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乐妈妈牵着康乐站在老楼的楼梯口的时候,通常很早,不远处的树影还只是一团模糊的灰色。
老楼的楼梯建在房子外面,后面的老房子都拆完了,老楼便正好被挪到了河边。河水浅浅绿绿,河中央浮着一层奶皮儿似的白。从我这儿看过去,他们俩总是正好站在水中央,头发上一下子生出了许多细长墨绿的柳条儿。
康乐妈妈很白,很瘦,爱穿米色的裙子。而康乐这个小男孩呢,虽然有十岁了,看着却像六岁,一张圆的肉脸总被黑衣服裹着,若换成白色的衣服,就像一只漏馅儿的包子。
但康乐妈妈从来不让他穿浅色的衣服,深色经脏。
康乐的脾气不太好,成绩更不好。给他讲英语,他不听,说喜欢数学,给他讲数学,他听不懂,会生气,生自己的气。夸别的孩子,不夸他,他也生气,又生自己的气。甚至跟他讲笑话,他都可能会生气,但这次,就不知道是在生谁的气了。他的脸总像一只圆鼓鼓的红气球,生气的时候,从喉咙里溜出一声“哼”,一个句号似的,眼睛一瞪,眼圈就红了,脸上的肉都往鼻子那挤。气急了,摔书,踢椅子,在地上打滚,滚一身的灰。
每次看见我,康乐妈妈都会说康乐的成绩差,但是眼神里有细微的笃定,一缕升起来的炊烟似的,康乐在一旁听着,一会摸摸桌子,一会摸摸电视机,默不作声,嘴巴揪着,满脸不高兴。
她同我讲,康乐这次期中考试,数学25,语文21,英语30,说这话的时候,她眼里那浓深的不安如同化了的冰块,啪嗒啪嗒不住地往下淌。我有些内疚,康乐来补习了这么久,可是一点成效也没有,让我怎么跟她交代,我有些懊恼。不忍说也许康乐确实是不适合读书。在父母的幻想中,自己的孩子总是无所不能的,尤其擅长读书,即使暂时成绩不好,但努力可以改变一切,虽然他们活了这么多年,早就心知肚明努力很多时候努力并不能改变什么,可在孩子面前,他们从不愿承认。
我不忍说破,只得扯出一个笑容,说,慢慢来吧,看康乐每天都挺开心的,开心就好。她听了,没说话,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将额前的碎发拂到耳后,我这才注意到她的手,从前仿佛从来没看到过她的手,她来的时候,手总是放在口袋里或者背后。我这才发现她的手很漂亮,比脸更白,润泽,细长,指甲壳玉片般地亮。撩完头发,她却又仿佛害怕别人觊觎她的宝贝似的,赶紧把手缩回到衣袖里。她看了康乐一眼,没说话,无力地笑了,笑容像一层纱,吹口气,便掉了。
哭和笑在外人看来也许也就几颗泪珠子的区别。
康乐也是爱笑的,只要不写作业,他就能“咯咯”地笑半天,怎么都停不下来,脸颊上的肉也是往鼻子靠拢。
但来补习班上课,自然是要做作业,念书的,四个简单的小数点数学题,康乐能算一下午,一支笔不停地在草稿纸上东画西画,整张纸都画完了,可就是算不出正确的答案。因此康乐哭的时候总是比笑的时候多,睫毛后面无时无刻不藏着几串泪珠子。
康乐生气了。
康乐又哭了。
康乐不开心。
下午三小时的课,康乐却总嫌时间短,不是喜欢上课,只是不想回家,回家以后还是只能不停地做作业。康乐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闷闷的,像一把钝刀在木头上来回拉锯。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手刮着桌子上黄色的木漆,很用力,刺啦刺啦的声音,听着刺耳。
