手车。
张亚东依然会每年来一两次,每次都会试探性地问道:
“要不今年再出一张专辑?跟粉丝沟通沟通,还可以赚点钱。”
朴树反问,为什么要赚钱?张亚东沉默了。
他觉得朴树像一颗在平静海面上突起的礁石。
2008年,朴树的发小兼同窗刘恩从国外回来探亲,朴树躺着聊起了近况:
“每天都不想睁开眼睛,不知道干什么。”
晚上,刘恩参加了个音乐圈老炮儿的酒局,来的人不是老了就是颓了。人人都把自己往死里喝。
杯子碰撞在一起,都是梦想破碎的声音。
刘恩看不见北京这几年变成了什么样,也看不见大家都经历了什么。
他只看见人人都走进了孤岛里,除了月光和海浪,只看见生命在腐朽,激情在老去。
这些逆流的人,终究顺从了时代的意志。
很久以前的某一天,朴树和同伴正驾车在高速公路上。
“你们停一下,我要下车看夕阳。”朴树突然开口。
“我们都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办?”高晓松关心地问道。
“我不知道,我也不管,但我就是要下车。”车子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没有人知道朴树后来是怎么回去的,透过后视镜,高晓松只看见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夕阳的余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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