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斯克里

一、陌生的人

十一月末,战争终于结束了。我得去北方的一个小城,奥西斯科,照一些照片写一个关于战后的报告。那天,我从距奥西斯科南边三百多英里的耶鲁莎出发,战后刚刚修好的唯一一条铁路,就在那天开通,被困在这里半年多的人自然心情急迫的想回到自己的故乡,可我又不得不跟他们挤在一个列车上。

傍晚六点发车,我拿着那个破旧的相机在火车站对面的酒吧门口等待,当然,酒吧早就关门了。我看到火车站门口的台阶上,站着一个光着脚的小女孩,手上攥着什么,好像在和路边的人问什么,路人都摆摆手,走开了。

该打的仗终于打完了,剩下的烂摊子只能让人们默默承受。一阵口渴让我的注意力离开了那个小女孩。

从北方来的难民黑压压的堆在难民棚四周。每天早上开始发救济面包,在凌晨难民们就开始排着半英里长的队伍,但是总是会有三分之一的人没有面包。战争结束的消息在这座冷漠的小镇迅速地传播着,但是那些难民仿佛对这一切都不怎么关心,印着国家大事的报纸被捏成纸团塞到他们的衣服里。天气越来越冷了,每天都有人饿死靠在路灯下。

时间差不多了,我也开始站起长排上车。就在我经过火车站门口的时候,被那个小女孩叫住,她吐字很清楚跟我说着。

“先生,请问你要去哪?”

“奥西斯科。”

“您能帮我找到我的父母吗?他们在辛斯克里。”

“那是哪里?”

“西区2号街第13户。”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

“那个辛斯克里在哪啊?”我有些不耐烦了。

“听他们说离奥西斯科不远,您能不能帮我告诉他们,我在这里。”

“那你怎么在这?”我问。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接着说。

“求求你了先生,如果找到了我的父母请告诉他们,好吗?”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一个地方。

“好吧好吧,我得走了。”

“您什么时候能回来,我就在这里等你的消息。”

“一个月吧。”我突然意识到,她可能看不到。我拿起相机,给他和背后那栋被炸毁一半的房子照了一张像。

“这个你拿着吧,去买双......”我才意识到,早就没有卖鞋子的了。“买点吃的吧。”说着我塞给她十块钱,我只是想走开而已。

“谢谢你先生,谢谢你......”她用她失明的双眼目送我远走。


我根本没有想过真的去找她的父母,在这个时代,找到两人谈何容易。我上了车,坐在一个靠着窗子的位置,车厢里能站人的地方全站满了人。疲倦使我很快睡着了。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车窗外飘起了雪。

车是在第二天午后到的,看到一切的人们已经不愿下车了。奥西斯科一半都已经成为了废墟,人们不愿相信这就是他们那美丽的故乡。我也不愿相信,我竟来到了这么一个悲剧之地。我恨不能把每个被炸毁的回忆都留在胶卷上。

被烧焦的房屋上盖着新生的白雪,那可能就是车上某个人的家吧。所幸,还有一个临时重修的宾馆,公司也为我提前预定了一个房间。

在奥西斯科,每个人都沉默了。街上仿佛只有卡车的哭泣声,大地也随之沉默了起来,雪盖住了那些堆在角落不知名的尸体,好像那仅仅是一堆木柴,那之间的每具尸体都曾有着自己的绚烂的故事,可是他们的故事都只有这一个结局,和城市一样变作了废墟。

躺在床上,我却无法闭上眼睛。突然,我想起了什么,便穿上大衣跑了出去。

辛斯克里,西区二号街第13户。


我拦下一辆卡车,我问他辛斯克里在哪,他说在城西十几英里的地方。直到我塞给他五十块他才肯载我去那里。

“你是那里的人吗,我听说啊,那里情况可能不太好。”司机说。

“不是,我要找人。”

我不知道我为何突然为了这个陌生人去寻找一个希望。我本应该只是来这里照几张照片,写一写敷衍的报告罢了,此时我应该在床上熟睡了。可我闭上眼就是那个女孩目送我远走的样子,我的灵魂告诉我,找到他们。司机突然刹住了车。

“怎么了?”

