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笛声,笛声引人散;莫回首,回首望白头。
拂晓别江南,往事刻风声。古今如梦过,一曲笛声回。
——《一梦了无痕·莫回首》
1
凛凛秋风萧瑟起,一片寒意来袭。
“你当真想好了?”暮色四合的天空下,那道颀长的身影微拂宽袖。虽看不清容貌,但这一身黑色长袍上绣着的金黄色暗纹,在如血夕阳下泛起阵阵光芒,像将灭不灭的烛火,在黑夜中无尽挣扎。
另一个身影却久久无言,他默默听着耳边秋风卷起落叶的簌簌声,终究是点了点头。
“自然如此……我欠你甚多。”
远处长风掠过浮云,明明是草木枯黄的季节,黄衣少女却兴致极高,像片盎然生长的苜蓿。
她左顾右盼,事事好奇。一会在草地上打个滚,躺着吹吹凉风;一会折下一根枯树枝,横劈竖砍,仿佛是那刚学艺归来的江湖女侠,好不神气。
身边的青衣少年躺在草地上,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从鼻中哼了一口粗气:“小丫头片子,没见过世面。”
黄衣少女抛给他一个白眼,并不放在心上。此时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便用胳膊肘推了推少年,道:“哎,阿文,我们真的不回去参加比武招亲了吗?”
公孙文不耐烦地翻了个身:“要回去你自己回去,也不知道是谁哭着鼻子,跟我磨磨唧唧了一宿,从星星聊到月亮,从人生聊到死亡,最后……”
“您老行行好,打住!怎么比我爹还啰嗦,烦死了。”少女颇有些不满。
她打断阿文的话,撅起嘴,“像我言芷这般容貌,又有堂堂接龙客栈当我的娘家,必定要找一个顶顶好的男儿嫁了,怎么能随了那两个老古董的心思,仅凭些花拳绣腿、纸墨功夫,就把自己草率交代了呢?”
“你这般容貌?就你这样,前胸跟后背看着一般模样的?脑子跟脸一样白的?”
“死阿文,你嘴这么欠,死后要被拔舌头的!”
“那也比你活着的时候当长舌妇强,从小到大,就会在我耳边一直叨叨。哪天你要是安静下来,我还真以为你脑子抽风了。”
“我……我咒你以后生出的小孩……没屁眼!”言芷呼地从地上爬起来,双手叉腰,双眸清雾缭绕,一番委屈的样子,任是谁见了,都心生怜惜。
偏偏阿文只是冷笑了一声,依旧和言芷你一言我一语的拌着嘴。不知不觉,二人已走出接龙客栈方圆五公里之外。
五公里外对于言芷而言,是整个世界的拓宽。
自打记事,言芷从未离开过接龙客栈,因着这千年客栈从很早开始,便被一道结界紧紧守护,无论何方妖魔鬼怪,都难以突破。
也是拜这结界所赐,按照言芷的话,自己被“囚禁”了十几年,生活也实在无趣的很。
十几年,说过去就过去。当年接龙客栈门口那个啼哭不止的女童,如今已是出落的有模有样。虽算不得沉鱼落雁,但眸子里那股子灵气和精致淡雅的五官,好歹也给她赢得了接龙客栈“栈花”的名头。
言黎无数次在想,在这个谁也无法突破的结界中,到底是何人将此女婴,悄然无声地置于自己门前呢?
然而对于这位现任客栈掌柜而言,已然顾不上思考这个问题,因为那封匿名信上只写了一句话——“十六年期限已到,此女之命,我欲取回。”而信封中还有一支木簪子,簪头上是朵桔梗玻璃花。
十六年,十六岁,再有三个月,言芷便满了十六岁。
言黎拿到这封信后,仔细端详了一番。细嗅之时,一抹清冽的异味微微入鼻,似曾相识,却难以名状。他心生疑窦,芷儿真的被信中所指之人给掳了去不成?
可是,为什么要将这根簪子附在里面?言黎明白,绑匪无非是想证明言芷在他手里,可是,这个并不是芷儿的首饰,而是舞梧借给芷儿的。
这玻璃花栩栩如生,搭配着古褐色的木头,简朴又别致,故而芷儿中意的很,舞梧便送给了她。但是前几日芷儿闷闷不乐地说这簪子丢了……
还未多想,客栈的门便被砰砰敲响。听着这步伐的声音和敲门的节奏,言黎命人开了门,然后头也不抬的说:“怎么?你儿子也不见了?”
门外匆匆进来一个短小身材的中年男子,头顶微谢,大腹便便。粗胖的手指直奔言黎手中的淡黄色信笺,眉头紧紧皱起,仿佛在用全部的智慧在思考,然后说了句:“我儿子不是十六岁啊。”
言黎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这个老邻居,语重心长地说:“公孙乾,信寄给我了,说的自然是我的闺女。”
“哦哦,言芷啊。”公孙乾放松地拍拍胸脯,却在看到一鸣手中的簪子时,猛地瞪大眼睛,双手紧紧抓住言黎的衣袖,“芷……芷儿?芷儿丢了?芷儿被人抓了?她怎么能不见了呢?她要是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
那神情,似乎拓言芷爹爹是他公孙乾,而不是身边这个冷静淡漠的客栈掌柜。
“你……认得这簪子?”
