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喂,什么时候回家?”女人拿着小灵通手机,边走边挂通电话,急切期盼地问。
正是下班时候,不很宽阔的小巷里人来车往。
“哦,晚上有几个同事想玩一会儿。”
“那就推掉呗,改天不能玩嘛!”她甚至有些撒娇的意味。
“不好吧,咦,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好像挺兴奋的。”男人发现了妻子的异常。
“当然挺高兴啦,不许玩啊,马上回家!”说完,抿嘴一笑,把因挂电话垂落的秀美短发向后甩了甩,将手机丢进挎包中,以大方优美的步姿向家的方向走去。
对面一个缓慢骑自行车的中年男人,一直直勾勾看她,竟然差点跌倒。她看到了那男人窘态,觉得很没意思。
女人知道自己很出众,很迷人,没有俗气,具备一种高贵的美丽。但她却不喜欢被人评价,被人觊觎,甚至成为某些男人的意淫对象。她喜欢的是被人欣赏,从审美角度欣赏她,赞美她,而不带任何性的色彩。这才是她所需要的。可是,谁又能做到这样呢?连丈夫都做不到对自己进行有理性的欣赏,更何况别人呢?
美丽,是女人不懈追求的目标,但美丽给女人带来的不仅仅是愉悦,还有苦恼。她就常常深陷这种苦恼之中。她渴望收获男人和女人们欣赏的目光,但让她沮丧的是,男人的目光大多淫邪,女人的目光大多忌妒。所以,她有时很怀念结婚前自己的那种清纯,尽管那时缺少现在的妩媚和风姿,但却毫无烦恼。不过,她并未因烦恼而放弃美丽。
没有一个女人会扼杀自己的美丽。对于女人来说,放弃美丽就是放弃生命。
她有时把衣橱的门敞开,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穿着每一套衣裙,一件一件地穿,一套一套地搭配,然后,自己给自己一个中肯的评价,看不同的装束,不同的搭配,展现了自己哪个方面的气质和魅力。
同事和朋友都说,欧阳气质好,身材好,穿什么衣裳都漂亮,是模特型的女人,专为穿衣而生的。这话固然受听,可她并完全不认可。她是知性的女人,在一定程度上,她的理性要强于感性。她承认自己气质高雅,超凡脱俗,这恰恰是理性的表现,知识的积累。而非于是生俱有的。
从小就接受身为幼儿教师的母亲的教导熏陶,学习舞蹈,只是因为后来个子长得过高,超过了舞蹈演员身高的标准,才不得不放弃。后来又学习音乐,欣赏音乐,弹一手好钢琴,也练就了一副优美的嗓音,在民族唱法方面尽管不属于专业水平,至少在全系统内数一数二。学业方面似乎不尽人意,从中学开始就明显偏科,文科成绩优异,尤其爱好阅读和写作,文学欣赏能力较高,但理科成绩平平,所以考入幼师专科学校,承继母亲的事业,成为一名幼儿教师。只有这种履历才培养出自己特有的气质。
什么是气质?她觉得,不外乎由外在形象表述出来的精神内质。它不是靠衣服才有的,即使是裸体,举手投足之间也会尽显一种高贵脱俗的气度,让人消除一切淫荡邪恶之念。比如古希腊的女性裸体雕像就是如此。
至于身材好,则有两方面的因素,一是承继了母亲的基因,她的身高是一米七零,刚好比母亲高出一公分。这个身高虽然超过了舞蹈演员的标准,却也明显低于女模特的身高标准。但在外人看来,她却似乎具有一米八的高度,甚至还不止。这就在于她有着舞蹈的专业基础,舞蹈赋予她一种挺直身体和脖颈的能力,使她的身体没有沉坠感、松懈感,永远具有一种轻盈向上的趋向,当然还有她的腰身细长,上下身的比例匀称等。
事实上,模特是靠瘦身和骨感支撑起各种衣裙的美感,而她并不骨感,甚至可以说浑身是肉,丈夫就常常喜爱地捏着她的屁股说,就这身肉,居然能算作苗条?她窃窃笑了。她自己明白,虽然自己个子高,但生就了一副小骨架,尽管多肉却依旧苗条,那是一种丰满的苗条。
优秀的女人,大凡都自恋,因为,她们有资格自恋。
是的,她常常把自己看成女神,不是古希腊神话中的那种超乎人类的女神,而是生活在现实生活中的女神,具备女神的气质和品质,成为美的化身,受到人们(男人和女人)的普遍尊敬和欣赏,而不带任何亵渎的成分。
她的家离单位很近,大约有十几分钟的路程。只要穿越中心广场,再拐进对面那条幽静的小巷就到了。
一辆小轿车在她身边悄然停住。从摇开的车窗里探出司机的脸,那是一张谄笑着但有些阴沉的面孔。
“哎,是小岫啊,我送你吧?”男人殷勤地问。
