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会想起他,进京之前,我就被想念缚地喘不上气来。过十字路口我总是记不住去看红绿灯,直到司机疯狂地按喇叭,我被刺耳的车鸣声钉在路中央,左右呼啸而过的是一辆辆陌生的车辆,我眼中只有一辆白色桑塔纳浮现,摇下车窗,是一张无比灿烂的笑脸,他在对我招手,梅子,快上来。
这个情景后来不仅出现在马路上,每一个清晨,每一个黄昏,甚至是每一个梦里,总是从一辆白色桑塔纳里传出一声,梅子,快上来,招魂般的,让我不敢从容面对自己,更不敢从容面对丈夫。
我本不是要刻意去北京的,只是那天的车次注定要让我在北京停留四个小时,在到达北京之前,我已经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我很疲惫,但我更讨厌在臭烘烘的候车大厅度过难捱的四个小时。
北京连阳光都很贵族化,刺得人眼生疼,我穿着臃肿的羽绒服和一条松松垮垮的弹力裤,与不修边幅的打工妹无异,我显现出不经意的一笑,我不再是那个身着曳地长裙,总带着浅浅笑意的女孩了,但我依旧如此地思念他,我可以不在意他老没老,他是否落魄,只要他又不变的笑容就足够了,面对他我会笑的,那么对他而言,他又能想起我什么呢?
又一个十字路口,北京的司机说话不带脏字的损,我想起无数次的思念,这对我不公平,我要让他见我,哪怕他流露一点点厌烦我的情绪。我就可以不再想他,便可以自由呼吸,所以我必须见他,
“喂,我是梅子,我在火车站附近,好的,十五分钟……”我站在邮政局门口,我在寻觅,寻觅每一辆车,都不是,而我确信此时的我是在找一辆车,而不是幻觉,这种感觉并不坏。
一辆黑色的,流线蛮柔和的车停了下来,昌走下来,脸上除了灿烂的微笑外,还多了层成熟的韵味,他摸了摸我的脸,梅子,冻坏了吧?
那一瞬间我几欲落泪了。
“快上车,车里暖和。
“我还是在找那辆白色桑塔纳,换车了?”
我下意识地打量他,青灰色的西服,质地优良,挺括的深灰色衬衫,一条银灰色领带,一副成功人士的形象,“这辆车是什么?更好些吗?”
他扭头看看我,“干嘛老问车,梅子,你还好吗?好多次一静下来,我就想梅子怎么样了,还是善良的让人拿你没辙吗?”我的心抽痛了,我突然后悔了,觉得不该给昌打电话,他的只言片语,他的一个眼神还是足以击垮我,让我更加想念他,让我背负得更沉更重。
“梅子,我带你去我的公司,挑一款你喜欢的相机。”
“不了,我要它没用,我一个家庭妇女用不着。”我很悲哀,但这是事实。
我们俩都避开家这个话题,因为那已成定格,我结婚后40天就请了假,不再出去工作,或许不单单是为了迎合丈夫,而是想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两年了,我们不再联系,虽然间或有同学或朋友告诉我,昌在打听我的消息,我不敢回应,哪怕是在最孤独、最寒冷的时候。
昌停下了车。
“哪儿都不去了,时间来不及了。”我的内心不是虚伪,而是虚弱。
“非得今天回吗?”昌的眼神充满了渴望,“我有很多话要讲给你。”
“对,火车很快就要开了。”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 我多想让你听我聊一聊啊”。昌的声音低沉下来。
他从西服内兜掏出一条项链,红红的玛瑙石珠子,天蓝色不规则的项坠,银色的链子。昌侧过身给我带上,“去年夏天,我去西藏的昭庙求的,它会保佑你平安健康的。”
我笑了,它有一种古朴原始的美,“好美啊!”
“是啊,我还以为你还是那个长发飘飘,穿着高领黑宽袖毛衣,戴上它就像三毛一样。”昌很神往的样子。
“你很失望吧?我剪了长发,成了老女人了。三毛可是很有韵味的女人,我怎么敢和她比呢?”
“梅子你变了好多,”昌重新又启动了车,“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西藏吧,西藏是个很美的地方,仰望布达拉宫,会有一种心灵震撼的感觉,感觉人何等渺小,布达拉宫的壮观,让与之相关的每一件东西,都蒙上了神秘色彩,让我深信不疑它可以保佑你。”
昌在一间花店门前窗停下了车,他进了花店,只留下我独自坐在车里,我解下项链在手里端详,它真的好美,也如昌所说的,隐隐之中,有一种神秘气息浮现出来,昌举着一大捧鲜花走出来,我又看到了他如阳光般的笑容。
还带着露水的鲜花送到了我手中,“真漂亮,已经好久没人送花给我了。”我躲在鲜花后面悠悠地说。
昌看了一下表,“真的要走吗?”
我点了点头,车驶进了火车站,我一直努力地微笑,我很快就要回到那个一成不变,了无生趣的日子里去了。
我打开车门,来不及说再见,昌一把拽住我的手,连同那条西藏项链一同握住,“别弄丢了它,如果你过得不好,第一个人选还是考虑我好吗?”
“可我变了好多,”我不敢去正视他。
“可你始终是那个我最牵挂的人!”昌一字一顿地说。
我忽然想起了在昌的婚礼上,喝多了酒的男同学问昌是梅子好,还是你老婆好?哪个更漂亮?
