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踪】第六十三章 被遗忘的赌局

滚滚到底是比他那五百岁还在裙子底下穿尿布的娘亲要出息些。待到他还差一年便行将满三百岁的时候,他终于如愿以偿地穿上了不开裆的裤子,开始为人君子。

第二年,他到了入学的年纪。

也就是在那一年,太晨宫里还发生了另外一桩稀奇的事情。


“你是何人?为什么半夜会在我的床上?”

方才还死气沉沉的鲛帐内突然就有了动静。滚滚从玉枕底下摸出了个蛋大的夜明珠,幽幽亮光柔和,并不刺眼,非常适合他这个还没长开的孩子。他左手拿着夜明珠,右手却摸向了床角那个冷冰冰的铁器。

此时他的床榻上正坐着个陌生的男孩,瞧着有人类孩童十来岁的模样,比他这个才三百岁的小仙童要高大了不少。滚滚记着父君的教导,但凡遇到比自己高大的敌人,万不能退。因为跑不过人家,也容易累到自己,反而要落了下风,给他人送上大礼。太晨宫的这个小崽子好像天生就不知道什么是害怕,此刻正镇定自若地望着对方,还上下打量着。

那个陌生的男孩亦是一脸懵。懵了半晌,抬手看了看,又转身朝身后瞧了瞧,复又抽了自己几个巴掌,好似一个梦游中恍然醒神的半疯子。

“你到底是谁?”

男孩摸了摸自己,鼻子循着气味嗅了嗅,遂就掀开云被往里一瞧。

“小殿下,你怎么又尿床了?”

说完这句话,他自己都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说了一句完整的人话。许是说了句人话后口渴,他吧唧了几下嘴,遂突然眉头一皱,一条血红的长舌便就吐了出来。是夜,鲛帐内昏暗,只夜明珠散出的幽幽荧绿光芒映在他依旧稚嫩的脸上。乍一看,还真有些恐怖。司命闲来无事的时候,会找些话本子来念给他家小殿下听。因滚滚还是个裹尿布的小奶崽,是以灰袍星君不能对着他这么点儿大的孩子讲些情情爱爱。他挑的尽是些神神叨叨的,用来吓唬小孩子的。因此吊死鬼是个什么样子,滚滚大致也有些概念。倘若不幸遇到个吊死鬼时要怎么办,父君倒也是同他说过的。

……

“把舌头割下来便是。”

……

滚滚紧了紧手头的玄铁剑,准备趁对方不备发动攻击。双目紧盯着男孩鲜红的舌头,他正要动手,那条舌头又猝不及防地被主人缩了回去。

男孩哭丧着脸,咧着嘴,“小殿下你尿床也不能往我嘴里尿啊!”

那男孩生得敦实,虎头虎脑,脑袋底下便连着肩膀,连半点脖子都瞧不见。可就是这消失不见的脖子处,却挂了个醒目的物件。滚滚的目光被引了过去,遂就将抓着夜明珠的小手朝他那处挪了挪。

红如鸽血,温润如玉。那金子做的项圈上坠着的,不正是他们太晨宫的东西嘛!

“小偷!”

胖男孩眨巴了一下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子反问道:“小偷?”

滚滚点了点头,奶声奶气地学大人说话的口气指责那个偷人东西的贼,“这是福来的东西,你居然连老鼠的东西都要偷!圣人没教过你不能欺负小动物吗?”

男孩愣了愣,他倒是真没听哪个圣人说过这么一句接地气的古训!

见那贼人坐着不动,滚滚伸手便要去抢那血石颈圈。男孩下意识地爬起来就跑。两个孩子随即在鲛帐内上演了一出追逐好戏。滚滚自诩体力过人,可遇上眼前的这个小偷,却颓然发现对方并不比自己来得差!追了好一会,追到两人都精疲力尽,他们这才又倒回到了床榻上,上气不接下气,动口不动腿。

“你……”滚滚喘得紧,说话都不太利索,“你这个小偷,偷……人家的东西,还不肯……不肯还。看……我父君怎么收拾你!”

“我不是小偷!”男孩气坏了,“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你你你……”小胳膊朝他的鼻子一指,滚滚缓了口气才继续说道,“你偷了别人东西,就成你的了?”

“我没偷!”

胖男孩抓着自己脖颈间的挂件,一副生怕被人抢去的形容,挪着肥硕的屁股就往后撤。

噗通一声,震得新殿的玉石地仿佛都抖了抖。滚滚探脖子往床下一瞧,面不改色地幸灾乐祸。

“圣人大约也没告诉过你,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地上摔得四仰八叉的男孩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眼泪混着鼻涕,伴着合血的口水一并喷了出来。

“这又是哪个圣人说的?”

