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羊》by郁达夫
看倦了书,我就举起眼睛来看山下的长江和江上的飞帆。有时候深深地吸一口烟,两手支在背后,向后斜躺着身体,缩小了眼睛,呆看着江南隐隐的青山,竟有三十分钟以上不改姿势的时候。有时候伸着肢体,仰卧在和暖的阳光里,看看无穷的碧落,一时会把什么思想都忘记,我就同一片青烟似的不自觉着自己的存在,悠悠的浮在空中。
二十六岁的青春,时时在我的头脑里筋肉里呈不稳的现象,对女性的渴慕,当然也是有的。并且当出京以前,还有几个医生,将我的脑病,归咎在性欲的不调,劝我多交几位男女朋友,可以消散消散胸中堆积着的忧闷。更何况久病初愈,体力增进,血的循环,正是速度增加到顶点的这时候呢?所以我在幻梦与现实的交叉点上,一听到这异性人喉音,神经就清醒兴奋起来了。
注:郁达夫的作品,内涵也就是生以及性的苦闷了。
我仰起来看看天,苍紫的寒空里澄练得同冰河一样,有几点很大很大的秋星,似乎在风中摇动。近边有一只野犬,在那里迎着我们鸣叫。又呜呜的劈面来了一阵冷风,我们却摸出了那条高低不平的狭巷,走到了灯火清荧的北门大街上了。
注:常写古典诗的缘故吧,郁达夫的笔力深厚,遣词造句别具一格,很是清俊。
晚秋的晴日,真觉得太挑人爱,天井里窥俯下来的苍空,和街市上小孩们的欢乐的噪声,尽在诱动我的游思,使我一个人坐在房里,感到了许多压不下去的苦闷。勉强的想拿出几本爱读的书来镇压放心,可是读不了几页,我的心思,就会想到北门街上的在太阳光里来往的群众,和在那戏台前头紧挤在一块的许多轻薄少年的光景上去。
我平时最恨的是女人嘴里的金牙,以为这是下劣的女性的无趣味的表现,而她的那颗深藏不露的金黄小齿,反足以增加她嘻笑时的妩媚。从下嘴唇起,到喉头的几条曲线,看起来更耐人寻味,下嘴唇下是一个很柔很曲的新月形,喉头是一柄圆曲的镰刀背,两条同样的曲线,配置得很适当的重叠在那里。而说话的时候,这镰刀新月线上,又会起水样的微波。
上半天云停雨停,风也毫末不起,我和她只坐在船舱里从那小圆窗中在看江岸的黄沙枯树,天边的灰云层下,时时有旅雁在那里飞翔。这一幅苍茫黯淡的野景,非但不能够减少我们闲眺的欢情,我并且希望这轮船老是在这一条灰色的江上,老是象这样的慢慢开行过去,不要停着,不要靠岸,也不要到任何的目的地点,我只想和她,和谢月英两个,尽是这样的漂流下去,一直到世界的尽头,一直到我俩的从人世中消灭。
两人吃了一锅黄鱼面后,从旅馆里出来把行李挑上江边的时候,太阳已经斜照在江面的许多桅船汽船的上面。午后的下关,正是行人拥挤,满呈着活气的当儿。前夜来的云层,被阳光风势吞没了去,清淡的天空,深深的覆在长江两岸的远山头上。隔岸的一排洋房烟树,看过去像西洋画里的背景,只剩了狭长的一线,沉浸在苍紫的晴空气里。我和月英坐进了一辆马车,打仪凤门经过,一直的跑进城去,看看道旁的空地疏林,听听车前那只瘦马的得得得得有韵律的蹄声,又把一切的忧愁抛付了东流江水,眼前只觉得是快乐,只觉得是光明,仿佛是走上了上天的大道了。
在人丛中看了她那种满足高扬,处处撩人的样子,我的嫉妒心又自然而然地会从肚皮里直沸起来,仿佛是被人家看一眼她身上的肉就要少一块似的。我老是上前落后的去打算遮掩她,并且对了那些饿狼似的道旁男子的眼光,也总装出很凶猛的敌对样子来反抗。而我的这一种嫉妒,旁人的那一种贪视,对她又仿佛是有很大的趣味似的,我愈是坐立不安的要催她回去,旁人愈是厚颜无耻地对她注视,她愈要装出那一种媚笑斜视和挑拨的举动来,增进她的得意。
晚上睡是无论如何睡不着了,虽然我当午前戏院未开门的时候,也曾去买了许多她所用过的香油香水和亚媲贡香粉之类的化妆品来,倒在床上香着,可是愈闻到这一种香味,愈要想起月英,眼睛愈是闭不拢去。即有时勉强的把眼睛闭上了,而眼帘上面,在那里历历旋转的,仍复是她的笑脸,她的肉体,她的头发和她的嘴唇。
我们的愁思,可以全部把出来,交给一个比我们更伟大的牧人的,因为我们都是迷了路的羊,在迷路上有危险,有恐惧,是免不了的。只有赤裸裸地把我们所负担不了的危险恐惧告诉给这一个牧人,使他为我们负担了去,我们才能够安身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