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脓包,脓包!”行者一见三藏的懦弱样子就满心气闷,禁不住又骂出口来。“你总是躲不掉的!”
三藏已然捂上了耳朵,可是众人的吼声却依旧在耳边不断地炸响,仿佛自家的喘息一般,急促而不可断绝。
泪水随之滑落,三藏只觉得满心里都是委屈,满心里都是苦恼,忍不住哽咽说:“这个却是为难,为难。”
“有甚为难?”白子质问道,“难道这许多的人命还比不上这区区的一株草木吗?圣僧,你的‘善哉’何在,你的‘阿弥陀佛’又何在呢?”
三藏只听得脑袋里一阵轰响,直抱头呼喊:“又让我选,又让我选!”
可是,为什么要说‘又’呢?
“总让我选,总让我选!”
可是,为什么要说‘总’呢?
遂潸然泪下道:“有没有可能让我不选,有没有可能让我随心所欲呢?”
行者盯着他,脸上一阵阴晴不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可是,谁又能随心所欲呢?人也不能,神也不能,甚至佛也不能,魔也不能。
心不二一阵狂笑。
循那笑声,诸人齐向心不二看去,只见他蓬发白袍,手中捧着一个浴血的少年,好似掬着一捧殷红的血。
白子问:“怎么是你?”
心不二道:“好兄弟!”
“然而,”谁当你是兄弟呢?白子问,“你笑什么?”
心不二却不再理他,而是径直向树下走来,对三藏说道:“其实有的,有的!”
三藏问:“有什么?”。
“便是可以不用选择的时候,可以随心所欲的时候。”心不二道。
“那你说的一定不是现在!”
“我说的正是现在。”心不二说。随之将那垂死的少年搁在三藏的脚边,心不二面口中哀求,面上却有奚落之色,笑道:“大师,大慈大悲啊。”
那女孩儿随之扑在地上,冲着三藏连连磕着头说:“大师,求你救救我的阿兄!”
三藏低下头,又抚着那少年的脸问:“这是怎么了?”
“他就要死了。”女孩儿说。
“阿弥陀佛。”三藏合掌,顺便擦了擦鼻涕。
少年喃喃说道:“长老,我听说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三藏说:“不是有人替你求了?”
少年道:“便是求你照顾我这妹子。”
“长老,”女孩儿大哭,“我听说您最是个好心的和尚,而且您也救得了。”
三藏强行压下心里的混乱,终于听得明白了,便跟行者说:“悟空,我知你必是救得了的,对不对?”
行者说:“我自然救得了,不过这树与少年也是一般。”
“怎么一般?”
“你还是要选一个。”
“又要我选,又要我选!”
白子问:“圣僧,你果然是毫无慈悲吗?”
心不二却已笑弯了腰。“妙哉,妙哉!接着吵,接着吵!”他说。
“脓包,脓包!”行者一见三藏的懦弱样子就满心气闷,禁不住又骂出口来。“你总是躲不掉的!”
“那要如何,那要如何?”三藏用拳头不住地敲打着头颅。
“选来,选来!”众骑士齐声附和,甚而还有节奏地拍起手来。
三藏颓然哭嚷:“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行者说:“果然是大大地慈悲!”
“有的,有的!”心不二好容易止住笑,直起腰来,对着三藏神秘地一笑。“告诉你吧,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三藏便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问道:“什么办法?”
心不二也不隐瞒,坦然道:“还有什么?便是你呀。”
“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呀。”三藏那么苦恼。
心不二又补充说:“便是你的肉呀。”
“竖子敢尔!”行者诧异地看着心不二。
心不二却毫不闪避行者的目光,甚而还毫不在意似地瞥了行者一眼,口中又重复道:“便是你的肉呀!”
“我的肉?”三藏一时未懂。
女孩儿却又哭又笑着,叫道:“是呀,便是你的肉呀。”
“原来是要吃我。”三藏似乎终于明白了,却是万万不能同意的,“可咱们同世为人,你怎么可以吃我?”
心不二说:“猪也吃得,羊也吃得,偏人却吃不得?”