滚滚抱着膝头蹲坐在床榻边沿,想了想认真答道:“我外祖奶奶。”

从床上栽下去磕断两颗门牙,男孩躺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哭声震天,惊动了新殿附近的其他活物。这些活物里,自然包括了距离最近的在九华殿中的二位。

殿内烛火亮起,黑暗散尽。

凤九胡乱披了件宽大的紫色外袍便就跑过来一探究竟。此时地上正滚着个光溜溜的肉团,体型比她那儿子可要大上不少。他捂着脸,凤九一时也瞧不见他的真容。遂就开始回忆这九重天上哪位真皇神君家有这么大的孩子。直到紫衣尊神仅着里衣地站在她身旁时,她也没能想起来。

“你就这样衣不蔽体地在地上的打滚,也不怕丢人?”

男孩捂在脸上的一双小肉手羞哒哒地往自己关键部位一挡,露出一嘴的鲜血叫人看得揪心。凤九母爱泛滥,也顾不得深究为什么会有这么个赤身裸体的小孩子出现在他儿子的寝殿,拿了条毯子抱起他便哄。孩子哭得厉害,哭得人心肝都发颤,凤九只好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地哄着,遂还使唤了一遭自家夫君。

“东华,别站着看热闹了。先找药君来给孩子止一止血!”

紫衣尊神斜眼瞧了瞧床榻上的儿子,悠悠唔了一声,“顺便也给滚滚看一看,看究竟这孩子为什么三百岁了还会尿床!”

凤九这才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亲儿子身上,她不置可否,“尿布还是脱得太早了?”

三百岁偶尔尿一次床的太晨宫小殿下脸色当即就难看了起来。他现在一年也尿不了几次床,就这么屈指可数的几次,娘亲居然还不放过他!好不容易才把裤裆缝上,滚滚自然不愿从君子再次沦落为“小人”,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就诬陷道,

“是这个小偷半夜扮吊死鬼吓唬我!”

“小偷?”东华觉着有点意思,“你怎么知道他是小偷?”

滚滚指了指霸占着他娘亲怀抱的男孩,好似在告状,“他偷了福来的颈圈!”

哭得伤心的男孩更加歇斯底里了起来。没了门牙,连说话都漏风。

“我没偷,是我的……”

凤九没办法,只得接着哄,遂还不耐烦地催促了一下那位立在一旁不干正事的紫衣尊神。

“他还是个孩子,你行行好,招药君来给他瞧一瞧。流了这么多血,还哭得这么伤心,定是疼死了……”

东华杵着一动未动,“谁说本帝君没招药君。”

话音刚落,殿外便就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伴着苍老的声音。

“帝君,臣能进去吗?”

还不等紫衣尊神开口,凤九帝后便就寻到救命稻草似的招呼道:“药君不必多礼,快快快,快进来!”

半夜被传唤,药君还以为是那金贵的小殿下出了什么事情,连衣裳都没来得及穿齐整便跑了出来。他立在殿门前稍许理了理衣领袖口,蓬着头便推门而入。药君本就上了年纪,脸上褶子不是一般得多。往日里将自己整理干净时,倒也显得和蔼可亲。可眼下仪容不齐地出现,便就叫凤九倒吸了口凉气,觉着这老药君的鬼样可能会吓到孩子。往床榻上瞧了瞧,复又看了看怀里的小胖子。滚滚倒是挺淡定,而小胖子正哭得伤心,好像也没太注意来的是个巫婆似的老头儿。凤九松了口气。

“孩子磕掉了两颗门牙,流了好多血,还请药君先给他止血。”

“欸!”

药君和蔼的语气配上他那张坑坑洼洼老树皮似的脸,还真是叫人觉着有些惊悚。好在那孩子本就眼睛小,此时哭得眯成了一条缝,便就没有瞧见。药君给他处理伤口的时候,疼得那小崽子哭得气都喘不上来,还一个劲儿地犟。若不是凤九摁着他,大约早就逃得没影了。

“能接上吗?”凤九关切地问道。

“回娘娘,不用接。孩子正是换牙的年纪,早晚能自己长出新的来。”

勉强安了安心,她复又问道:“药君是这九重天上的老人了,人脉也广。您可认识这个小仙童?是谁家府上的?”