“哦,徐师傅!”突然停在身边的轿车,让她有些惊慌,身子朝路边一侧略微躲闪,那躲闪的姿态也是美的。
“不必了,马上就到家,谢谢徐师傅!”她朝司机礼貌地微微一笑,继续走自己的路。
司机尴尬地点点头,讪讪然摇上了车窗。
司机姓徐,在企业机关开小车。这个将近四十岁的男子,始终对她有种不冷不热的态度,在同事赞美欧阳时,他大都冷着脸,似乎并不欣赏和认可她的美丽,而在无人的情况下,他又不遗余力地献殷勤,甚至莫名其妙地称她若岫,只有家里的亲人才如此称呼她,这让她感到恶心和某种恐惧,意识到这是个阴险的男人,他比其他男人更为阴鸷地潜伏在阴暗之中盯着自己。所以,她对他怀有强烈的戒备心理,避免一切与他可能独处的情形。
当然,即使不是徐师傅,而是机关内其他司机如此邀请她,她也不会上车的,尽管这是司机们的一种殷勤,一种恭维,也不乏好意。她更在意的是周围的眼睛,她不想让单位的人认为她是个爱慕虚荣的人,更不想由此让某个司机产生某种过分的念头。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因此也注定是个谨慎的女人。她知道在当今的世界里,美丽未必会给自己带来什么福祉。所以,她如一只警觉的猫,腮毛耸立,时刻戒备身边的每一个男人。
她沿着环绕广场的甬路娉婷而行,高跟鞋踏在菱形地砖上发出悦耳的声响。她喜欢穿高跟鞋,喜欢听高跟鞋与路面接触发出的美妙声音,那是一种愉悦的节奏,美的节奏,舞者的节奏,让她感到自己的美丽和活力,也让她更加自信。
透过低矮的柏树丛,她能看到一幢灰色威严高大的建筑,正值下班时间,建筑下的偌大庭院里,黑色的轿车不断驶入驶出。
以前她对这所建筑并无特殊的感觉,认为这无非是座楼,办公的楼,与其他办公楼一样发挥着自己的作用。自从做了企业的宣传部长,她才意识到这座楼的特殊含义。这个城市的一切重要举动,都是从这里开始的。甚至她每天的每项具体工作,譬如打个电话,譬如写份材料,譬如……都与这座楼发生直接的联系。这让她开始对这座建筑产生了一种关注,一种好奇,也是一种向往。同时也勾起这个女人心底最深处的一种渴望。
她的父亲曾任商业局下属一个企业的党委书记,母亲是全市最优秀的一家幼儿园的园长,幼儿和少女阶段优渥的家庭环境,来自各方面的赞誉和宠惯,以及父母为她和丈夫的工作、前途不遗余力的跑关系,使她逐渐强化了一种政治意识和权力观念,即只有经营政治掌握权力才能出人头地、有所成就,也才能更好地生活。这也导致了她对政治的兴趣,对体制的兴趣,她关心政治的程度甚至高于丈夫,当然,她也比丈夫具有更敏锐的政治嗅觉,善于及时发现机遇。
原来,她把这种政治渴望寄托在丈夫身上,由父亲出面斡旋多方,把丈夫提拔为商业公司一家市场的经理,尽管是个不大的官,但带来了她所期待的某种荣耀、某种自尊。然而,丈夫不仅能力有限,而且缺乏她所推崇的政治意识、进取意识。整天敷衍工作,醉心打牌,令她万分失望和沮丧。现在,那个小经理的位置也岌岌可危,令人堪忧。正因为如此,她才更加重视自己的前途,在父亲的帮助下,竭力争取到宣传部长这个职位。
当然,她投入政治的怀抱,还有一个更为现实的原因。那就是女人之间的攀比。
她是优秀的女人,而且是各方面都优秀的女人。不仅相貌出众,气质过人,不仅能歌善舞,知书善文,而且还有工作才能,擅长领导。在她看来,这才是一个完整的优秀女人,才称得起女中翘楚。她不允许自己在这方面有缺欠。身边有不少女人,或与官家联姻,或交结官员,或钻营做官,从不同角度向权力渗透。她清楚自己的现状,联姻之举目前绝不现实,她还没有达到摈弃丈夫利用婚姻来进入官家的疯狂境地;也没有堕落到利用姿色巴结交往官员的可耻地步。所以,只剩下一条路径,就是通过自己努力进入体制之内。
因此,这座建筑现在对她来说,不仅神秘,而且神圣。
上午,欧阳若岫跟随副书记章敏芝参加全市精神文明建设会议,由于新上任不久,章敏芝俨然以领导和人头熟稔的姿态向她介绍一些情况。尽管表面上她以一种极其谦卑的态度聆听章敏芝的教诲,但内心却对其充满蔑视和鄙夷。这种心态完全出自于同为女人。
她对章敏芝以公司女领袖而倨傲的做派十分反感。她隐隐感觉到,章敏芝是个颇有心计的女人,把机关许多女干部纳入自己的掌握之中,在暗中培植着自己的势力,对这些女人颐指气使,仿佛她是女王,尔等均为女仆。欧阳若岫又怎么可能屈辱地在她那并不高大茂盛的树冠下寻求庇荫呢?