女孩儿也连连摇头说:“不是人,不是人,是灵丹,是妙药!治得了风寒,医得了肺痨,且能活死人肉白骨,让你长生不老!”
“谎言,谎言!”三藏说。
心不二问:“如何是谎言?”
“不过是个传说!”三藏说,“我好生在这儿,何尝有人吃过?”
心不二道:“谁说没有?”
“那是谁?”
心不二一阵怪笑,双肩随之剧烈地抖动起来,欢喜道:“某虽不才,正是区区!”
“放屁,放屁!”行者哪会信他?
白子眉头大皱,问道:“你真的吃过?”
“自然吃过。”心不二说。
“可他不是还好端端的,何曾少过一块肉呢?”
“俺吃得却不是他。”
“那是谁?”
“自然是那金蝉子了!”
白子向身后一跳,骇然道:“不可能,不可能!”
心不二哪里管他?只是催促三藏说:“长老,还在迟疑什么?是不是真的,一试便知晓!若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又何必要修道,又如何能修道?若再耽搁下去,也无非是浪费时日,空耗轮回,终落得个身死道消!又畏惧个什么?眼下也不要你学那圣人舍身饲虎,不过是请你割下一块肉来,怎么就犹豫不决的?长老,你从前的慈悲都到哪里去了,你从前的果敢又到哪里去了?还是说你原来也是这般的软弱,才落得今日的下场?”
“这——”三藏满头大汗,说道,“我却不记得原来的模样。”
心不二厉声一喝:“便选来又如何?”
“选来!”众人又齐声一喝。
“只是,”三藏还在犹豫,问道,“我从前却是怎样的?”
“还能怎样?”心不二不耐道,“我跟你要,你便给了。”
“我有那么好?”
“不能更好啦。”
“却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慈悲了。”
“却不会不舍?”
“哪会不舍?你从前可是大方的紧呢。”
“自家的肉也会大方?”
“不过是个臭皮囊。”
“却不会痛吗?”
“自然会痛,可你从前却一点也不害怕。”
“怎会不怕?”
“怕什么?那时你连死都不怕。”
“蝼蚁尚且贪生,我又如何会不怕?”
“你却不是什么蝼蚁。”
“可我总觉得还是活着更好!”
“死了才好!你想呀,若死了,便无这些痛苦的时日了。”
“也不是没有好时候。”
“若死了,也不必再做痛苦的抉择!”
“这个倒是真的。”
“还有一样好处不得不说。”
“什么好处?”
“还有什么?便是可以从头来过!”
“从头来过?”
“你应能驾轻就熟。”
三藏一时竟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可不是吗?”他说,“人说我已活了十世了——”
“可还快活吗?”
“前面却不记得了,这一世却难捱,难捱——”
“或已厌倦了吧?”
“果然有些厌倦。”
“若厌倦了,何如去死呢?”
“似乎有些道理。”
“自然有些道理。须知今日之苦,便是明日之福。那么下一世,一定会好过些吧?”
“一定会的,一定会的!”
“那你还迟疑个什么?总是婆婆妈妈的,又像个什么样子?”
心不二一招手,一柄短刀自一个骑士的腰间直射入他手中,又被他随手掷在三藏的脚边。
心不二又抚掌赞叹说:“何况死前还能救人,这真是善莫大焉!”
“竖子敢尔!”行者跃上空中,把那如意金箍棒舞弄开来,直向心不二当头砸去。
“善哉,善哉!”唐三藏似乎终于想通了,就弯下腰去,捡起了那柄短刀。
白子大惊失色,问道:“唐三藏,你疯了吗?不,不,你真的疯啦!”
唐三藏把一张诡异的笑脸转向那地上的少年,口中道:“不过是一块肉吧?”
耳边又传来此起彼伏的哀嚎之声,那树下的相杀还在继续。
那自上而下的一根棒子,宛如天塌了一般压迫下来,不想却被心不二随手接过。
“那猢狲,”心不二向行者一瞥,笑道,“怎么还是这般猴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