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捷报——宇文将军收复长安!”哒哒的马蹄声在金陵城中肆意的响着,街上的人们此刻已经全部沸腾了,不少人听到捷报更是流下激动的泪水。
金陵皇宫。
郭尚面色阴鹫的坐在龙椅上,收复长安的喜讯只是让他高兴了一会,但却让他真真正正地对宇文熠动了杀心······
冀州,白莲教总部。
一个身着红色长裙的女子站在窗前,三千青丝随意绾在身后。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光凭一个背影,便能压倒群芳。这时一阵脚步声响起,一个黑衣女子走了进来。
“圣女,刚刚得到消息,宇文熠大败鬼戎,收复长安了!”
“哦——”女子声音拖得有些长。沉默良久,她才复又说道:“这是个机会!等下我便动身前去荆州······按照惯例他们应当会先在边地酒楼庆贺,再回金陵参加庆功宴。我会在荆州想办法接近他,你们联系当地姐妹配合我”清冷的声音,不带有一丝感情。停顿了一下,她接着道:“到时我会劝他反秦,他若同意,自然一切都好。若反对——”
姬夜雪转过身,一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上露出一丝杀气。
“那便杀了他!”
荆州,醉花楼。
“还是算了吧。”宇文熠站在一个门口,推托着不愿进去。
“哎呦——大人,切莫辜负了大家的一片好心啊!里面的那位姑娘是最近荆州最红的花魁,她的琴艺可是一绝!但是她架子很大,等闲可不陪人饮酒。也是因为她听说是将军,她这才答应款待嘞。将军切莫推脱。”荆州刺史和大小将领在后面嚷嚷着,起着哄。
宇文熠见推脱不过,只好推门进去。其他人相视一笑,却都默契的走开了。
打开门,一面屏风挡住了视线,绕过屏风,只见琴桌前坐着一位身着粉色百皱裙的清冷女子,看到那女子的瞬间,宇文熠一怔,有种熟悉之感,似是曾经相识,可细想,又实在毫无头绪。女子很美,冷淡如宇文熠也有眼前一亮的感觉。但真正吸引他的还是她身上那种莫名的感觉。
“将军万安,妾身姬夜雪”姬夜雪看到宇文熠,先是吃了一惊,这个打败鬼戎的男人,没想到这么年轻。他身材高大,光看着他就有一种压迫之感。姬夜雪很快便回过神,她从容的做了一个万福。才接着道:“妾身虽出身低贱,却也不敢忘国家兴亡,今将军收复长安,大快人心。妾身无以为报,只能轻唱一曲,聊以助兴。”
宇文熠眉毛一挑,饶有兴趣的点了点头,找了一个位置便施施然的坐了下来。看见桌上备好的酒菜,便一个人自斟自饮起来。
姬夜雪微微一笑,默默在琴桌前坐下。
她如削葱根般的细指在琴上一阵抚动。接着,悠扬、婉转的琴声便响了起来。琴声起初急促,紧张,像马蹄磕冰,铮铮然,有金戈铁甲之音。接着琴声一转,变得空灵,和缓,像凤鸣长空,似玉碎深谷。待到后面,琴声又是一变,这时琴声开始变得哀伤,忧郁,听着像江娥啼竹,芙蓉泣露。忽地,琴声一顿,一个温婉,清冷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姬夜雪的声音有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柔美之感,便如温香软玉,说不尽的婉转、缠绵。伴着琴声,歌声愈发显得凄怆而悲伤。短短二十八个字,被她循环往复地唱了一遍又一遍,诗句所要表达的深情与苦恨在歌声中被酿得越来越浓。
宇文熠本来酒量不错,但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此时的他却是已经“醉”了。在琴声初起时,他便有些出神了,等到歌声响起,他斟酒的手都不禁停了下来。待到姬夜雪唱了三四遍之后,向来以铁汉自居的他,竟已潸然泪下!
