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往事(五)——大年三十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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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下“大年三十进山”这个标题,内心世界是复杂和轻松的。之所以复杂,是因为进山与大年三十扯上关系,显然是缺乏快乐;之所以轻松,是因为少年生活的一段艰苦经历,今天可以解密,可以一吐为快。

        父亲决定做新屋的想法,早在我小学毕业那一年就有了。那一年,大姐已经出嫁,最小的弟弟也已经出生,全家九口人集中住在祖父分家时分到的五间破烂不堪的祖屋,其中,我们兄弟们住的那间房,虽然在二楼,但楼板已经破烂,透过破烂的楼板,可以见到一楼的牛栏,可以清楚地听见楼下母牛打呼噜的声音。我们每天早上都被楼下那头母牛哗啦啦拉完屎尿后的欢叫声吵醒,然后,对着墙角楼板的大裂缝往下拉尿,再然后,起床去放不是楼下的那头牛。所以,父亲对大哥和我说准备做自己的新屋时,我和大哥都兴奋不已,举双手赞成。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老家山区的新屋依旧是土木结构的楼房,土是黄土,到处都有。做新屋的关键是木头,屋檐,屋梁,檐椽子和楼板都需要大量的成材的杉木。那个年代,尽管满山都是树木,但真正能做为建房子用的杉木必须进山,进入大冬坑这样的深山老林才有。在村子里以胆小老实闻名的父亲,只向大队申请了砍伐十立方木头,原以为会正常批复,没想到只批了八个立方。本来十个立方就不够,只批八个立方,严重不够。尽管在很多人的暗示下,多砍伐了一些,而且扛回家里,在邬家老屋和草坪上堆了一大堆。但父亲请的中堡公社的木匠刘师傅只看一眼就说,做七直楼房不够,至少差三分之一。这就是我和大哥大年三十进山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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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春节特别寒冷,我记得在龙头湾的稻田里有结冰。大年二十九那天,傍晚放牛回家后,刚进入厨房,想靠近灶堂烤一下火,母亲拉着我走进厨房隔壁的餐厅,很认真地対我说:“明天山里应该没有人了,你和大哥进山去,多少扛几根杉木回来”。望着母亲严肃的表情,我立即意会,点头同意。事实上,那个时代的老家农村,进入腊月,因为天冷,大家基本上都不做生产队的农活,大多数人呆在家里烤火笼。而临近年关,大家又都准备过年,进山的人极少。之前两天,我和大哥进过一次山,摸清楚了大队十一月砍伐的杉木的位置,还乘机去了大冬坑大队香菇种殖场,在看香菇场的老洪伯伯山療下喝茶躲雨。

        老洪伯伯与我父亲相熟,他很明显知道我和大哥进山的意图,但又故意不说破,还说:“可惜今年的香菇还没有发,不然摘几个香菇回去过年”,我借机跟老洪伯说:“我自己去找找看啊,说不定也可能真的找几个香菇回家过年哦”。于是,我拉着大哥,沿着大山沟往回家的方向搜寻。因为冬天天气太冷,温度过低,找了大半条山沟,查看了几十堆种殖香菇的段木,连香菇牙苞都没见到一个。正当心灰意冷的大哥呼叫我快点走的时候,我的眼光扫过水沟的那一刻,竟然发现水沟旁边散落的两根段木上好像有香菇。正是应了“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句话,我不理会大哥的叫唤,在这两根遗落在水沟边的香菇段木上,居然摘了二十几个半大个香菇,还留下了十几个香菇丁丁。然后,跟着大哥回家,交给母亲。

        年三十早上,母亲背着几个弟弟,把一包煎粄交给我和大哥,说:“早点去,早点回来吃年饭”。我虽然知道进山的意义,但毕竟是大年三十,毕竟是少年心性,留在家里的话,最多去放一放牛,中午就有热滚滚的萝卜汤喝。尽管内心十分的不情愿,但一想到父母亲做新屋的心愿,把砍刀插进后腰,双手拢进袖子,假装高兴的样子,猫着腰,缩着头,跟着大哥身后往村子外走去。过石子岭,黄泥阙,竹塘里,上冷水坑岽;然后,过冷水坑,爬增背坑岽,过比冷水坑大很多倍的增背坑;再下大冬坑岽,沿着很大很大的大冬坑,又走了大半小个时,爬上半山坡,终于见到了一大片横七竖八倒在山坡上,已经剥了杉树皮的大队砍伐的杉木。尽管一路辛苦,但一看到光溜溜泛着黄白色光芒的已经风干的杉木,我顿时兴奋起来,从后腰摸出砍刀就要干活。比我大六岁的大哥拦住我,把我拉在一棵没有砍掉的“长生树”下,对我说:“不急着砍,先停停”。虽然冬天的大山里,空寂一片,鸟叫都极少。但毕竟我们兄弟俩正准备干的活,不是生产队的正大光明的活。于是,兄弟俩把母亲给的煎粄啃了个精光,然后,挥起砍刀开始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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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少年来,只要爬山,不论是哪里的山,我的脑海里都会浮现当年当时兄弟俩挥刀截砍杉木的景象,耳朵里似乎都听得到砍刀与已经风干的杉木接触后发出的“空锵、空锵”的声音。可以想象一下,在大年三十的空寂的山坡上,这种声音加上大山沟山谷中的回响是多么的响彻云霄,是多么的震撼我当时幼小的心灵。要知道,要是被生产队的民兵发现,或者被抓,那后果不是一般的严重,而是极其的严重。可能是昨天晚上我把砍刀磨的十分锋利,也可能是吃饱了煎粄,我比大哥还快,按照父亲给的尺寸,已经把两根杉木的尾部截断,并翻转方向,把两根木头溜下山坡直至沟底。