“自然认得,芷儿上次来我家找阿文玩,还戴着它呢,看来芷儿此刻想必是在歹人手里了。”
言黎身边的伙计周五撇撇嘴,嘲讽道:“公孙大人,虽说我们家小姐长得美,可是你家儿子平日里总是欺负她,就算是太阳再多出几个来,小姐也不会是你家儿媳妇的。”
言黎微微扫了一眼周五,这个毛头小伙计便知趣的闭了嘴,心里却在嘀咕:“自家小姐那么聪明伶俐,又是堂堂接龙客栈掌柜的掌上明珠,谁敢随意绑了去。再说,若真真是绑了,那吃亏的,肯定也是绑匪。”
空落落的客栈今日歇业关门,言黎看着急的团团转的公孙乾,觉得眼前的迷雾又重了一些。“公孙乾,你不担心你儿子吗?”
公孙乾自觉有些失态,微微愣住,随后握住一鸣的手,一脸愁苦:“阿文是个男孩子,总不会被人占了多少便宜。可是芷儿是个黄花闺女,这万一……万一遇上什么歹徒,可如何是好?我从小看着她长大,自然比别人多担忧上一分。”
言黎点点头,表示理解,但是心里却有些计较,刚收到信,公孙乾便来了,这时辰未免有些巧合。
而且,木簪子丢了这事,除了自己没有别人知道。最重要的是,芷儿从未戴过木簪,顶多也只是拿在手中把玩。所以公孙乾是如何得知芷儿有这个簪子呢?他又为何要对自己撒谎?
夜晚,皓月当空。伶仃寒鸦呜咽飞过,那一声声嘶鸣,如同破碎的锦绣,一丝一缕飘入风中。
接龙客栈门口人影一闪,直直掠身飞过,又是一道身影,立于月下,拉长的影子后,跪着一批黑衣人。
“去查查这封信,包括字迹、纸质、气味。还有,这个木簪子一并给我查了。”淡漠的话语,低哑的嗓音,分明就是客栈掌柜——言黎。
衣袂翻飞,锦带微拂。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安静了千年的神秘客栈,仿佛就要生出变故了。
2
西边树丛后的晚霞,像野火余烬被风吹过般,漫天云纹骤然乍起。这是来自天空的璀然告别,美好却让人慌然失措。
言芷这会子正慌的厉害,羞得面上红潮滚滚而来,低声喝道:“你……你想干嘛?”
公孙文的食指轻贴她的唇,身子慢慢靠了过来。一点一点,言芷仿佛能闻到阿文身上那股清淡的桔梗花味。她曾笑他,好好一个男儿,身上怎的总弥漫着花香。可末了,她竟莫名爱上这种蓝色的小花儿。
当公孙文整个上半身压在言芷胸前时,言芷脑中仿佛有什么忽然炸开。情急之下,她欲推开公孙文,可少年的右手却用力按住她的双手,左手以则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向言芷右耳方向。随后少年一跃而起,将手上擒握之物,一把摔在旁边的石头上。
回眸望向少女时,少年的眼里满是戏谑,而言芷却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凶狠。那么一只盈盈纤纤的手,竟牢牢握住嘶吐着信子的蛇头,清风化雨般的解决了这场飞来横祸。
言芷回过神来时,略略垂目,发现公孙文正在用她的裙子擦拭右手,边擦边扬起嘴角,几分玩味。“哎哟,吓着啦?又没胸……”
言芷微微一怔,难得的没有发火。她歪着头静静看着公孙文,问道:“你何时学会这擒爪功的?”
擒抓功,是接龙客栈掌柜言黎,也就是言芷爹爹的独门绝技。单手一伸一缩之间,三指力度之大,可一把扼断敌人咽喉,与北派一指神功遥相呼应。这不仅是对于施功之人速度的考验,对于内力的凝聚控制,也要求甚高。
没有十年八载的学习,遑论成就。而公孙文这个年纪,除非内力本身极为雄厚,否则不可能达到刚刚那般风驰电掣。
可公孙文并未答话,只是径自往前走。走了几步后,他冲身后的言芷摆摆手:“不过是在野地里抓多了蛇鼠,手上有些力气罢了,你想那么多干嘛?再说,你爹爹的神功是那么容易偷学来的吗?”
言芷心想有理,甩甩头想赶走这些疑惑,蹦跳着追了上去。
“阿文,你以后想干什么呀?”言芷眼前不断浮现出几年前的那次落水,若不是公孙文在身旁,此刻她也早已在这世间退场。
仿佛每次自己遇到危难时,公孙文总会第一时间出现。
虽然他平日里说话刁钻,声音又有些娘气,身子骨也瘦弱不堪。可这个没娘的孩子,却把自己收拾的井井有条,比言芷还干净清爽。年纪尚小,但一张脸上已然有着钟天地之灵秀的味道。
“一人一骑一缕大漠烟。”公孙文说完,一双眸子却暗藏了些什么,某些情绪开始涌动。他望向天边那道光色,急遽变幻,冷凝,沉落,漫天火花随之潜入夜色,一轮明月渐渐浮了上来。
言芷又是一愣,突然不知道怎么接上这句话。她感觉自从出了接龙客栈,公孙文就像变了一个人。
可是她不敢多想,只得岔开话题。“你知道吗?上次你家丫头舞梧送了我一个木簪子,可好看了,上面有个桔梗样式的玻璃花呢。”
“唔,但你把它弄丢了对么?”公孙文并未抬眼,一心盯着眼前刚刚升起的这堆火。
“哎?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捡到了,正在我家里躺着呢。”
公孙文并未告知言芷真相。其实那天他偶然听见父亲交代舞梧,让她务必把那只簪子送给言芷。
公孙文从言语中听出些不一样的味道,便寻了个机会,偷走了这只簪子。他刚发现这簪子的秘密,父亲就推门而入。他只得扯了个谎,说是言芷不小心落在自己家里,才蒙混过关。
他烤好了一块饼,撕了一半递给言芷:“你吃小的,姑娘家少吃点,脸那么圆,小心嫁不出去!”