而且,据说章敏芝的上位,并非由于她那可怜的工作能力,而是因为与某位局领导多年来一直交往过密的缘故。这更令一向清高自洁的欧阳若岫对之睥睨。
虽然在当下这并不值得诧异,社会变革加剧,商品经济不断深化,人们的道德观、家庭观甚至性观念都发生一种颠覆性的改变,一切人,一切家庭都经历并承受着金钱或权力冲击,以钱某权、以色谋权成为官场一种极其正常的现象,而且这两种形式之间并无本质的区别,无可厚非,谁又会说以钱谋权比以色谋权更为高雅呢?但欧阳若岫却会这样认为。
她永远也不会为了某个官职而将自己的身体交给某个男人。她固执地认为,钱是用来购物的,可以购买其他物质,可以是生活物品,也可以是政治物质,这至少符合货币的本质。而身体不是货币,不具备购买的功能,用它去购买实质上却是一种出卖,一种以物抵物的兑换,一种极其可怜、廉价、穷酸的兑换,更是一种极其原始经济的行为。
欧阳若岫是优秀的女人,优秀女人就要采取优秀的办法,她不会也不愿采用低劣的方式实现自己的追求,尽管这是极其敏感极其危险的政治追求。她还存在着某些天真纯朴,笃信自己的能力。那些女人采取那些低劣的方式,是因为她们本身的低劣。除了低劣之外,她们无法优秀。
尽管章敏芝上午的装腔作势让欧阳若岫格外反感,但同时也让她对这个新奇的领域充满向往。她是个细心的女人。她把章敏芝介绍的一些关键的人物和情况牢记在心,譬如,那个在主席台前忙碌不停的高个男人是文明办副主任;签到处那个粗矮的长发男人是《莲城宣传》的总编,也是办公室副主任,叫沙默。
其实,她认识沙默。
那个会场外短暂的接触,她已经认出了他就是多年前教委的宣传部长兼团委书记。只是出于女人的羞怯,出于自己的矜持,才没有主动与他攀谈。何况,章敏芝就在身旁,她不会给领导留下一个轻浮的印象。而且,这种主动攀谈更可能引起章敏芝的某种嫉妒甚至忌恨。她从不抢别的女人的风头,她懂得张扬的危险。
不过,她只知道那时人们称他为沙部长,却不知道他的名字。如果真是沙漠的漠,这个人应该属于清高和冷僻一类,她讨厌清高的男人。她总是喜欢通过捕捉一些蛛丝马迹来分析概括或者推测一个陌生人,如同一只雌兔静伏在草地上,以忐忑的目光观察周边一切细节,始终高度的警觉。这出于美丽女人的一种安全焦虑。
挎包里的手机响了,她接了电话。
“喂,我到家了,你呢?”是丈夫的声音。丈夫是综合市场的经理,配有一台桑塔纳轿车,每天上下班车接车送。
“在路上呢,马上就到家!”
关上手机,她有些奇怪。平素丈夫正常下班大都能在路上碰见她,她便搭一段车直接到家,今天却没有碰到。她猜想,一定是丈夫没在单位,从外面赶回来,没有走这条路。最有可能的是,他下午溜出单位在外面打麻将,然后匆忙赶回来的。
由此,她又心生一种惆怅和失望。近来,不争气的丈夫常常成为她莫名其妙忧郁和愠怒的理由。
欧阳若岫之所以今天要求丈夫按时回家,就是想将自己参加全市精神文明建设工作会议的一些见闻和感受向他述说,毕竟这是她第一次以宣传部长的身份参加全市大会,这无疑让她兴奋不已。
欧阳若岫是个女人,女人都是倾诉者。
只不过欧阳若岫倾诉的对象不是闺蜜,而是自己的亲人,包括多少让她失望的丈夫。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