“路没了。”他说。

向前面望去,公路被旁边的弹坑撕裂了,陷下去了近两英尺深。

“这就是去辛斯克里的路吗?”

“我想恐怕是的。”

在车灯的映照下,雪中隐约走来一行人。他们满身雪,在雪中艰难的走着。他们看到了车灯就赶了过来。

“让我们上车吧,我们走不动了。”

“唉不行啊,我这还有事呢,哎呀。”司机嚷着。

我又给了他五十块,那伙人上了车,我就问他们从哪里来的。

“辛斯克里。”

“你们为什么自己走出来了?”

“断粮半个月了,人几乎都死了,辛斯克里已经被烧毁了。”

我才知道,辛斯克里整座小镇都被燃烧弹烧毁了,有些人躲在地窖活了下了,没有部队救援,饿死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只好自己走出来。整个镇子竟然就剩下14个人了,还有几个冻死在路上。我把那女孩的照片拿给他们看,但他们只是摇摇头。或许那里还有活着的人吧,或许他们燃起篝火取暖,还有去年秋天剩下的小麦粉吧。

如果我回到了耶鲁莎见到了那个女孩,我想告诉他,路被炸断了,我没有找到辛斯克里。


那几个人,被送到了救济处,领到了面包,但我仍然没有找到那个女孩的父母。她叫什么名字呢,她为什么会在耶鲁莎,她手中攥着的什么呢,我不知道,她没有说。

一个多月后,我回到了耶鲁莎,找遍了每个难民棚,我再没有看到那个小女孩,我想她应该已经住进一个温暖的地方了吧。在她看不见的眼神里,有着废墟之外的东西。只可惜我没能给她带回一个温暖的消息。辛斯克里,西区二号街第13户。

我有那个小女孩的照片,如果你看到了她请帮我告诉她:

陌生人,战争已经结束了,辛斯克里已经在重建了。

——2019.2.21 夜

修改与2019.5.15夜

二、等待

城市里没有黑夜,因为街灯连夜的亮着,照亮了城市的天边。荒野里也没有黑夜,因为自然的夜是寂静的,没有一群陌生人互相说着对方听不懂的话。

他站在车站里,等一辆车。

他在太阳快落下的时候来到这里,那时天还没有暗下来。车站在城市的边缘,天刚下过雪,撒过融雪剂的地上一片狼藉,无法结冰的泥水被过路的车溅起到车站的马路牙上,显得格外泥泞不堪。

“你要去哪啊,小伙子。看你站很久了。”一个同样在等车的老人问道。

“辛斯克里。”

“辛斯克里,哦,我记得那好像是个挺美的地方吧。”那老人说道。又问:

“这里有去那的车吗?”

“有。”说着他从兜里拿出一张车票,上面写着,辛斯克里。

他站了很久了,路过很多车,但是没有一辆属于他、属于辛斯克里。他感到有些疲倦了,想找个地方坐下,但是这里没有可以坐的地方,地很脏,他只好靠在站牌的柱子上。他伸手扶着柱子,柱子很凉,索性,他向着柱子呼哈气,看着水蒸气凝结在柱子上,一点一点变白,然后再用手抹去,这或许很无聊,但是已经是他除了张望外唯一的乐趣。

“行了,我上车了,再见。”那位健谈的老人说着,迈上一辆刚停下的车。

他没说什么,看着车走远。他转动了一下身体,皮肤又贴到了那冰冷的大衣上,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天有些冷。这仿佛惊醒了他,他呼了一口哈气,抬头看着天边半明半暗的云和将落下的太阳。这一切都像在提醒他,他的旅程,他要去辛斯克里,这是他所渴望的。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一对中年夫妇相挽着胳膊走来,也停在了他身前。那两人互相没说话,但是看着背影,就让人感到欣慰,那感觉如同看一部温馨的电影,如同做了一场无关自己的梦境,但也像每一个平庸的未来。他们大概来自那里吧。

不一会,有一辆车来了,那两人上了车,又走远了。他时而望着天,时而看着地面,但这仍然抵挡不了困意,困意的袭来令他寒冷,他又不得不让自己清醒着。

但车还没有来,这里已经经过无数辆车了。他忍不住去问旁边一个人:

“唉,朋友,去辛斯克里的车多长时间来一次,你知道吗?”