言芷朝他吐吐舌头,张嘴就咬了起来。
秋叶落,繁花凋,远山高。
同样的夜色袭人,言黎按着额头紧紧皱眉,有什么迎风撕裂、避无可避地凛冽逼来。
按照刚刚来人的汇报,这信笺上的味道,来自于接龙客栈山下独有的蓝色桔梗,而这花生长最为繁茂之处,则是公孙乾家东北方向二百米开外的景田。
舞梧已经称病不出门,故而无法得知簪子的来历。可是簪子中玻璃花中,藏着寻迹蛊!
何为寻迹蛊?此蛊并不需要种植在人的体内,只需用主人的血液喂养几日,便可时时刻刻让主人感知到自己的位置,是极好的暗器。
他回想起白日里公孙乾对芷儿失踪后的紧张之情,并非故作之态。所以说,公孙乾也不知道芷儿现在的状况,可是,他为什么又要在簪子和书信的问题上欺骗自己呢?
言黎百思不得其解,此时伙计周五推门而入,为言黎端来了洗脸水。
“周五,我问你,你觉得,公孙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言黎轻轻用毛巾擦拭了脸,漫不经心的问道。
“这公孙大人吧,虽然平时扣扣嗖嗖的,但其实对邻里乡亲挺不错。哪家缺点什么,若是他知道了,定会尽量送去。咱们客栈通往山下的这条路,还是他筹资修建的呢,算是个合格的父母官。”
“若我没记错,他是十三年前带着阿文一起到任的吧?”
“是啊,那时候芷儿小姐刚满三岁,他还带着七岁的阿文少爷来认娃娃亲呢,好在是没给他答应了,要不然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周五端着洗脸水离开了房间,剩下言黎独自坐在书桌旁。
他沉思许久,又唤来周五,交代说:“你去给公孙大人送个口信,让他明日日出之时,在山下东北角等我,对于找芷儿和阿文,我有线索了。”
3
入了十一月,即便是日头,也抵不过这秋寒之意。更何况这太阳刚冒头,就被层层云雾缭绕了去,还未来得及耀眼一会,就没了自己。如同断了的指望,死了的念想,枯萎尽了的时光。
远处袅袅白烟,早起的百姓已经开始摆弄晨食。望着遥遥赶来的公孙乾,言黎虽面带微笑,却内心疑云重重,昨日夜里手下探子的回报,让他心下颇有不安,无论如何,公孙乾一定知道些什么。
“我没迟到吧?”公孙乾急匆匆呼停胯下那匹若素。
明明通体黑毛,却偏偏让公孙文取了个“若素”,阿文也是有趣。想到这,言黎眉头又是一皱,若是人不在公孙乾手里,那这俩孩子现在如何了呢?
“公孙兄言重了,哪有迟到不迟到。阿文寻不着,你想必与我一般着急。天色尚早,我俩合计一番吧。”嘴上说着着急,但神色依旧一派轻松。
言黎轻拍自己的坐骑,悠悠荡荡往前走,这让一直惊慌的公孙乾更是心急如焚。
“言兄,你说已经有了线索?赶紧拿出来看看?”
“公孙兄,你还记得那个簪子和信吗?昨夜,又有人丢了一封信过来,你看。”言黎从怀中掏出一封浅蓝色信笺,与第一封材质相当。打开后,相似的字迹直扑公孙乾眼中,他神色微变,而言黎嘴角却挂着抹莫名的笑意。
“让你看着她死去,或许更有滋味。”公孙乾默默念着信上的这句话,微一沉吟,抬头望向言黎,“送信之人呢?”
“是镇上的阿强,你知道的,没有外人可以进来这结界,除非得了接龙客栈的允许。阿强说是一名玄色衣袍的少年在村子结界处交于他的。”言黎顿了顿,继续说,“那少年告诉阿强,让我们一路往西寻去,必能发现些踪迹。”
“这消息属实?”公孙乾满脸怀疑,举棋不定。
“两封信完全一样的字迹和纸质,应该是同一个人。”言黎断然说道,随后驱马前行,只剩公孙乾在后面发呆。
“可是字迹有可能是模仿的!”
“谁会模仿呢?只有我们二人看过第一封信呀,总不可能是我,或者……是你吧?”言黎慢慢说道,公孙乾似乎想说些什么,又默默吞了下去。
昨夜,言黎命人连夜赶制一封这样的信,就是想套出公孙乾的话。而这往西的猜测,也全凭他对言芷的了解。
这孩子曾经说过,戏文里的神佛都从西边而来,他们这千年客栈,多少也修得了些仙气,故而她以后有机会,要往西边去去,或许能寻着她的英雄,踏着祥云,迎她而去。
正如言黎所料,公孙乾一改昨日的火急火燎,磨磨蹭蹭,有些拒绝前行的味道。罢了,他明知道信非真正绑匪所送,又怎会愿意与言黎一同寻人。此刻必然是要想着法子告诉言黎,切莫按照送信之人说的话去做。而言黎也静悄悄的等着公孙乾告诉他,他想知道的一切。
“那言兄有没有想过,这可能是绑匪设下的陷阱?”
“公孙兄,即使是陷阱,为人父者,难道能不去吗?想必也是急糊涂了。”言黎笑着说。
公孙乾自觉失言,脸上有些挂不住,但是一看到言黎的笑容,又觉得刺眼的很。着实,言黎很着急,可是却又不那么着急,难道他知道些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吗?