药君这才眯起昏花的老眼,仔细打量了一番,遂摇了摇头。

“老臣也不认得这位小仙童。”

凤九着实有些纳闷,却也不好揪着那老糊涂的药君问,只得客气地请他回去歇息。

嘴里塞了一大团布,小胖子还在抽泣,身形一颤一颤,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珠。一双不大的手紧紧抓着凤九的衣襟,好似凤九是他的娘亲一般。滚滚见了这一幕挺不高兴,目光如炬地盯着他,好似要把他烧出个对穿的窟窿来。男孩见了那不友善的目光后,身形一抖,又往凤九怀里缩了缩,拽得更紧了。

凤九是一头极其护崽的母狐狸,即便怀中的那个小崽子并不是出于她腹中。

“今晚也问不出什么来了……东华,让宫娥带孩子去歇息吧!明日再问也不迟。”

“有什么好问的。”半天都没说话的紫衣尊神这才开了口。

“你认得这孩子?”凤九惊愕地看着他,“那你为什么不早说!我们赶紧给人家送回去!”

“耗子成精罢了。”紫衣尊神淡淡答了一句,甩着衣袖就要走,“让宫娥在偏殿收拾一间屋子便是!”

惊愕的太晨宫帝后此时已是可以用呆滞来形容。她愣了半晌,才将目光转向怀中的男孩,不确定地问道,

“福来?”


福来成精的消息在第二日一早便就传遍了太晨宫,继而又在不消一日的功夫传遍了九重天。东华帝君府上的耗子在短短的三百余年间便就成了精,这沉重地打击了一众养宠物养了几万年的真皇神君们。遂感慨帝君不愧为上古尊神,养个灵宠都能那么出息!

因滚滚还小,而太晨宫里也没有适合福来这个年纪的孩子穿的衣物,他不得已在偏殿里光着屁股裹着毯子过了两日足不出户的日子。九重天的衣官紧赶慢赶地给他做了两套衣裳应急,这才叫福来得以重见天日。

成玉从瑶池赶了来,仗着与帝后关系亲近,她便近水楼台地先所有人一步目睹了福来成精后的风采。

虽然福来化成人形也不过是仙人两万岁左右的模样,还没长开,可他的样貌却着实叫人震惊。姑且不论磕掉的两颗门牙,光就一双绿豆大的眼睛,便已是叫人印象深刻。九重天上怕是寻不出第二个比他更丑的了!

红莲仙子笑得前仰后合,也不顾及形象,伸手便问帝后讨赌钱。

“我说吧,他定是个对眼!掏钱掏钱,半斤金锞子!”

“你非得现在同我算这笔账嘛!”她赶忙捂住福来的耳朵,“在孩子面前瞎说什么呢!”

福来一脸要哭的模样,委屈得不得了。心道若不是那个能闪瞎人眼的血石金鸟笼,他至于沦落成如今这副滑稽的模样嘛!虽然两只眼睛对焦有点问题,可不幸中的万幸,他至少还没被那笼子晃瞎眼。倘若他是个瞎子,岂不更惨!鼠生悲凉至此,若再不自我安慰安慰,福来觉得自己大约能一头撞死在面前的石桌上。

“好了好了!”成玉摸了摸他的头,昧着良心安慰道,“你这个小胖子还是挺可爱的!”

福来哼了一声,趴在了凤九的腿上,把屁股撅得高高转向成玉,还是他当老鼠时的习惯。

凤九乐了,一巴掌拍在他的尊臀上,还顺手掐了一把。清了清嗓子,她开始像模像样地给他做规矩。

“把屁股对着别人是不礼貌的行为。”

福来扭了扭屁股,使着小性子没打算理。

凤九继续好言相劝,“我也知道你从小当老鼠习惯了,可是你现在已经是个小仙童了。我们做神仙的,自然要受礼法约束。且你日后还要长成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怎能动不动就拿自己的屁股对着别人呢!”

眨巴了几下绿豆眼,福来觉得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这才直起腰杆子准备做个好男儿。

“去玩吧!”

她赶紧打发他离开,以免成玉这个嘴上没把门的又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来,伤了孩子的自尊心。

红莲仙子望着那孩子跑开的背影,好奇问道:“我说,你这是准备把他当儿子来养?”

凤九托着香腮,思考了良久,简单地扔出了三个字,“不知道。”

“养一只老鼠和养一个孩子可完全不一样!”她顿了顿,“我瞧他黏你黏得紧,滚滚不醋?”