那人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轻皱着眉,听到他问的话,更皱起眉,仿佛在回忆思索,也仿佛在回避。

“辛斯克里?不知道,没听说过。”

“好吧。”

他又靠回了那根柱子旁,带上了帽子。这是车站里有零零散散五六个人。

苍茫的天让他厌倦了,他把目光转向车站里。他看见一个身穿粉红色大衣年轻的女孩走了进来,到站台边上望去。那个女孩很美,但不是那种艳丽,而是清纯,有着无限的活力。虽然穿着大衣,但也能看出身材很好。在往常,看见一个漂亮的女子他不免会向腿瞄去,看见了大腿就不免再向上意淫,想象那个女子裸体的姿态,然后就不免想到与其交合。

但这次没有,什么都不一样,他只是感到了美,一个鲜活生命的美,一种等待枯萎的美,转瞬即逝、他永远抓不住的美丽。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青春、他平庸的过去,和苦涩得令他不敢回想的、不知是否真实存在过的幻想。那一切是他所渴望的,沉默的烈火燃烧在他的胸口,他曾坚信那才是生命。

他真想一把拉住那姑娘的手,紧紧与其相拥,诉说一切。但他仍然靠在柱子旁,除了攥紧双手,什么都没有做。直到一辆肮脏的车停靠,再和那红色的美丽消失在公路的尽头。跟着那一切而离去的是残阳,天黑了。


天黑很久了,当他目送一切远走时才发现,不知已经站了多久。这时又来了一辆车,但车站里已经没有人了,那空空的车厢刚减速就又要开走,这时他走过去挥了挥手,车在过了站口几米的地方停下了,开了门。

“师傅,我要去辛斯克里,一直车也没来,你去那顺路吗?”他问。

“辛什么?”

“辛斯克里啊。”

“哪有这个地方。”司机说。

“啊?辛斯克里啊,我这还有车票呢。”说着他伸手去兜里摸,摸出一张纸。

“就是这个。”他展开一看,是一张白纸。

他又伸手去兜里找寻,但什么都没摸到,只有这张白纸。

“你不上啊,我关门了。”司机说着就开走了。

他跑到售票处,那里也只剩下一个人了。

“我补一张去辛斯克里的票,我买完弄丢了。”

“辛斯克里?那是哪?没听说过有这个地方。”那个售票员打着哈欠转过身说道。

“不可能啊,我下午还在你这买的呢,就像这张纸这么大。”他拿着那张纸说。

“这不通往什么辛斯克里。那你说辛斯克里在哪?”

“在...”是啊,辛斯克里在哪。他不知道,辛斯克里,这个名字突然显得陌生,这是哪里?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喝多了吧你。回家去吧,明天就是新年了,新年快乐!”售票员那张疲倦的脸上挤出一丝职业般的笑容。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怎么会不知道辛斯克里在哪,这个他所渴望的地方。他狂奔到站台,跳下台阶,踩在那险些让他滑倒的污浊的泥雪中,溅起到他的裤子上。但此时这一切已经不再重要,因为他已经忘记辛斯克里在什么地方。他沿着这条离开城市的公路奔跑,他不知道这是否通往那里,但至少他已经在路上,可惜这一切并不能给他安慰,因为所有人已经乘车离开。

他反抗在那条离开城市的路,才发现这条路上没有路灯,漆黑一片,站台的光撑起城市的边缘,之外就再无一点点光。看着自己的影子越来越淡,他回头望去,这城市在沉默的夜里依旧灯火通明,但也只能照亮沉睡的梦和乘车离开的人们。

一直住在城市里的人一定无法想象荒野之中的夜究竟多么黑,如果没有月光和星光,一切好像都已经不存在,除了那被黑夜吞噬的刺痛,这一切并不是不能说,而是没有人听,夜的歌颂被淹没在汽车引擎的轰鸣中。他究竟为什么要去辛斯克里,是啊,为什么,他这样想到,但是他不知道,他已经忘记一切。只记得,辛斯克里是他渴望的地方。