他抬起头,看着那张在袅袅腾腾的檀香中若隐若现的俏脸,却无故地想起了那个女孩,那个自小喜欢欺负他,又处处护着他的大小姐。想起了,她幼时天真烂漫的笑;想起了,她为他生气时眸中蓄起的泪;想起了,他俩分别时,她脸上让人心碎的绝望·······
琴声停,姬夜雪从旧日的回忆中苏醒,她轻轻擦了一下泛红的双眼,抬起头,却惊诧地发现那个天神一样的男子,竟已泪流满面。她异样的看着他,冷漠的心似乎也被轻轻触动。心道,没想到这世上竟还有人能听懂我的琴声。
许久,待男子从悲伤中恢复过来。她方开口道:“将军,秦王无道,听信奸臣,鱼肉百姓。将军为何不取而代之,却反要助纣为虐呢?”平淡的声音就像平地一声惊雷,一下子便打破了房中原本的气氛。
宇文熠听了,瞳孔一缩,眼神凌厉的看着前方的女子。他突然想起梅复先前对他说的一番话——将军大败鬼戎,收复长安。本是苍生社稷之幸,却犯了功高盖主之病,必为皇帝所忌,这段时日一定要谨防任何可能来自皇帝的试探。
他目光一冷,哼道:“尔为何人,竟敢妄议朝廷?当今皇上英明神武,又岂是尔等小民能够揣摩的?哼!”说罢,甩袖而去。
姬夜雪听了,心中杀心如炽。正待有所动作,一块玉佩却忽地映入眼帘,霎时间,她满腔的杀意都熄灭了。只是目光复杂的望着那个高大的背影远去。
金陵,皇宫。
“你的消息准确吗?”郭尚几乎是一字一句地问道。
“皇上,千真万确,那个宇文熠就是当年被苏陵收养的弃婴!”李解阴测测的声音响起。
“混蛋,该死!该死——”郭尚气的暴跳如雷。李解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等郭尚慢慢平静下来,他方才又道:“皇上,这宇文熠如今已经羽翼丰满,他本人又是武将,不好轻易对其动手。但这次的庆功宴是个绝佳机会,只要咱们事先埋伏好人手,到时摔杯为号,定叫他有来无回!”
郭尚一脸阴沉的点点头,眸子里闪烁着扭曲的疯狂。
六月的天气总是那样说变就变,这不,前一刻还艳阳高照的金陵,此时却已乌云密布了,阴霾的天气,令人心里感觉压着一层东西似的,很不自在。但皇宫内,此时仍是歌舞升平,庆功宴热烈的气氛似乎丝毫不曾受到干扰。
姬夜雪,冷眼看着眼前这群贵族官僚们觥筹交错。因为事先化过妆,所以她在一众舞女中不是很明显。她刻意而小心地一步步靠近那个秦国权力最大的人,等待一击致命的时机。
“来来来,诸位爱卿,咱们共饮此杯,庆贺长安得复!”郭尚红光满面的对着群臣举杯道。
众人顿时一起举杯回应。
就是现在!众人举杯的瞬间,姬夜雪的手握住了发钗,正待拔下暴起发难,那郭尚却突然将酒杯狠命砸在地上。姬夜雪吓了一跳,顿时不敢轻举妄动。这时一群刀斧手突然涌了出来将众人团团围住。
“宇文熠,你可知罪?”郭尚喝道。
宇文熠眉头一皱,但仍从容道:“臣不知。”
“事到如今,你还敢隐瞒。好!那我问你,你可承认你是苏陵那逆贼收养的弃婴?苏家那个绰号‘阿呆’的下人,就是你吧!”
宇文熠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宇文熠,你勾结苏家余孽,意图谋反,来人啊······”宇文熠不等他说完,突然袭向旁边的一位士兵,夺下兵器,便开始朝外突围。一时之间,庄严的朝廷上刀声,剑声,尖叫声响彻不休,整个皇宫乱成一团。
姬夜雪,或者说苏夕月,此时她已经彻底惊呆了。她站在混乱的人群中,痴痴地看着那个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的男子。冷漠多年的脸庞再不复冰冷,干涸了不知多久的双眸拼命地往外溢出激动的泪水。在这样一个危机四伏的环境里,她的心里竟然涌上一股巨大的幸福感。
她擦干泪水,急匆匆地便朝宇文熠走去。就在这时,李解不知突然从哪蹦到了宇文熠身后,只见他掏出一把匕首,趁宇文熠忙着应付前面的士兵,朝着他的背心,便狠命捅去。
宇文熠感觉到背后一股恶风袭来。但他忙着应付前面的对手,根本没空招架后面。心底叹息一声,千算万算,没料到郭尚竟敢在庆功宴上下手·····却是棋差一招了······宇文熠脑海中划过苏夕月的面容,眸中闪过不舍。
“噗”匕首捅进血肉的声音响起。然而宇文熠却毫发无伤。他愕然地转过身,结果一个柔软的身体倒入怀中。一张绝色的面孔映入眸中。
“熠哥哥,我是月儿······”
宇文熠瞪大了双眼,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他认出了这个舞姬,听到她话的一瞬他终于想明白了此前自己的许多困惑,然后,他便彻底疯魔了!