昌说,除了梅子,别的女人都一样。
那天我独自一人在咖啡屋打发时间,等朋友去找我,并告诉我昌的这句话时,我大哭了一场,如醉酒般的,别人劝也劝不住。 火车还是开了,座位对面的是一对很甜蜜的小情侣,一边说着悄悄话,一边打量我怀中的花,让我想起,我和昌也曾经这般令人羡慕地恋爱了三年,我们都是彼此的初恋,刚认识时,我们只有19岁,我们从一开始的互不相让到相亲相爱,整整三年。期间昌的身边不乏美女,我身边也有几个痴情公子围绕,但我和昌是主旋律,我们一路走下来,甚至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
期间,我的腰椎压缩性骨折过,在医院,昌说他是我的小板凳,走哪儿都别愁没有歇脚地,乐观的一塌糊涂,我也不多考虑,万一站不起来怎么办?
昌有次从军校跑回来,说他不愿意再上了,他有自己对前途的规划,可父母不理解,我拉着他的手,上门说服他的父母,请求给成更广阔的天地,他的父母从坚决反对,到后来被我说的点了头。
昌那时开着一辆白色桑塔纳,那个年龄的男孩拥有车的并不多,他老是炫耀般的,悄悄地出现在我常常经过的地方,摇下车窗,在我身后欢快地喊一声,梅子,快上车。
私底下我们几乎要谈婚论嫁了,一件大事出人意料地发生了,昌的爸爸,因为和小秘书混在一起,被昌的妈妈亲手逮住,只是两天的时间,他们离婚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不知是哪位老朽发明的。我是父母最疼爱的女儿,他们下了禁令,不准再与昌来往了,我当然强烈抗议,话到激烈时,妈让我做最后的选择,要昌还是要父母,只能选其一,从小到大,我像一个公主一般被宠爱着,我不知道离开父母后,他们的悲伤有多大?
我偷着与昌来往,我觉得昌是无辜的。父亲突然住进了医院,住进了需24小时陪护的心电监护室,我的防线彻底崩溃了,如果……那我将是天底下最混蛋的女儿。昌流着泪对我妈说,我会对梅子好的,即使是80岁的老梅子。妈“啪”的一声,关上了门,连同一段缘毫不留情地关上了。
一年后我嫁给了一个看上去文质静静,家世平常的男孩。我婚后的半年昌也匆匆结了婚,据说娶了一个传呼台与人聊心语的女孩。那一年,昌携妻去北京做电子方面的生意,至今。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醒,醒了睡,手里始终攥着昌从西藏求与我的项链,要下车了,我把那一大捧鲜花送给了车座对面的女孩,我说:祝福你们!他俩快乐的像那束绽放的鲜花。
回了家,丈夫不在,我摸着那条项链,于是心里也暖暖的,毕竟坐了几天的火车,我睡着了,再醒来时看见丈夫回来了,正在沙发上玩手机,我举着项链问他,漂亮吗?他“嗯?”了一声,“又不值钱!”
我默默地收回了手,我不想听他再对项链的讥讽,虽然他毫不知情。日子依旧平淡如水地过着,儿子一岁了,只会叫爸爸,从不肯叫妈妈,更多的时候,我愿把自己的思想定在方格纸上,好在我再没有梦过那辆桑塔纳,那条西藏项链却时常出现,我当然不会弄丢它,昌的担心是多余的。
已经是深夜两点了,丈夫还没回来,他一定又在哪里喝醉了,娶了我这样“饭菜烧不好,衣服洗不干净,孩子带不了,每天不知在想什么”的老婆真是麻烦,可是今天实在太晚了,我为熟睡中的儿子掖了掖被,穿了衣服下楼去找他。附近大大小小的饭馆都关门了,街道上游荡的不知是几个什么人,我往更偏僻的一个回民饭馆走去,刚一拐进小胡同,一条大狗蹿了出来,我扭身就跑,我的头皮阵阵发麻,一下子被大狗追出好远,总算里狗叫声远了,定定神却分辨不出我跑到了哪里,四周黑漆漆的,一个人都没有,我的眼泪冰凉凉地滑下来,我不敢走回头路,怕再遇着打狗,可不走回头路,我的家在哪?
回到家已经是半夜三点多钟了,我擦干了眼泪,我想如果是昌,他舍得让我在寒冷的深夜找他吗?我开始收拾行李,简单地收拾我从娘家带来的衣服,我想有些东西也许从来不曾属于过我。
天慢慢的亮了,丈夫又是一夜未归,也许娶我这样的女人,对他而言是挺倒霉的,算了,还给他自由吧。我向儿子的小床望去,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爬起来了,光着屁股坐在那儿,嘴里含着奶嘴,瞪大眼睛望着我,我扑过去抱起他,他的小屁股小腿冷冰冰的,不知坐了多久?我把他搂在怀里,把那奶嘴揪下,我分明听到一声清脆的“妈”。
我抱着儿子泣不成声,我突然想起,如果儿子长大了,有了他喜欢的女孩,女孩的父母,会不会因为我今天的离开而嫌弃我儿子,不让女孩与儿子来往,儿子会不会像当年昌那样难过,女孩会不会像我一样无奈?我抱起儿子,把打包好的衣服又归回原位,一切都像没发生一样,只是那条西藏项链上沾满了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