“福来才化出人形来,大抵也是不习惯,难免对今后的日子生出些不安与害怕。他还是只老鼠时,便就与我亲近。有了滚滚后,他也一直挺亲近滚滚。如今他一不小心成了精,滚滚又突然对他冷淡疏离,福来心里定也不是个滋味。倘若我这个时候也不管他……”心肠软得似一滩水的凤九帝后摇了摇头,“太可怜了……”

“有其父必有其子啊!”成玉有些跑偏,啧啧叹道,“对了,你家小耗子到底是怎么就突然一不小心成精的?”

凤九想了想,“兴许是他个子小,纳足了九重天的灵气……”复又不确定地给出了另外一种可能,“又或许是喝了滚滚的童子尿……”

正在喝茶的红莲仙子一口热茶当即喷了出来。凤九猝不及防,便就被喷了一脸。她拿出帕子擦了擦,略微有些嫌弃。

“反正我也说不清楚。”

成玉即不好意思又尴尬,遂还挺好奇。于是她便不假思索地追问道,

“那帝君是怎么说的?”

太晨宫的帝后遂就想起了她那夫君挺敷衍的一句回答。

……

“本帝君比较会养。”

……

凤九望天叹气,觉着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东华脸皮更厚的神仙了。时刻惦记着在外人面前维护自家夫君形象的帝后遂就随口糊弄了她一句。

“他说太晨宫风水好。”

可叹成玉元君并不是个好糊弄的神仙,风水这个事情她从来没放在心上过。听闻她这句话,便就忍不住腹诽了一番。心道若是太晨宫风水好,帝君至于打了几十万年的光棍?成玉嗤之以鼻,觉着倘若真要谈论风水,这处大约能排上倒数。要不然对门那座二于宫空置了这么多年都不敢住人,要作何解释?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个什么八卦来,红莲仙子觉着有些无聊。若不是见着福来那一双对眼,她倒还真把这场陈年旧赌给忘了个干净。想着帝君位高权重,定是坐拥万贯家财,大概也不稀罕这么点赌钱,成玉遂就铁了心要发这笔她应得的横财。

“别忘记赌钱!”她复又拾起了这个话题。

“成玉,你是穷疯了吧!”

“小仙我俸禄微薄,怎比得上帝后娘娘您财大气粗。”她一脸讨债相催促道,“娘娘,愿赌服输!”

凤九拿她没办法,想着能用半斤金锞子换她一时高兴也是好的,遂就大方地如了她的意。

“知道了,改日派人给你送到天衢宫去!”

成玉闻言心中顿觉舒畅,遂感叹帝君到底是有钱,连后宫都出手如此阔气,半斤的金锞子当真说给就给,实在是叫人羡慕!

凤九瞧着她那副见财忘义的嘴脸,脸上虽写满了嫌弃,却实则心酸了一把。

这三百年,成玉过得很不好。天宫的仙子闲来无事便就爱嚼舌根,自然免不了把一些个难听的闲言碎语传到天衢宫。她日日往昊天塔跑,而守塔的小仙又是与她曾经有过婚约的摭舍仙官,是以也就免不了要遭人非议。成玉不避嫌,也管不了别人怎么看她,只道是怕连宋一个人孤单寂寞,所以来陪他说说话。而凤九觉着寂寞孤单的恐不是昊天塔里的连宋三殿下,而是成玉自己。

那场恶战已是过去了三百年,二十七天也早已修复。虽然天宫里的神仙正在淡忘那桩祸事,可有的人却注定无法走出阴霾。成玉如是,她姑父以及他们白家人亦如是。大家都在那场惨烈的恶战中失去了最重要的亲人,却不得不坚强地面对现实。夜华继续担着天君的重担,而白辰则挑起了四海的大梁,爷爷一直驻守在昆仑虚,而她们这些没用的女眷只能站在身后看家带孩子。像成玉这种未嫁人也没孩子的,便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等待上。凤九知道那滋味,她再清楚不过了。

等待能消磨人的意志,一点一点地蚕吞鲸食,直至将希望变成了绝望,催人发疯。

若是易地而处,凤九觉得自己大约做不到成玉那样人前洒脱人后伤怀。那五百年等待的岁月里,至少她知道东华是安全的。而现在的连宋三殿下,却是生死未卜。

“我去昊天塔转转。”成玉起身准备离开,“连宋在塔里不知道外头的事情,我得与他说说福来的事去。”

凤九心酸一笑,“这么点儿大的事情,三殿下才不稀罕。”

“他这个人呐,你别瞧他平日里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其实八卦得很!他与帝君相交甚笃,这件稀罕事他定感兴趣!我去与他说一说,给他解解闷。”

送她出宫门,凤九顺着她的话问道:“那你准备给他说哪个版本?”