二人各怀心事,冲着太阳升起的反方向一路奔去。
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初阳天接水。
这边的两个人,一个依旧笑靥如花,一个却心事重重。
“哎呀,我说阿文,你这么烤,这条鱼还能吃吗?”言芷撅起嘴,十分不满。
此刻阿文才回过神来,却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开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这鱼和你们客栈的鱼不同,不讲究细皮嫩肉,它啊,皮厚实的很,就是因为在外面野的多了。所以得好好教训它,这样它一听话,味道自然就好了。”
言芷总觉得这个话怪怪的,思索了半天也没觉察出哪里有问题,倒是阿文憋不住先哈哈大笑起来。言芷更加莫名其妙,但是她能确定的是,阿文一定是在骂她。从小就是这样,阿文虽然弱不禁风,可是脑子好使的很,自己空有些花拳绣腿,却每次都被他唬的团团转,真是气人。
阿文将烤好的鱼都给了言芷后,一脸坏笑地说:“本公子去解个手,小平胸你在这里别走丢了。”言芷只觉得鱼香的很,乖巧的点点头。
可是一条鱼都吃完了,阿文还没有回来,言芷不免有些担心。正欲起身寻找时,听得身后林子一阵窸窣声,言芷立刻躲在草丛后,透过缝隙,竟是阿文!
不!是满身血的阿文!
言芷立刻冲了出去,扶住摇摇欲坠、虚弱不堪的阿文,抱在了怀里。
“你快跑,不要管我,回去寻了你我二人的爹爹,来救我……”阿文在言芷的怀中奄奄一息,却不忘记让言芷逃命。
可是来不及了,一帮黑衣人已经呈半包围状,步步紧逼。
言芷此刻才后悔没有好好跟着爹爹学习功夫,现在不仅自己的小命要搭上,还……还救不了阿文,而这个才是最让她痛心的事情。
黑衣领头的,与别人皆是不同。他的黑色长袍上绣着的金黄色暗纹,脸上带着半副面具,遮住了他的左半边脸。而右边的脸苍白毫无血色,狭长的细眼微微挑起,邪魅中透露着些血腥味。
“危险……”言芷尚未来得及呼救,便被人从身后一下子敲晕,这敲她的人,仿佛是……是……
“你还真是怜香惜玉。”这是言芷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一个陌生的声音。
言黎望着前方林子,突然群鸟飞起,他太阳穴隐隐作痛起来,感觉有些什么事情发生了。他只想快点找到自己的女儿,但公孙乾却去解手,久久没有回来。
言黎莫名的心慌起来,他突然瞟了一眼公孙乾马上的背包。那个背包公孙乾一直看的死死的,这会却忘了带走,可能真的是解手来不及罢。
言黎深吸一口气,迅速下马。一面望着公孙乾离开的方向,一面伸出右手的两根指头,在包中快速摸索。
干粮?换洗衣物?盘缠?都不是,没有……咦?这根石棍是什么?
言黎快速掏出来一看。这不是普通石棍,是玉棍。从玉的成色上来说,并不是多么名贵的品种,奇就奇在,这跟玉棍竟有一尺长,里面漂浮着几块花瓣!
是桔梗!又是桔梗!
言黎刚把玉棍放入,公孙乾的身影就出现在林子中。
4
言芷是在一盆当头浇下的冷水中醒来的。
她慢慢吐出口中的水,一股子腥臭味差点又把她熏晕了过去。摇摇晃晃的睁开眼后,言芷眼前是一群人。
这群人衣着甚是奇怪,从头到脚都被黑色袍子遮盖住,唯独留下两只眼睛在外面咕噜噜的转,连鼻孔也用布封了起来,仿佛是在用双眼呼吸一般。
这群人中的领头的,看上去有些矮小,因为袍子的关系,无法识别身材,唯一能确定的是,并非那日在林子中伏击自己和阿文的那个人。
“你总算醒了,第一次见到被人绑架还能一直打呼噜睡觉的。”领头人身边的一位高个男子抱怨道。
言芷万万没想到,醒后听到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莫名有些羞恼。可是她还不能发作,想到每次小时候惹了祸,她对爹爹撒娇的那一幕,便如法炮制:“这位大爷,小女子现在在哪里呀?”
领头的怪人微微眯起双眼,仿佛被这个丫头的问话略略惊到。黑色蒙面后面发出的,竟是个少女的声音,而且,言芷还有些耳熟,只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你在明洞,青衣教的囚室。”
“青衣教?你们不应该是黑衣教吗?”言芷对这一点表示很疑惑。
领头的姑娘深深吸了一口气,吩咐说:“给这位姑娘拿些吃的,不填饱她,她的脑子不会思考。”
“哎?你怎么会这么了解我?你到底是谁?”
领头的姑娘摇摇头,觉得颇为无奈,转身准备离开,突然言芷一个箭步窜出,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一块尖锐的石头便抵在了领头姑娘的咽喉处。
“舞梧,公孙文在哪里?”言芷此刻的语气全然不似刚刚那般天真,从骨子里透露出了的狠劲和杀气,让周遭的人自顾自的散开。
“原来你认出我了。”舞梧冷冷一笑。
“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在我瞧见你的眼睛时,就已经意识到了,不过你看来也不想瞒我,连声音都没有伪装。”言芷手中的石头已经轻轻划破了舞梧脖子上的皮肤,细细一条血痕若隐若现。
舞梧略一迟疑,淡淡说道:“阿文已经死了,当时我们教主下手太重,后来他看见我们把你带回来时,又极力反抗。虽然我们尽力抢救,但还是……”
言芷心下触动,握着石头的手略有发抖:“你少胡说!你可知道我接龙客栈的来历?上接天地玄黄,下接人鬼神魔,龙乃消息之精髓。若是有朝一日我能从这鬼窟中出去,就算发动整个接龙客栈的探子,我也会找到你,让你后悔欺骗于我!”