      大年三十进山,干活干到这种程度,实际上,只完成了三分之一。真正的,富有挑战性的,可以累到人掉眼泪活才刚刚开始。在沟底,大哥让我先挑两根头尾都差不多大的,刚好做出头椽子一丈多长的杉木。然后,我们开始了把木头扛回家的干活。事实上,已经剥了树皮,截了树尾巴,在山坡上风干了的杉木,质量不重,但因为其光溜溜,而且长,扛在肩膀上走山路,那是非常非常辛苦和劳累的,不仅仅需要良好的体力,更需要相当的技巧。那个时候的我,身体还没有长大,个子不高,肩膀不宽,身体条件不属于适合在山路上扛木头的那一类人。但我的耐力好,讲技巧,左右换肩灵活快捷,而且采用“接力”扛的方式,即先扛一根木头往前走,感觉到累了,立即搁倒在路旁的树上,转身往回走,边走边休息,再扛第二根木头,到了第一根木头停靠处,不停留,继续坚持走一段,能坚持多久就多久,实在不行了再停下,再边往回走边休息。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沿着崎岖带点泥滑的山路往村子里的方向一段一地缩减路程。

        到了冷水坑底,大哥说天色还早,休息一下了。整个冷水坑,除了坑底水沟常年经流不息的清水坠落的水花声,在没有太阳的冬日天空下,暮色苍茫,没有一丁点过年的喜庆味道。几分钟后,我扯了扯被汗水湿透了的后背的夹衣,趴在沟边喝了几口山溪清水,抬头仰望了一下最后的一个山岽,也是最长的最陡的,弯道最多的冷水坑岽,跟大哥说,我先上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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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段异常艰难、铭记终身的爬岽经历。一则体力已经极大程度消耗了,二则这个叫冷水坑岽的山坡确实既陡又长而且弯多。这个平时空手都爬得十分辛苦的山坡,现在肩膀上压着一根重量不轻的杉木的我,每向上迈进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耐力和体力,特别是山道拐弯处,既要预防粗重的树头不能碰撞山壁,又要顾及长长的树尾不能触及山路两边的树木。挥汗如雨中,当我把两根木头扛到一半时,双腿发软,实在是扛不动了,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同样累的不行的大哥,这个时候已经超过了我,正在弯弓着腰,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山顶方向走。望着平时瘦高瘦高的大哥,现在被一根长长的杉木压得几乎山路的坡度平行,再看看自己身边的两根光溜滑手的杉木头,眼泪就着汗水流了下来。

        接下来,在大哥的帮助下,俩个人用越来越短途接力的方式,终于爬到了冷水坑岽顶上的大树底下。望着山脚下不远处村子里的炊烟,估计年夜饭早一点的家庭已经开始过年啦,迎着山顶的寒风,想着家里灶头正在忙碌的母亲和热气腾腾的萝卜汤,本来已经疲惫不堪的我,突然间来了精神和力气。向大哥打了个招呼,快速起步上肩,扛起木头往山下走去。经过几段下坡和平路的接力,夜色开始降临并逐步覆盖村庄之际,我和大哥悄然无声地进入村子,并把四根标准的杉木椽子置放在邬家祖屋偏房的杂物间。然后,洗澡,换衣,吃年夜饭。

        毕竟是少年心性,尽管进山劳累不堪,但年夜饭后,我依旧和兄弟们走村串户,把年三十夜晚的上半场活动进行完毕。但下半场的“守岁”,就再也扛不住了,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后来怎么样去床上睡觉都不记得,而且第二天早上开门放鞭炮都没有吵醒我,等我睡醒起床下楼,望着祖屋大门上“世袭将军第、名贤双冠家”的大红堂联和满地红色的鞭炮碎片,我知道,农历新年开始啦,我又长大了一岁,应该为家里,为父母,特别是为建新屋,承担更多的责任,出更大的力气啦。

        这一次大年三十进山,开启了我和大哥为做新屋而努力的艰难历程。已经不记得多少次带着煎粄或糍粑或红薯进山了,只要估计山上没有人或少人,不论是否节假日,我和大哥都会进山,期间也有碰到本村人或隔壁村人,而且也有人问肩膀上的木头,大哥都直接说,是大队批过的,自己砍的,没有扛完的。后来的几年,我们还去阳民河道里捞过河石,也去山里无主墓地拣过砖头,扛过残缺墓碑。一九七八年冬季,木匠刘师傅的木工活基本做完,我们家开始在新宅基地做新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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