成玉不假思索,“当然是喝了你家小殿下的童子尿这个版本啊!”

凤九笑出了声,“你若这么一说,过几日太晨宫的宫门还不得让前来求尿的神仙给踏平了!”

啧啧摇头,她当即驳了这个说法,“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来踏太晨宫的门槛。那些真皇神君可是惜命得很!”

说到此处,凤九心中不免又起了一阵波澜。九重天上位高权重者众多,可到了关键时刻皆都不能有所作为。锁妖塔崩塌的那一日,三万精锐折损,上神死伤过百。可那些真皇却依旧守着府邸,龟缩而避。老凤凰曾经说过,神族最大的弊端便是君位世袭制。地方部族的后世子孙尚且还知上进,可九重天上的那些便大多不思进取。碌碌无为者居高位,享受着老一辈神仙拼死换来的安逸,竟还心安理得。那时凤九还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与利弊,因为他们青丘便是这样。帝位从祖爷爷那一辈人传下来,到了爷爷手上,再分散到她的父辈,形成了如今的五荒五帝以白止狐帝为尊的局面。他们白家子孙还算争气,皆都跻身上神阶品,遇事也都能扛上一二,才保得五荒太平万年。可九重天上的那些,恐连一头兕都打不过,除了占地废粮外,简直一无是处。就算想拿来给敌人当活靶子拖延时间,怕也找不着人。

“好了,不用送我了,回去罢!”

成玉见她走神了半晌,遂就劝她赶紧回去。凤九想着心事,便也没再坚持。送走了成玉便往书房去。

这个时辰,紫衣尊神无一例外地坐在案前。自三百年前那场祸事后,更多的时候他是坐在那处阅折子。这些折子无关于政务,而是相关军务。军权之事,东华不会同凤九说,而凤九也知自己不便多问。可这些年来,看着每日天兵天将进出书房,她多少也猜到东华已是收回了军权独掌军务。她自然也就知道夜华其实仅是一个无军权的天君罢了。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意味着神族处于备战阶段。

修长的手指拂过折子,东华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随即就敛了眉心。

“你有心事?”

回过神,凤九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她去到东华身旁坐下,神色凝重地想要同他谈一谈内心的想法。这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可是这个困惑在心中憋了三百年,虽知后宫不该干预政务,可凤九还是决定冒大不韪来一抒己见,以解郁结在心头多年的困惑。

“有话与我说?”

凤九点了点头,“东华,当初你定仙神律法时,为何会想到君位世袭制?”

紫衣尊神被他问得一愣,似是没料到她会突然问出这么个正儿八经的问题来。他顿了顿,回忆了一番,遂就给了她答案。

“读书没读好吗?这一条并不在仙神律法上。”

“可为何……”

“本帝君在位时无妻无子,又怎会想到世袭君位?”他打断了她,“所谓世袭,不过是名门望族当家者自己的意愿罢了。”

“听四叔说二十七天的那件事情,自始至终都是三殿下和一众上神领着天兵在死扛,不见半个真皇前来救场。”

“真皇不过是些贪图享乐之辈,你四叔竟也会指望他们!看来当时真的是绝望昏了头。”

“你知道?”

“知道什么?”

凤九直言不讳,“那些真皇都是废物。”

勾了嘴角,东华将目光挪回了折子上,“这又不是什么秘密。除了他们自己不自知外,但凡有些眼力的一看便知。”

“那为何不废除他们的阶品?神族为何要养着这群无用之人?”

“九儿,你这是在生气吗?”他索性放下了折子,揽住她的肩膀,“今日成玉同你说了什么?”

自觉情绪有些激动,凤九沉了沉,复又缓了几口气,这才答了他的问。

“我姑姑被吸入昊天塔,三殿下也是。神族一夜间折损三万天兵。我只是觉得如果那些真皇实至名归些,事情也不至于会发展成这样。”

“现在的神族,已是今非昔比了……”

往事如水,在他平静无澜的心田奔流而过。那时,真皇们至少还有那么一股心气勾结起来为难他,意图拉他下位。而今,这些继任者们却已是连勾心斗角都懒得策划了。东华不由一叹,竟也生出了些怒其不争的无奈来。

“天君之位,其实并不稳当。尤其是老天君那一代,部族不服者众多。缘由也无非是因他资质平平。”

因为姑姑当素素时受的那些罪,凤九本就对那助纣为虐的老天君没什么好印象。听东华这么一说,她方才平复的心情又掀起了波澜。

“可他为何能为天君?”

