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一切都很慢,车、马、邮件很慢,人也很慢,一辈子也许只够爱一个人。八十年代的爱情,是说娶就娶的果断决绝;是说嫁就嫁的一厢情愿。说是爱情,不如说更多的是青春荷尔蒙导引下的短暂冲动,是第六感告诉我,她也许是个好女人,他或许是个不错的男人。他们相信那一刻意念的不期而遇,那一秒选择的一拍即合。说到如此,纯真年代,又有多少人会去反复思考,爱情长跑呢?爱情,不过七年之痒,怦然心动之后,必然只有你我相依,白头不分。也许年轻时不懂你的好,生气发火、拍桌子瞪眼是常事。但现在我只想依偎着你,轻轻地耳语声“你的好,我心里明白”。
阿喜人很好,善良淳朴,经人介绍嫁给 了邻村的阿海。初见第一面,两人都觉得还不错,便当机立断地开始谈婚论嫁。但有一次他们相约一起去县城买东西,阿喜却突然瞧出了阿海在茫茫人群中的身高硬伤。从县城回来,她跑去和母亲说,这婚我不结了。但母亲诧异“人家订婚彩礼都给送来了,哪有退回去的道理?”她坚决不答应阿喜的无理要求。阿喜没办法,觉得自己一个人的不情愿也无济于事,便硬着头皮答应了。
都说阿喜是个忍耐力极强的人,刚刚嫁到阿海家就受尽各种冷眼对待。阿海有两个兄弟和一个妹妹,他那两兄弟的脾气倔的像牛,妹妹也不是一只温顺的小绵羊。阿海一直认为自己是家里的老大,便凡是都让着兄弟姊妹,即使是他们有错,这样的结果必然是时常委屈了阿喜。每每被公婆和小叔子、小姑子错怪,阿喜也只能忍气吞声,自己默默地承受着一切。
过了两年,迫于抚养孩子的费用压力,他们借钱在村里开了个小卖铺。刚开始几天小卖部的生意还不错,一个东西上挣个几毛钱,一天大概也能挣个几块钱。逢年过节,买东西的人也多,一天收入七八十,也算不少。看着生意兴隆,阿喜开心地不得了。“一块、两块、三块……”阿喜用手指沾了点唾沫,乐此不疲地一块一块地数着。
但做生意,有高潮,也必然会有低谷。
慢慢地,买东西赊账的人越来越多,阿海是个老实人,他全然相信了别人“今天没带钱”的谎话。也碍于面子,觉得都是一个村的,赊就赊吧。就这样一次一次地,这个无底洞越滚越大,每天挣不了一个钱,东西倒是白白地拱手给了别人。阿喜嘴上不说,但心里急得发慌……
“阿海,别赊账给别人了,这样不行”简易的铁皮房,四面进风的小卖部里,阿喜第一次向阿海说出了她的担心。“人家买东西,你说,我也不能不卖给人家吧,放心,他们会还的。”阿海很肯定地说。阿喜劝了几次,阿海仍旧觉得没有担心的必要。
就这样,过了几年,小卖铺旁边新开了一家小超市,来阿海这里买东西的人渐渐地变少了,有时候一天都没有一毛钱收入,而那些曾赊账的人也再没来过,那笔记在账本上的钱也最终成了死账。
阿喜一直存着这些账本,张三欠130块,赵小四欠200块,王五欠320块……阿喜用算盘,一笔一笔地算着这些可能永远都收不回来的钱,心里又开始急地发慌。“4000块,阿海,别人欠咱们四千块呢”阿喜把账本摆到阿海面前,看着孩子们都没钱交学费,阿喜越发觉得像是有一亿只蚂蚁在身体里爬来爬去,慌张霍乱。
阿海不以为然,虽然开始有些担心,但却不想相信这是事实。
后来,这四千块钱在阿喜的心理纠缠着,让她辗转难眠。她毅然决定要“上门要账”。那几天,每天一大早,她起床给家人做好饭,自己随便吃了两口就拿着账本走街串巷去要账。吃闭门羹、被骂、甚至被打,这些都是常事。有的时候,她一个人坐车去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要账,受到那个小村子人的“围攻”,也便是见多不怪。虽然这样,她还是咬牙坚持,因为她觉得只要能要回钱,在苦也累,都不是什么大事。
连续一两个月,她要回了1500块。剩下的那几家,她已经去了好几次,但无疑都是被骂出来的。拿着账本,她面容憔悴、失望无助。晚上八点,她步履蹒跚地行走在漆黑无人的小巷子里,好不容易回了家,已是晚上十点钟。家里的电视正播放着动画片,两个孩子已经熟睡了。看着还没吃饭的孩子,她的泪水一涌而出、止不住地往下流,浸湿了整个账本,湿透了整个心房。
贫贱夫妻百事哀。有些时候,上天会出于某种原因,给一个本不兴旺的家庭,火上浇油。
其实,早在两年前,阿海就知道自己得了胆结石。每次发病的时候,阵阵刺痛遍及全身,好像要把整个人吞没到无尽的折磨之中。但是,他不想告诉阿喜,他只是在默默地任由病痛肆意妄为。一次次辗转、一次次虚脱,最痛的一次,他几乎是把自己扔到地上,任自己像个孩子一样打滚、叫喊、哭泣。因为不想给本不富有的家里,添负担。所以,他一直忍着疼痛。
似乎磨砺,是这个家庭唯一值得炫耀的东西。小卖部的生意早已每况愈下,入不敷出;而阿海在病痛的时常光顾中,忘记了生活的美好;阿喜奔波于讨债的崎岖小路上,整日郁郁寡欢。他们各自深藏痛苦,却要逞强地以笑容对待整个家庭,对待全然不知生活艰辛的孩子。