“哼,你接龙客栈再声名显赫,还能扭转生死不成?他从小身子就弱,你明知道,此番却还凭着自己三脚猫的功夫,非得带着他出来游玩逃婚!他是你害死的,言芷,你是杀人凶手。”
舞梧趁着言芷绝望走神之际,轻抬右手,打在言芷肘间。言芷吃痛,石头落在了地上,双手立刻被舞梧钳住。舞梧抬腿踢向言芷,言芷便如同一块枯了的黄叶般,碎成两块。
明洞的门被砰的关上,言芷趴在潮湿腐味的地面上,一动不动。心下密匝匝地刺进无数的酸楚与感慨,想到公孙文此刻已是一具尸体,言芷的冷汗便涔涔而下,如细小的虫子慢悠悠爬过,所过之处,又是一阵惊寒。
她突然觉得胸口发闷,胃里一阵恶心翻腾,开始狂吐不止。但吐出来的,只有浅绿色的胃酸,并无一点残渣。她哭不出来,身体只能用这种方式在表达悲痛。冷静下来后,言芷决定,无论如何,要带着阿文的尸体回客栈,亲手交给公孙乾。
此时的言黎,也是震惊不已。那玉棍,居然是一个古老教派失传已久的神器。
这个教派叫青衣教,由来不可考,只知已存在数百年,与接龙客栈的历史相当,一向行事低调诡秘,不为世人所知。
他们的教义中,长老将精心教导教中一批童男,之后选择最优秀的一个,成为一教之主。但是不知为何,十几年前,这个教派内部出现了问题,导致整个教派人才四散,势力凋零。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连接龙客栈的探子都查不出来。
可是,这些信息就足够言黎消化了。公孙乾怎么会有这个?他跟青衣教什么关系?又联想到他对言芷失踪的过度关心,夜风一起,言黎居然满身的鸡皮疙瘩。
难道,芷儿身体的秘密,已被他知晓?或者,跟十几年前的那场变故有什么关系不成?
现在还不能当面与公孙乾对质,自己并无十足的证据,而且或许他还知道些别的秘密。
想到这,言黎闭上眼,趁着天还没亮时,再眯上一会,可是就这几分钟,也不踏实。他梦见言芷浑身是血的站在自己面前,脸因为疼痛而扭曲……
“言兄,言兄……”公孙乾的声音猛地唤醒了言黎,言黎一把擒住公孙乾的手,一招擒抓功已经使出了一半,在看到是公孙乾后,言黎迅速收招。看到公孙乾目露惧色,他便在收手时,切了下公孙乾的脉搏,全然不像有功夫之人。
难道,这个玉棍只是公孙乾捡来的不成?
言黎深吸一口气,对公孙乾赔礼道歉说:“公孙兄见谅,我成日里想着芷儿的安危,有些过于紧张了。”
公孙乾大度一笑,拍了拍言黎的肩膀说:“我理解的,言兄也要保重自己。”
说完,二人又翻身上马,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寻找的一天也开始了。
往西已经行了大约二十公里,若不是公孙乾一直要解手,速度本来会更快。言黎此刻也摸不清楚公孙乾的立场。按照之前的推断,信是他送的,他也一直在跟踪芷儿,可是,他又毫无武功,着实奇怪。
突然间,草地里有个东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言黎立刻下马,三步并作两步的冲了过去,一抹笑容在他脸上绽放。
桔梗花的耳环,是芷儿的!
公孙乾看到后,也是眼前一亮。二人相视一笑,立刻快马加鞭,冲着西边一路驰骋。
5
“臭丫头,你醒醒哎……”一个虚弱却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言芷迷迷糊糊,一个激灵坐起,竟发现那张熟悉的面孔就在自己眼前。
“阿……阿文!我……”言芷还没有说完,却被阿文给了个耳刮子,不轻不重,刚好让言芷略感疼痛。
“可别说你以为在做梦,这句见面的台词太老套了。”公孙文笑吟吟地给言芷翻了个白眼。
言芷呆呆望着公孙文,刚刚还霸气十足的女子,突然一撇嘴,抱住公孙文的脖子哇哇大哭。
倒是公孙文惊了一下,一双手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犹豫了半晌,才轻轻抚上言芷的背,继而紧紧抱住了怀中这个人儿。
言芷大概哭了一个时辰,对公孙文又打又骂,鼻涕眼泪全擦在公孙文身上。大概是渴了,实在没有泪水可以出来,言芷便停下来看着公孙文,此刻才想起来,应该问问公孙文的伤势,以及怎么活着回来了。
公孙文此刻已经是刷白的一张脸,言芷打他的时候,好几下都正好敲在伤口上,他却不作声。此刻包扎好的伤口又开始渗血,心疼的言芷哭哭啼啼。
“好了好了,你烦不烦?我没被他们砍死,要被你哭死了!”公孙文握住言芷的手,脸上却是深深的不耐烦。
言芷抽泣不止,断断续续的问道:“他们说你死了,我有点好伤心……”说完又准备嚎啕,被公孙文捂住了嘴。
“只是有点么?我不过是装死,想要溜进来救你,结果不小心被发现,他们就又把我关住了。这不正好,陪你这个爱哭鬼。”公孙文一脸宠溺看着言芷。
言芷边擦眼泪,边不住点头,随后眉开眼笑起来。
“笑个屁,我们还被关着呢!”