他在一切都已离去的夜里奔跑,这可能是他第一次奔跑,好像要追赶每一辆已经远去的车。但已经伸手不见五指,只能感觉到地上的泥雪越来越厚,让他难以抬起腿。突然,他感到有人推了他一把,他身体歪向路边,一脚踩空了,好像跌进了水中。只感觉一切都压向他的身体,然后冷得失去知觉,感觉身体在下沉。

‘辛斯克里不存在,没有哪条路通向辛斯克里。’这句话也在他身体中下沉,不知道是谁说的,也不知道是谁将他推进了冰湖之中,或许只是他自己吧。他没有走在哪条路上,也没有乘上哪辆车,所有的车已经开走了。


这时他感到一阵震动,头好像撞到了什么。他睁开眼,他正靠在车窗上。他坐在车里,这时是午后,外面是白雪。他感到头有些痛,隐约感到刚才好像发生了什么,但是怎么也回想不起了,只记得,他在等待什么。他转了一下身,感觉身下哗啦响了一声,手伸进兜里,发现里面有一张纸,那是一张车票,上面写着,通往辛斯克里。

辛斯克里,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但根本没有这个地方。他把这张纸团成一团,扔到了车窗外。

刚才,那只是他的梦吗?谁知道呢,谁知道这又是不是梦。但是,无论怎样,他已经死了,或者说,一部分他已经死了,那个野蛮而悲伤的他死了,死在那个狂奔沉默夜里,因为他已经不再渴望辛斯克里。这死亡也是重生,就像这个世界用雪和血告诉他的。从前,他是个一无是处的人,如今,他是一具尸体。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王小波《黄金时代》

——2019.12.31 刺痛的夜

/2020.4.3 夜

三、反抗

‘一只羚羊在阳光下奔跑,坚韧的羽毛般的身躯,在日光的刺痛下,竟映出了一匹狼的影子......’

这时他感到一阵震动,头好像撞到了什么。他睁开眼,他正靠在车窗上。他坐在车里,这时是午后,外面是白雪。他感到头有些痛,隐约感到刚才好像发生了什么,但是怎么也回想不起了,只记得,他在等待什么。他转了一下身,手伸进兜里,发现里面有一张纸,是一张车票,上面写着,通往辛斯克里。

辛斯克里,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但根本没有这个地方。他把这张纸团成一团,扔到了车窗外。

——续《等待》


为了生活,他不得不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今晚还要连夜赶回去。车窗的边缘接上了厚厚的霜,真想将外面的白色装进相框,可惜车厢的晃动真实无比,他的确在旅途上。

再次注意到外面的雪,已是他走出一栋小写字楼时。这趟旅途毫无意义,但他还不得不跑一次,来之前就已经猜到结果,这里除了疲倦没有任何值得带走的东西。斜阳下的雪堆格外高耸。

他再次踏进了车站,买完片,在站台上等待。

两位中年夫妇进来,背对着站在他面前,相挽着手臂。他感到有些熟悉,但抵不住困意袭来,靠在柱子上的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他真想永远等待在这一秒中,不必移动,不必苟延残喘,不必看着夕阳落下,不必惊醒在深夜。一辆车来了,那两个人走了。

车站的人越来越少了,想必这城市边缘的人,该离去的早已离去,该归家的早已归家。这时走进来一个穿着红色大衣的女孩,独自一人,与身后的苍白看起来格格不入。

‘但这一切为什么这么熟悉’,攥紧的双手,云边的消失的残阳,一辆一辆肮脏的车,带着这唯一的美丽消失于公路尽头。他猛然将手伸进兜中,拽出那张车票,上面写着,通往辛斯克里。

他全想起来了,是的,等不来的车、奔跑在公路、他要回到辛斯克里。他奔向售票处,险些撞倒一个低头走路的人。

“这里有通向辛斯克里的车吗?喂”售票员看了他一眼。

“这个。”说着他拿出票给那人看。“你给我的,我等了很久了,还是没有来车。”

“这里通不通往辛斯克里?”售票员还只用冷漠的眼神是看着他。

“喂,你什么意思?说话啊!”