“这便是世袭由来的源头。”

“你是说再上一任的天君将君位传给了老天君?”

“不错。”

“可你为何不制止?”凤九不解,“那时你虽已禅让君位,却依旧掌着仙籍名录。你是可以废君另立的,对不对?”

是的,这件事情东华帝君可以办到,古往今来,一直如此。他手里握着的那样东西,足以在顷刻间让神族政权变天。可这样东西,他从未拿出来过。不到万不得已,他便不会拿出来。

“当时并没有更好的选择。”紫衣尊神默了默,“有些时候,退而求其次未必是桩坏事。是好是坏,也不是一两天便能知晓的。结果往往是很久之后才初见端倪。”

彼时,神族百废待兴,皓德君虽谋略与手腕皆不足,可好歹心存仁厚,与真皇神君也都相处融洽,无内患之忧。不似他在位期间,外头刀光剑影的同时,前路上还挡着这九重天上的荆棘。

为君初期,皓德君的确做了不少功德,循着他父君的脚步踏踏实实,战火后的神族也稳步复兴。天下安定,自然无需担忧战争。可当鬼族渐渐强大起来后,局势便就发生了变化。皓德君至多只能算是个文官,大小战事皆都仰仗墨渊。不过这样的小打小闹,东华自然不放在眼里,权当是扔给墨渊磨轩辕玩。可天有不测风云,父神嫡子意外地栽在了擎苍手里。至此,皓德君的缺点暴露无遗,难以服众。若不是墨渊以元神祭东皇钟平息战火稳住了四海八荒的局势,东华那一年便就要有动作。索性后继之人夜华君虽尚且年轻,却文武双全,亦是父神血脉,才叫他暂且放心。

四海八荒重归太平,墨渊也在七万年后回归,东华这才抽空自私地办了一趟私事。神生大公无私了几十万年,难得自私了一回,不料在一开始便已种下了祸根。若当初没有一怒为红颜斩杀妖王,那妖王便不会有机会回到混沌界。

这些年,紫衣尊神一直在思考这一系列事件。他猜那妖王大约便是在那时与庆姜相遇,他们定是在混沌界中便就商量好了。至于这件事是如何被煦旸知道的,东华觉着魔族的大祭司一定起到了关键的作用。是以他们才会早早地用仙泽修复庆姜的肉身,为他回归做准备。东华没有从闵颢的记忆中探知这条信息,那只有一个可能,便是施法之人并不是闵颢。也许是闵颢祖上的什么人,亦或是上一代的大祭司。他复又想起了自己沉睡冰棺七万年之事。此时事关重大,知情人绝无可能将此事败露,而四海八荒却一直传着他羽化的流言。想来也只能是庆姜通过大祭司将这秘密泄露了出去。煦旸散布谣言,自然能引得包藏祸心之人蠢蠢欲动。当时魔族当权的并不是煦旸,他这一动作不可谓不是借刀杀人。

五根纤细手指在眼前闪现,将紫衣尊神从沉思中回了神。

“怎么突然就不说话了?”

东华随即抓住了她的手,拽到心口的同时把人往怀里一搂,“世袭制这个陈年顽疾废不废除都一样。心如明镜,便会做出正确的决定。心怀贪念,便如同深陷沼泽,等待他们的终将是穷途末路。法度无法束缚人心,只会令其心生歹念伤及无辜。”

“便就这样由着他们自生自灭吗?”

“神仙也好,凡人也罢,路都是自己选的。”他收紧了怀抱,柔声安抚,“这都不算大事,你不必为此殚精竭虑,有我在。”

心情渐渐平复,凤九伏在他的胸口依偎了许久。东华既不催促她,也不再阅那些军务折子,只安静地做她避风的港湾,给她需要的依靠。

将此事理出个头绪后,东华复又整理了一番,遂感叹天意弄人。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切皆由情起。若没有凤九,他便不会斩杀妖王,便就不会有庆姜逃出混沌界一事,更不会有二十七天的祸事。这也便是他为了这段姻缘所付出的沉重代价。

可若不是弥足深陷,又怎会不顾一切。他与凤九的这段姻缘,既然他决定强求,便决不会回头,更不可能向天命妥协。即便在未来这件祸事会殃及四海八荒,那他也只有收拾干净这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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