“哦,也是。”
“芷儿,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公孙文突然变了口气,还称呼言芷为“芷儿”。言芷顿时心上一颤,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但是她不忍打击公孙文,只能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点点头。
“很久以前,有一群人,为了躲避尘世纷争,他们独自居住在一个山里。远避尘世,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良田、美池、桑竹、醇酒。这群人里面,有一些管事的,还有一个类似村长的人。老村长要死了,就让那群管事的去给自己找接班人。”
“找村长儿子呗,没有儿子找女婿,不挺好。”言芷撇撇嘴,觉得这个故事实在无趣。。
公孙文在言芷头上爆了个栗子,言芷吃痛叫了一声,才悻悻地闭了嘴。“这老村长刚确定了候选人后便去世了。管事的人中有一个打头的,想要自己夺了这个位置,但是有前村长钦定的小教主们在,他不好放肆。”
“之后这个打头便心生邪念,他偷偷给所有候选人下了一种蛊毒,这些孩子便都成了他的傀儡。其中,候选人中的一对兄弟,得知了这个事情,他们准备逃跑。”
公孙文停下来,似乎并不想继续讲了。
言芷不满的推搡说:“你神经病啊,卖什么关子?然后呢?”言芷终于有了兴趣。
公孙文低头嘴角含了抹笑:“可是弟弟没有跑出来,只有哥哥逃脱了打头的围捕。路上碰见个曾经在这个村子里住过的流浪汉,救了他。这个流浪汉还告诉他,如果要救弟弟,只需一味神药即可。”
“什么神药?”
公孙文转向言芷,坏坏一笑:“就不告诉你。”
言芷冲过来一阵乱捶,只听得公孙文嗷嗷直叫:“谋杀啊!这是谋杀!”
明洞门外角落里,有个人正静静听着他们嬉戏打闹,被半边面具遮住的面孔,看不出喜怒哀乐。他轻叹一声,转身离开,暗道里昏暗的烛光,打在他那身玄色长袍上。
“那附近你可有留意到血迹?”公孙乾此刻已下了马,来到一座荒山山脚。他望着身边眉头紧皱的言黎,试探道。
见言黎没有搭理,他又问道:“那你确定是这个荒山?”
言黎沉默许久,轻轻点头。所以此刻他心中更是焦急万分,这个血迹到底是谁的?还有,公孙乾到底知不知晓这些事?
不能慌,不能乱!
他们在疾驰的过程中,接龙客栈的探子们也在飞速的寻找线索。最终在这个荒山旁发现了蛛丝马迹。据来往的村民说,这个山是个鬼山,明明只是块石头,可是里面却会发出人哭泣或者大笑的声音。
言黎一听便明白,这个荒山必定是个空心山,而这块大石头则是入口。只是入口实在隐秘,他一时半会寻不到由头。
公孙乾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他似乎不清楚为什么言黎要对着一块大石头左看右看。他只是靠在这块石头旁,不时用手去敲打石头。
“公孙兄,这样可能会惊动里面的人。”言黎一抬头,一道精光从眼中射出。
公孙乾满脸惊慌失措,欲远离这块石头时,却被绊倒。他整个人摔在石头上时,突然,石头下方的土地裂开一个半尺方形的口!
二人又是一脸大喜,公孙乾忙指着洞口说:“竟被在下歪打正着,言兄快,我们下去救人!”
言黎若有所思的看了公孙乾一眼,心下一凛,便钻了下去,公孙乾也随之而入。
这个洞口又自动关起来了。
6
“公孙文,我饿了。”言芷撅起嘴。
在昏暗的明洞里,她亮晶晶的双眼,比星星还要好看。公孙文刚准备调侃两句,明洞的门却忽然打开。
舞梧此刻弃了头纱,一身曼妙黑色裙装。细碎的刘海,精致的眉纹,上挑的桃花眼隐隐透出些魅惑人心的万种风情。
“好一个窈窕身姿!”言芷心中暗暗低呼,却忍不住向公孙文望去。怎奈这公孙文丝毫没有惊讶的样子,他八风不动的入定模样,只是脸上蓦地多出一抹绝望不舍的神情。
她刚准备开口问问缘由,却瞅见舞梧屈膝半跪,垂首双手作揖:“教主有请。”
言芷吓得后退了几步,看了看公孙文,又冲自己身后的空气望了几眼。“你……你跟谁说话?”
公孙文长长叹息一声,转向言芷,突然用从未有过的严厉口气:“当然是跟我说话了。”
“哥,你怎能如此无情呢?”那半张面具脸从烛光的阴影中缓缓踱出,身影晦暗不明,身后没有一人。
言芷突然浑身发冷,这长身玉立的无双风姿,虽与公孙文截然不同,但身上散发出的桔梗花香,却是如出一辙。
公孙文冷笑一声:“我与贵派毫无瓜葛,不过是为了弥补我当年亏钱你的罢了。擒来了她万万不够,还需得有她心尖尖上的人才可。那味神药,需得二人心头血混合方可。”
“怎么,哥哥的义父没有告诉哥哥,我这蛊毒若想解了,光是一点心头血可不够,需得这女人流尽身上的血,再混上男子之血方可吗?”