七、城头变幻大王旗
金陵,皇宫内。
宇文熠来不及多说什么。她将苏夕月背在身后,开始疯狂向外杀去。此时的他,招式较之先前变得更加凶猛霸道,很多时候竟是用着以伤换伤的打法。那个李解,几乎是被疯魔的他残忍的虐杀。
这时外面听到响声的宇文铭,也就是苏振衣也带人冲了进来,几个人凭着一身高超的武艺和多年来战阵中历练就的技巧,硬是从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仓皇向外逃去。后面的郭尚见了,顿时气急败坏,随着他的命令,越来越多的士兵加入到追杀的行列。
此时宇文熠全身已经被鲜血淋透,其中大部分是敌人的,还有相当一部分是躺在他背上苏夕月的。他此时已经心急如焚,再不复此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的淡定,一边拼命地往外跑,一边不住地说着“月儿,坚持住!你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苏夕月此时已经有些神志恍惚了,迷迷糊糊中她仿佛又做起了那个做了很多次的噩梦,只是,这次,似乎有些不一样······
这次的梦却是接着上次做的,苏夕月看到“自己”抱着阿呆的尸体,绝望地哭泣着。随着她凄厉的哭声,古秦国竟然下起了倾盆大雨。苏夕月哭了七天七夜,暴雨也下了七天七夜,原本世间乐土的古秦国已变成一片泥沼。全国上下,哀鸿遍野,死伤不知凡几。
终于,她不哭了,但是心底却涌出了一股灭世的冲动!几乎是她念头一起,天空中便争先恐后般现出了无数明星,其中一颗一闪间已是朝着秦国皇宫砸去,拖着长长的尾焰的巨星几乎是在片刻间就将偌大的皇宫化为一片废墟。
看到这一幕的人们都惊呆了,他们哭泣着,逃窜着,有的还跪在地上虔诚的祈祷。但是,当其他巨星也拖着长焰出现在空中时,他们都绝望的闭上了双眼。正当此时,空中突然响起了一阵佛音,接着,整个世界,包括那些星石在内都静止不动了。
苏夕月没受影响,她抱着阿呆起身看着前方。只见那里先是现出一大圈佛光,接着一个金身大佛便凭空浮现出来。
一佛一妖就这样对视着,什么也没说,苏夕月一脸暴戾,佛一脸慈悲。
许久,苏夕月脸上的暴戾终于缓缓消去,空中的星石仿佛与之呼应一般也随之消失。苏夕月将阿呆轻轻放在身旁,朝佛跪下,哽咽道:“求佛救他!”
佛说:“他已入轮回,无救”
她说:“我愿舍去一身修为,求佛赐我三生姻缘,让我还他因果”
佛说:“凡尘俗世,如梦似幻。前尘种种,皆已注定。遇着,便是错过;错过,又何须执着?你已修成正果,可以位列仙班,长生不死,却为何要受那轮回之苦?”
她垂首不语。佛,叹息·······
第一世,她和他是青梅竹马。
生逢乱世,就在他们定亲那天,他们生活的地方却发生了兵变。乱兵把他们冲散。他虽然坚持四处寻找,重不停止,但始终一无所获。
他复仇心切,于是他开始招兵买马,。凭着他的天才,没过几年,他就打下了一片江山,做了皇帝。
但这只是开始。
从此,他带着他的铁骑南征北战,杀了无数人,灭了无数国。
他一直都在寻找,然而他总是失望。
直到有一天,他又一次地打下一个敌国。
提着剑,他在宫内,大肆杀戮,鲜血浸满了整个宫廷,然后,他遇到了她。阔别多年,但相见的第一眼,他们还是认出了对方。
此时,她已是敌国的皇后,但他不在乎。他丢掉鲜血淋淋的长剑,一把将她拥入怀中,诉说着他的思念,许诺着美好的未来。
她哭泣,继而拔出他腰间的匕首狠狠捅在自己的胸口。
她死前,看到他,绝望地嘶吼;看到他,愤怒地咆哮;看到他,引剑自刎······
第二世,他是落魄书生,她是富家小姐。
两个人的相爱始于一次庙会的相遇。是的,一见钟情。仅仅只是一次目光的相触,但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未来的归宿。
他上门求亲,很正常的,他遭到她父亲的辱骂。在她的哭泣声中,他被人强拖着赶了出来。
他知道,他们是嫌弃他的出身地位。于是,从此有了一个个不眠之夜——无数的夜里,陪伴他的,只有孤灯一盏,古书数卷。
那一年,那一天,他们又悄悄地相见了。俩人许好诺言,他背着简单的行李,踏上了赶考长路。
他高中了,是状元。
坐在高头大马上,他是京城的焦点。无数权贵抢着和他联姻,无数佳人争着对他媚眼。
然而,他只是不理。