当时,阿海的二弟、三弟都结婚了。为了房子的分配问题,他们没少吵架。阿海的父亲,当了一辈子别人眼中的好人,却始终捋不清家里这根敏感的神经线。二弟争强好胜,一言不合就打架。一次,一大家子人坐在一起商量房子问题。二弟口出狂言,逼问父亲,是不是对自己不公平。但是谁都知道,他的要求蛮狠而无理。阿海是老实人,他容不得别人对自己的父母不尊重。看到二弟在这里口无遮拦地训斥父亲,阿海就上前制止,和他争吵起来。结果,阿海被打了,他的两颗门牙被打掉,头部受伤,全身都留下了抓痕和血迹。
看着熟睡的阿海,遍及全身的血痕和头上的伤口,阿喜泪如雨下。她轻轻抚摸着阿海的伤口,顿时心如刀绞,郁结于心。
一个人的崩溃,往往是那一丝一毫的伤痛累积起来的瞬间爆发。默默地忍受一切不如意,结果必然是,当痛心切骨的郁结之气弥漫至全身的最后一个角落时,你就会听到心碎的声音,那是透彻心扉的哀怨、那是环顾四周而无人相助的孤单。
阿喜彻底崩溃了,因为那笔死账,那可是孩子们的学费,是家里一年的生活费;因为妯娌间的弱肉强食,那可是她想要尽力去和睦待人后的“报应”;因为那始终萦绕在耳边的纷乱和争吵声,那是她最害怕的人世间。
不忘初心,终究会在原本的美好被糟蹋的体无完肤之时,带给人无尽的痛苦。走在黑暗之中,你想要用尽全力去接近那一线光芒,但百转千回,你始终永远都走不出那个死胡同,永远都被淹没在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等待着自生自灭。
迷离间,阿喜如人间蒸发,她消失了。为了找到阿喜,阿海几乎跑遍了整个县城,但仍旧没有找到。他伤心欲绝,一夜之间白了头,他害怕,害怕她会做傻事,害怕再也没机会和她说声“你的好,我都知道”。
后来,阿喜也回来了几次,她也想留下来。但,这个家始终弥漫的那阵气息,让她感觉几乎快要窒息。她经常出走,只是为了透会儿气。
那一年,阿喜也过得很痛苦,一边是心疼的孩子,一边是自己的抑郁。她在悲伤中苦苦挣扎,却还是找不到一个平衡点。有的人说她得了抑郁症,有的人说她是更年期,甚至有人说她神经有问题,但没有哪个人真正懂得她的苦楚和心中的死结。
这世上,没有哪个女人不想过好日子,没有哪个女人不怜惜自己的孩子,也没有哪个女人能忍受得了这种刻骨铭心的伤痛。
阿喜从小就辈受疼爱,却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一年之后,阿喜回来了。因为阿海的母亲瘫痪在床,阿喜觉得必须要照顾她。似乎没有丝毫违和感,像刚嫁进门一样,她孝顺着公婆,为他们烧菜做饭。阿海也像以前一样,每天上班下班,定点回家吃饭,对阿喜,他不曾多说埋怨的话。一切的一切是那么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那个小卖铺已经在阿喜出走的那年中,关门大吉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也许一切都起因于小卖部,又终结于小卖铺。阿喜觉得,与其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还不如找个营生,好好地挣钱,那钱挣得才算踏实。
阿喜在村子耐火厂找了个营生,虽然累,但只图了离家近。每天上早班,她凌晨四点就起床。上午九点,厂子有一个小时的吃饭休息时间。阿喜趁着这一点时间,赶忙抄近路跑回家为公婆做饭。本可以早早地把饭做好放火炉边上,但她觉得刚做出来的饭热腾腾的,老人吃了胃才舒服。做完了饭,她再赶忙回厂子,自己随便吃几口就接着干活。
每天推着装有几十斤灰石的铁皮车来回跑,因为太使劲,她小腿上的青筋都已经暴露地清晰可见。厂房条件差,机器粉碎石头后肆意喷洒的粉末到处飞扬,阿喜总是被弄了一身的白灰粉末,头上、眼睫毛、嘴上、鼻子上、脸上。
“别干了,那么累,干着男人的活,也才一天挣三十块钱。”阿海开始有点不忍。
“如果不干,吃什么,挣一点算一点啊”阿喜看着刚发的六百块钱,脸上乐开了花。
……就这样,年复一年,阿喜一干就是十七年。
而阿海,虽然也换过几份工作,但现在仍然也干着重体力活儿。
他们用体力赚取的微薄收入,共同支撑着整个家庭。供养了孩子成人,送走了父母和公婆。现在,唯一可以朝夕相依的只有阿喜和阿海。
虽已是知天命的年龄,但还是会经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你一句,我一句,只是吵着吵着就乐了。
“何必呢,你这脾气,我不跟你计较”
“别啊,咱说说,是谁的错”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吵,让着你”
“呵呵,好吧,看来是吵不起来了”
但,那句话,总是碍于羞涩不会当面说。只是每当看到阿喜劳累的身影,阿海会忍不住心疼,也许他早已在心里无数次地说过了那句话“你的好,我心里明白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