我总想着,要找个机会跟康乐妈妈沟通一下,可以培养一下他其他的特长,虽然我也不知道康乐的特长在哪,但应该不是在学习上。其实,机会每天都有,但我总恨不得躲起来,因为康乐频考试频繁,成绩毫无起色,甚至分数越来越低。他妈妈看见我,总是亲切地喊:"老师,我家康乐……"话未说完,我便匆匆地走了。有时候没找到借口,面对着她,看着她的眼睛,我也说不出口。她的眼睛很明亮,却让人看不透。就算是笑的时候,也只是嘴唇微微地往上一勾,眼睛仍是睁得大大的,看人时,总带着几分惶恐和不安。
十一月下旬,天气变得很快,昨天还是阳春,今天便冷得恨不得下一场白花花的雪,老楼里总是停电,因此到处都可以听到跺脚声,大家呼呼地呼着气,搓着手,从河上吹来的风,震得老楼的窗玻璃噼里啪啦地响,放鞭炮一般。,甚至还显得热闹了。
康乐一个星期没来上课了。有老师说他生病了,我就没有多问。
康乐再来的时候,仍然苦着脸,提了一袋子黄澄澄的橘子,远远看去,像拿了一只黄气球。送他的仍然是他妈妈,站在楼梯口,我让她们进屋坐一会儿,他们进来了,却不坐,我年纪比她小很多,着实不好意思,又说了两次,她才坐下。坐下了,却感觉随时准备“噌”地一下子站起来。果然,不一会儿,她便站起来了,也不做什么,就那么站着,也许是由于我的态度,康乐妈妈也不大跟我说康乐的成绩了,我们之间也没有其他的话说,大家就这么沉默地站着。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楼外的河水平了又皱,皱了又平,她等着康乐上课了,才走。
上课的时候,康乐很开心,开心的剥了一上午的橘子,一个橘子一个橘子不停地往嘴里塞,吃完就看着一堆橘子皮,乐呵呵地笑。橘子皮仿佛是从小丑脸上撕下来的面具。东一堆,西一堆,康乐撕着橘子皮白色的经络,很认真。我知道他不想写作业,便让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
“妈妈管我,爸爸管妹妹”,康乐突然冒出来一句。
“你还有妹妹?几个呀?”我惊讶,想着康乐的妹妹应该也是一个可爱的小孩子。
“两个妹妹,我还有三个哥哥呢!”康乐说起“哥哥”两个字的时候,声音很轻。
“亲生的?”我语调都忍不住抬高。
“亲生的。”康乐确定地说。
“跟你一个爸爸妈妈?住在一起?”我以为康乐不明白“亲生”二字的含义,又问了一遍。
“是啊,哥哥读高中了。”康乐突然沉默了。
我不敢继续问下去了,六个孩子,康乐家竟然有六个孩子。
和住在这里的阿姨一块儿吃饭,说起康乐,我随口说了一句,康乐家真有钱啊。
“她妈妈在洗脚城给人洗脚,爸爸在农村种地啊!”做饭的阿姨有点不屑一顾,虽然外面已经没有了学生,她的眼睛仍旧习惯性地往外面瞟了一眼,才接着说道。“上个星期没来上课,是他妈妈带着她回家干农活儿,没时间送他过来。”阿姨的脸上有一丝窥破人家生活的隐秘的喜悦。
“那那么多孩子怎么养的活啊?”
“他妈妈看着很年轻啊,怎么会有那么多孩子。”
“应该是重新组合的家庭吧,三个哥哥是他后爸的,两个妹妹是他后爸跟他妈妈的。”
猜测很多,却感觉到真实情况也许远比这复杂,便不忍再说下去。
下午,康乐妈妈送他来的时候,穿着暗红的袄子,又忍不住同我说着康乐的数学,也仍旧是笑着的,也许是离得近,我突然看清了她的眼睛,眼睛里飘动的全是杂乱的不安,看不透的是望不到头的空洞。无意摸着康乐头发的手上浮起了一点白皮子。
同样地,康乐上课,她离开。
她下楼的时候,很轻,偶尔踏了一个很重的步子,我抬头看了一眼,她身上竟像披了一身红的铁锈,要往河里走似的,幸好又拐了一个弯,我看不见了,她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