公孙文脚下一滞,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公孙乾自是告诉我了,只可惜,我也无法给你找到与她情投意合的心上人,所以你,还不如先将她放了,才能找到那个人。”
“不是哥哥你么?”面具男用指尖轻轻挑起舞梧的发梢,眼中满是挑逗的味道。舞梧也收起刚刚的凛冽,顺从的仿佛面具男怀中的一只猫。
公孙文仰天大笑,这笑声却像极了雨后的空地,空旷寂寞。“这等姿色的女子,我怎么会瞧在眼里,莫武若是有所误会,也不过是这丫头自作多情罢了。”
“莫武已经死了,你面前的是青衣教第二十三代教主,一红。”一红轻笑一声,推开舞梧,朝着言芷走去。
言芷面如死灰,她费力的想要理清这所有的事情,无奈却做不到。她的头突然极度疼痛起来,在地上不住的打滚,双手抱头,嘴中不住呢喃:“阿文,阿文……”
公孙文却丝毫未抬眼,只顾转身离去:“一红也好,莫武也罢。念在我与她这十三年的交情,我已将她这药引给你带到。”说完顿了顿,“只可惜无用,你还是放了她吧。”
随后便出了这明洞,留下在地上痛苦哀嚎的言芷、不可置信的舞梧,以及抿嘴微笑的一红教主。
公孙文并未走出太远,便听得身后一声巨响,巨响过后,幽幽飘来一红鬼魅般的声音。
“虽然一红并未经这男女之事,但也知道,世上最不可勉强的便是这个情字。既然哥哥从未倾心于她,可她又爱你如此。那她对我青衣教便没有作用,我这病怕是也治不好了。不如,死前多拉个人陪葬,也让那声名显赫的接龙客栈晃它一晃。”
公孙文双目瞪圆,转身立刻轻轻两下点地,腾起后用最快的速度冲向明洞,脑海中最后的记忆便是言芷躺在地上抱头痛哭的样子,天知道他当时忍了多久才没有去抱住她。
瞬移到明洞时,满眼满眼的废墟疮痍让公孙文胆颤心惊。
整个明洞已经在爆炸声中坍塌,碎石瓦砾散落各处。公孙文第一次知道,原来明洞就是这座地下洞穴离外界最近的地方,已经有一缕缕阳光顺着炸裂开的缝隙漏进来,森森点点的斑驳在洞穴的地表,给潮湿的明洞,仿佛带来一丝生气。
可是公孙文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些,他看到言芷正被倒下的洞门压着,似乎已经昏死过去。他无视身边还在慢慢坍塌的明洞,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移开洞门。
刚移开洞门,他便狠狠抱住了言芷,两行清泪疏而落。他轻轻摇晃怀中的这个人儿,可她就像没有生命的棉絮一般,瘫倒在公孙文双臂间。
公孙文略微皱眉,似乎看出了些什么,却有一阵杀气从背后两个不同方向传来。公孙文心下沉吟,不好,无法全部躲过。
他紧紧闭眼,立刻站起,右腿后踢,打掉一个黑衣人的攻击,另一个又杀了来。公孙文赶紧扑到言芷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挡在那把刀和言芷之间……
一阵剧痛中,公孙文大喝一声,突然眼前所有东西都消散而去,自己还是站在言芷身边,不过这时候的言芷却是泪流满面的望着他,明洞也还是之前的样子。
“你明明最后一刻,识破了我的幻术,却还是愿意为了她以身犯险。莫文啊莫文,你还如何能昧着自己的心说出那番无情的话?”一红盈盈一笑,便是这面具,也挡不住眸子中射出的冷冷精光。
公孙文轻轻扶起言芷,一字一句道:“便是假的,她也是我的命。”
“我该叫你什么呢?公孙文还是莫文?”言芷凄然对他笑道。
“芷儿,无论是哪个,不都是阿文么?”公孙文将言芷搂紧,却被言芷轻轻推开。她就那么痴痴又绝望的看着他:“你是不是得给我个解释?”
“言小姐,他说的话,你还信么?”一红挑了挑眉。
言芷毫不犹豫的点点头:“只要是他说的,我就信,你是他的弟弟,你不信他么?”
一红微微一怔,他眯起眼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似乎不能理解。
“哎,芷儿,我便是那个逃出来的哥哥,流浪者则是公孙乾。我与他本不是父子关系。”公孙文又深吸一口气,似乎说这个让他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我本以为只需取你一点心头血,加上我全部的血,便可交付了那枚神药。可是,我刚从教中另一名长老那里得知,原来这味药要的,是你的性命,而不是我的。这么多年,我竟然被自己义父欺骗了。”
“什么?”莫武和言芷同时惊讶的呼喊出来。
“你之前以为你会死?”莫武此刻脸色苍白,声音略有些发抖。
公孙文抚上言芷的面庞,并未作答,只是长叹一声。
“你从未告诉我,你原本以为,这代价要加上你的性命。”莫武紧紧盯着公孙文的脸,悲怆地说道。
“你是我弟弟,你为了我,承受了十三年的蛊毒痛苦,我赔你一条命又何妨?”公孙文说。
突然,一支长剑直直刺入了公孙文的左胸,鲜血喷薄而出。
7
舞梧此刻泣血而笑,她似发狂了般,对着公孙文又捅了一剑,却被莫武一脚踢飞,她如同一片秋叶,在空中飞出一个弧度,尔后重重摔倒在地上,口中喷出一口血,猛咳不止。
“贱婢!你作甚!”莫武怒吼咆哮起来,他的面具也被震裂开,另一边脸上蜿蜒扭曲的黑色疤痕让人心生畏惧。不,那不是疤痕,那是个活物,正在一寸寸蚕食莫武的脸,或许还有身子。
“教主,教主你快杀了他们,能够救自己……”舞梧此刻已是说不出话,只能死死盯住莫武的脸,这张她遥遥偷望,如何望也望不够的清亮眉眼。
莫武闭上双眼,将慢慢冷却的这具身体抱在了怀中。
言芷却只是默默的流泪。
这一剑太深,公孙文怕是活不过来了,既然他不能陪伴在自己身边,那自己还留着性命做什么呢?
