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光启二年冬天的某个清晨,检校司空、河阳节度使兼东南面招讨使的诸葛爽病死在中军大营。自从乾符二年的叛乱以后,人们对于节度使的死亡以及随之而来的战争已经见怪不怪了。当然,除了节度使的手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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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诸葛爽断气前的半个时辰,作为诸葛爽独子的诸葛仲方来回摸着腰间的剑鞘,忍不住抬头问道:“刘将军,我父亲……真的快不行了吗?”
“我问过大夫,他说诸葛公今天怕是很难过去。不过,仲方郎君,某昨日问过诸葛公,他的意思,是让你继续做这河阳的节度使。”站在主位的中年将领回答道。这将领看起来五十多岁,鼻宽唇厚,双颊有须,双手粗糙,明眼人一看便知是一个摸爬滚打过的老兵。他正是河阳节度诸葛爽手下,后院都知指挥使刘经。左右分别站着王元符,王元裕两位兵马使。
“啊……”诸葛仲方看上去有些紧张,左手不住地捏着剑鞘。此刻太阳还尚未升起,跳动的火烛光照着诸葛仲方的眼睛,在幽暗中发出诡异的光来。
“可怀州的李将军……父亲得病前就已不听调令,不知……”诸葛仲方住嘴不说了,他知道怀州李罕之向来与刘经不和。
“呵,仲方郎君请放心,这李罕之没这胆子与郎君作对。”刘经说道。
诸葛仲方闻言,立刻弯腰作揖,说道:“小子的安危便全靠将军您了!”。
刘经摆摆手,望着诸葛仲方低着的头说道:“哎呀,哪里的话。将来某和兄弟们,就靠仲方郎君提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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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尹李旭上马车前抬起头来,天空阴沉沉的,布满了深灰色的浊云,看样子是要下雪了。冬天日短,申时刚到,就好似黑暗降临。叹了口气,口中吐出的白雾逐渐消隐。接着掀起帘布,跨上马车。
李旭是从私宅前往洛阳城外的行营。自从安史之乱后,地方节度使势力的日趋膨胀,像李旭这样的文职官员的地位已经大不如前,甚至连县衙被节度使占用这样的事情也时常发生。更何况在经历了黄巢之乱后,曾经的洛阳已经衰败,包括县衙在内的绝大多数房屋已经化作废墟,百姓四散,人口仅百户。平日他也只能住在城外。
他听闻老节度使诸葛爽在今晨死去,他对此次被叫往行营已经有了想法,应该是让他以河南尹的名义,上书请求诸葛爽的某一个手下继任新节度使吧,反正如今朝廷自顾不暇。只是不知道是谁来做——也许是指挥使刘经——也可能是诸葛爽之子诸葛仲方。又到了抉择的时候。他自嘲地笑了笑,他堂堂东都洛阳的最高长官,却随时会被不开心的兵贼杀死。是的,在李旭眼里,这些士兵都是贼——窃国贼。不过他对此也无能为力,此时的他像是节度使与朝廷的之间的传声筒——虽然朝廷的意见也愈发不重要了。
很快到了衙门前,李旭提起衣裙,下了马车,向着门口值守的护卫作了个长揖,弯着腰说道:“河南尹李旭,请见刘兵马使”那值守的护卫瞥了一眼弯着腰的李旭,挥了挥手,示意旁边的人进去通报。
那护卫身着黑色半身甲,内里衬着厚棉甲。左手扶着横刀,端正严肃。
李旭仍然弯着腰。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进去通报的人走了出来,向那护卫点了下头,于是两人都让开路。李旭挺起胸膛,独自跨入了营门。
没走几步,迎面走来一位高个武官,冲李旭抱了抱拳。
“李明堂!近来可好?”
“哦,王兵马使!许久不见,在下很好……”李旭站定,连忙还礼。又从腰间取出一片金叶,伸出手,递给那王元符。王元符接过金叶,脸上笑意又浓了几分。
“呵呵,李明堂果然客气。”
“哪里哪里”李旭摇了摇手,犹豫了一下,问道:“不知李大指挥这次召在下前来,是为何事?”
“也许你听说了,诸葛节度今晨去世了……”王元符轻声说道。
“啊呀,真是没想到……”李旭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
“呵呵……”王元符笑了笑,“老节度使去世了,总要有新人来坐这位置。”
李旭轻轻点头。
“这老节度的意思……是让诸葛公子继续坐节度使的位置”王元符接着说。
“哦,诸葛公明智果决,想来必是虎父无犬子……”李旭往王元符身前凑了凑。
“不过,刘大指挥的意思……也很重要……”
“刘大指挥对诸葛节度那叫一个忠心耿耿,诸葛节度的意思自然……就是刘大指挥的意思。”王元符捋了捋胡须,露出微笑。
“呵呵……在下晓得了”李旭也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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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旭走进前厅,侍卫得了令,并没有阻拦。只见诸葛仲方穿着粗麻丧服,正坐在胡凳上,两条腿交叉垂放。而后院兵马使刘经则坐在左边的榻上。李旭快步上前,作了个揖,朗声说道:“河南尹李旭见过刘兵马使!”接着又对着诸葛仲方说:“仲方郎君保重身体,凡人皆有一死,请节哀顺便”。
刘经笑了,侧过头去对着诸葛仲方说:“呵呵……还是这李明堂会说话,还一套一套的。”
李旭赔笑。
刘经站起身来,缓步走到李旭身前。
“这老节度使今日去世,某虽然读书不多,却也知晓军不可一日无帅的道理。这诸葛公尸骨未寒,军中便有许多犬辈传播谣言,企图乱我军心。”刘经捏了捏胡须,接着说“虽然某手下的士兵都忠心耿耿,对诸葛公和仲方郎君绝无二心,但……”刘经笑了笑。
“呵呵,让仲方郎君继承节度使的位置这件事,总归是越早办越好……”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李旭连忙说。
“我即刻去准备奏折,上书天子陛下,让……仲方郎君继续做节度使。”
“嗯,那便好!”刘经点头,又补充道“要请最好的幕僚,仔细斟酌字句!”
“必然必然……只是……”李旭脸上露出难色来。
“天子陛下上月西狩,至今未归,仍留在凤翔,而如今在长安的乃是伪帝李煴。在下与朝廷正朔的书信往来已经断绝,恐怕,在下的上书难以抵达天听,朝廷赐下的节钺也无法及时送达河阳……”李旭说得很快。“不过无妨,仲方郎君大可以先自任节度使留后,等得天子陛下西狩归来,朝廷运转正常,那必然会赐下节钺给仲方郎君的。”
“呵呵……只要李明堂你用心做事便可。”刘经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明日我们将召集诸葛公的部下前来商议一下诸葛公的身后事,你也找几个书记一并来吧。”
李旭点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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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旭退出行营,此时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并隐隐有雪花飘来。他回头望了一眼,行辕里的刘经和诸葛仲方在火烛闪动的光照下,都看不清面目,只是隐约辨出人形而已。而王元符则不知去了哪里。李旭又叹了口气,呼出的白雾更加浓郁了。然后钻进了马车。
“回去吧。”李旭疲惫地对侍从说。
于是马鞭抽在马上。“啪”的一声,马车开始移动,前往更远更深处的黑暗。
这辆马车实在太破旧了,哪怕只是驽马在拉,也晃动的十分厉害。李旭端坐在黑暗里,身子也跟着晃。
良久,闭眼轻吟道“九城弦管声遥发,一夜关山雪满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