没人知道,他的走马观花,不是因为春风得意,却是因为归心似箭。他知道,故乡有一个女子还在苦苦等待。
他终于衣锦还乡,但当他兴冲冲领着几车马的聘礼赶到她家时,却得知她已病逝许久。
她给他留下了一个香囊,还留下了一句话:活着,好好活着。
他终究是挺过来了。然后与世人一样,他娶妻,生子,后来他还做了宰相。
他七十岁那年,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瞒着所有人,他荒唐的消失了。朝堂上下顿时为之轰动,大批大批的人开始四处寻找他,但终究一无所获。
而他,却已孤身一人来到了她的坟前。
五十年前,也就是他高中回来的那一年。他为她迁了新坟,鲜有人知的是,坟里其实埋着两口棺材,其中一口,就是为他今天准备的······
第三世,他是诗人,她是歌女·······
三生已过,情不曾斩断,因果却更深了。她再次来到佛前,一跪千年,求的是再一世,再一世······
不知道什么时候,宇文熠背着苏夕月已到了城口,后面追兵汹汹,他却不再跑了。他小心翼翼地将她从背上抱到胸前,嘴里却大声吼着“快叫医生!快!”旁边的苏振衣连忙跑去寻医,他们竟是对追兵熟视无睹。
很快追兵就赶了上来。
郭尚,坐在马上,看着紧闭的城门,得意的大笑道:“宇文熠,你还不束手就擒!哈哈哈”笑着笑着,他却就像被人掐住脖子一样,声音戛然而止。
只见,不知何时,他的身后又围上了一群士兵,但他知道那不是他的人。再朝城头看去,却骇然的发现无数弓箭手正拉着弓对着自己,墙上不知何时已竖起写着“宇文”的大旗,大旗旁边,梅复正羽扇纶巾的朝着他微笑。
郭尚顿时如坠冰窖。
“夕月,月儿,坚持住,你一定要坚持住!”宇文熠用手抚着苏夕月的柔发,带着哭腔道。
也许是苏夕月听到了他的声音,她终于睁开了眼。看着眼前的男子,她的脑海里如走马观花般划过一幅幅画面,有他俩幼时在一起玩耍的;有他和她少年时追逐打闹的;也有他在梦中看到的。
她想明白了很多事。看着这张本不熟悉,但事实上却已深印灵魂的脸庞。十余年来第一次,她笑了,一瞬间有如百花绽放,原本杀气腾腾的场面似乎都变得柔和了。
“熠哥哥···有你的日子真好···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来···生···我还要和你在一起···”
“不——”伴随着一声绝望的呐喊,空中跟着射下了一阵箭雨,郭尚身上中满了箭支,终于面带不甘的合上了双眼······
玄武元年,宇文熠灭北秦,改国号月氏。三年后,宇文熠退位,拜入佛门。苏振衣继位。
七、桃花依旧笑春风(尾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泪水从那和尚的眼中多少次的流出,又多少次的干涸。那和尚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的空气,一动不动。在他那双写满沧海桑田的眸中,如果你能读懂,除了铁与血,其余全是爱和思念······
“阿弥陀佛。忘尘,你那魔障又生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师傅,那不是魔障!”
“哎——造化弄人!”老和尚叹息一声,无奈地摇头道:“佛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然而,忘尘,或者说宇文熠,他只是痴痴地看着寺外——那是他亲手种下的桃林。此时,那里,一树桃花正随着微风轻轻摇曳着,像极了女子妩媚而温婉的笑容,也像极了她······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她悲伤,清冷的歌声: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
他转过身,痛苦地阖上了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稀月寺内,嗒嗒的木鱼声伴着虔诚的诵经声,再次响起。
只是,有几人能懂?他敲的不是木鱼,一声又一声,那是他庄严的告白;他诵的不是真经,一遍又一遍,那是他诉说的思念!
风继续吹,几树桃花伴着清风依旧灿烂地笑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