“阿文,你这些年的手无缚鸡之力都是装的吧?现在不用装了,因为你真的要死了呢。”
“阿文,我明白你内心全然的愧疚之情,那就让我帮你还上吧。”
说完,她便低头吻上了阿文苍白的唇。公孙文的脸尽了全力想要避开,却被言芷牢牢捧在手中。
他便闭上双眼,眼泪混着喷在脸上的血一起流下,在那深深浅浅、缱绻百转的吻中,公孙文的记忆回到了十三年前,那时他七岁,第一次遇见言芷时,她正骑在一只小木马上,摇摇晃晃,甜甜冲他喊了一句“阿文哥哥”。
此后,他的生命仿佛就与她绑在了一起,多少次冒着会被发现真实身份的危险去救她,只为看到她平平安安,可是,他还是将她带来了这恶魔的地方。
这时,言芷突然抽出公孙文身上的那柄剑,直直就冲自己的胸口插来。
同样的血流如注,不一样的惨白面孔。
——芷儿,你知道吗?自从我第一次见你,便发誓拼尽全力护你;
——我一直不知道是为了偿还自己欠下的债,还是为了你;
——既然你这般选择,那我们便一起走吧。若有来生,我一定会与你重逢,冲破所有的阻滞,再爱上你。
“芷儿!芷儿!”言黎焦急的冲过去,一手环住言芷的腰身,一手开始缓缓为言芷输送真气。言芷从小就体质特殊,即使留出再多的血,只要输送足够的真气,休息足够,也能痊愈。从刚刚的对话中听来,这怕也是青衣教想要抓她的原因吧。
言黎猛一回头,发现公孙乾居然身轻如燕地与莫武交起手。
言黎心下一惊,若一个人本有深厚功力,却还能在脉络上进行伪装,这人的功力一定是深不见底。
“公孙乾,原来你是自有目的,才会帮助我兄弟二人!”几个来回后,莫武明显处于下风。
“哈哈哈,一红教主谬赞了。我公孙乾何德何能,当日只不过想要看看这玉棍而被上一任教主逐出青衣教,好在我的师弟与我同心,用蛊毒控制了你们,也将玉棍给了我。可惜,他竟然被你暗算,如今只能靠我为他报仇,再夺回这青衣教。”公孙乾仰天长笑,面部狰狞,发带散开,明明无风,光是散发出的内力,就长发票
“你师弟向来以为我已经被蛊毒控制了神思,可他如何得知,我也有把他扳倒的那天。现在,轮到你了!”莫武凝神聚气,突然众人感到身边气氛有异,明明刚刚还是白天,此刻却发现一轮血月从头顶升起,耳边还有瑟瑟的风声。
可这幻境只坚持了不到半刻钟,还未等到莫武算计些什么,公孙乾便用这玉棍破了幻境,莫武被重伤,倒在舞梧身旁,不甘的望着公孙乾。
“那么,言兄,现在是你了。”公孙乾得意地望向言黎。
“我只是想知道,为何你早不擒了芷儿?偏等到现在?”言黎不紧不慢的问道。
“光抓她无用,必须得有她心尖尖上的人。待她与阿文一起私奔时,我就知道找到了。”
“那你为何要故意写那封信给我,让我跟着你一道来?”
“没有你接龙客栈,我如何能找到这个地方?这个一红教主,哦不,莫武,一直防着我,不让我知道青衣教所在之地。”
言黎长叹一声:“可惜,我自诩阅人无数,竟然对你看走了眼,没有想到,你连自己的义子也利用。”说完他看了一眼面色渐渐红润的言芷,轻轻将她放在公孙文身边,朝公孙乾走过去。
“我与他本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倒是你,死到临头还这么多废话!”
言黎冷笑一声:“我死到临头?你当我接龙客栈的都是草包么?”
公孙乾颇有些不安,突然他觉得身上一阵酥麻,紧接着是奇痒难忍,再是针刺般的痛楚。公孙乾用手颤悠悠指着言黎,说:“你……你是什么时候?”
“玉棍上被我抹上了药,这一日够它深入肺腑了,没有我的解药,你休想解毒。”言黎看了一眼瘫倒在地的公孙文,又看了看旁边正在恢复的言芷,面带微笑,却突然两眼一黑,胸口剧痛无比,昏死过去。
公孙乾一口鲜血吐出,冲到言黎身边拼命撕扯晃动:“你不许死!先把解药给我!”
但是言黎丝毫没有反应,公孙乾探了探鼻息,瘫坐在地上:“天意啊!我为了防着你,所以给你下了蛊毒,但凡一碰着玉棍,蛊毒便会入侵。却没料到,自己的性命竟然与你捆绑在一起!”
言芷再一次能睁开眼时,自己便独自一人躺在荒山外的草地上,前面不远,已是接龙客栈的地界。
她其实并没有真的昏睡,只是无法动弹,也无法言语。她只能默默的感受着周遭发生的一切崩裂,如同她的世界一般。
爹爹与公孙乾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公孙文的尸体永远留在了那个山洞里,她却找不到入口的山洞。
重伤的莫武,将她带出了那个山洞,并带来了这里,随后便不知所踪。
天气骤冷,黑云压城,风吹林间,携着雨丝打来的萧瑟,只剩一波波刻入骨髓的寒。言芷望天空看了看,深吸一口气,自嘲的笑道:“罢了罢了。”
耳边却回荡着那个人在她耳边说的最后一句话:“芷儿,忘了我,好好活着。”
这个声音的主人,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黑的灼灼,白的清透,身上总是淡淡飘着桔梗花香。
恍如多年前,他痞气十足,她花间烂漫。
莫回首,人消瘦,往事不可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