“你随便上一辆车不就好了。”那售票员突然冒出一句。

“什么?”

“我说你随便上一辆车。”

“这是什么话!这些车都不通往辛斯克里。”他说。

“你以为每个人都能坐上对的车吗”

“难道不是吗?”

“对不起,我也无能为力。”

“什么意思,这里到底有没有通往那里的车。”他问。

“你还是尽快上一辆车吧。”售票员说。“走吧。”说罢便转身离开。

他想再追问什么,可再也没有回应。他很不解,为什么他无法等到通往辛斯克里的车,为什么每个人都随便上了一辆车,那为什么这些人还要在这里等待,为什么?

他冲下站台,泥与雪溅起到他的裤腿,天仿佛是一瞬间黑了下来的,这条离开城市的路上没有灯光,背后城市冷冷的光芒将希望与绝望一同装入他在雪中渐渐拉长的影子中,他开始奔跑,可雪越来越深了,深到他难以迈开双腿。他要回到辛斯克里,他已不再问为什么而归,很多事已经不需要有那些苍白的因为,生命是一个去向,仅仅是去向。终于,他感到被人推了一把,然后一脚踩空,身体仿佛坠入冰湖。

但他在挣扎,因为隐隐约约看到有一束光在移动,挣扎着将手伸出湖面,然后是躯干,他爬上来了。就在他面前的路旁,停着一辆车,开着一扇门。

“先生,通往辛斯克里,上来吗”司机问。

他竟说不出话,踉跄地上了车,看着司机。

“走吧。”司机说。

“好。”

他转过头,车里坐了不少人,可穿着都很老套,但都还算体面。几个人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才发现他的衣服泥泞不堪。但这没有什么,不管怎样,他已经坐上了通往辛斯克里的车。

车摇摇晃晃的驶在公路上,车灯照着前方的路面,白色的雪还在灯光下穿梭,一切都很平静,车上的人都醒着,却几乎没有人说话。突然一道火光在远方闪烁了一下,接着就感到车身一震,轰的一声巨响,仿佛是大地撕裂疼痛得嘶吼,这样的爆炸在四面八方开始降临,直到一次出现在车不远斜前方,玻璃瞬时破碎,车身像风中摆动的旗帜,被拍打得扭曲变形,掀翻在路旁,之后,他再没感觉到什么。


“他在动,他醒过来了!”......

“医生!”......

四周好像有很多人,他睁开眼,望见了不怎么白的天花板。转过头,一位好像医生的人在看着他。

“能听到吗?先生。”

“我?”

“不要起来,别动。”他刚想转身起来,发现双脚用不上力。

“先生,你恢复得不错,挺过来了。”

“挺过来什么?”

“你还能记起你从哪里来吗”

“哪里?”

“真的,你距奥西斯科就差两英里了。”

“什么意思?让我起来。”可怎么也没起来,低头看去,膝盖一下没有了,包着纱布。

“我的腿呢!”他叫喊。

“很抱歉先生,您的双腿已经严重冻伤了,我们不得不截肢。”

“我在哪?”

“您在奥西斯科最大的医院,至少现在是。”医生说。

“我为什么会在这,为什么没有腿了,为什么你跟我说这些!”

“您不记得了吗?你徒步走出了将近十英里,可最后倒在公路旁边,那里离奥西斯科只有不足两英里了,谢天谢地一位卡车司机发现了你,如果再晚一刻钟,我相信雪就会把你完全盖住了。”

“你在说什么?从哪里走出来,都是什么东西!”

“真的一点都记不得了吗,辛斯克里被白磷燃烧弹烧毁了,你很幸运地活下来了,不记得了吗?没有食物和衣物,你徒步走出来。”

“现在是什么时候?”

“1945年”医生回答道

“你在开什么国际玩笑,我1988年出生。我的腿呢”他挣扎着起来,抓住医生的胳膊,好像这样他的双腿就能长出来。旁边几个人赶忙拉开他,他双手还没有什么力气,很容易被按住了。医生站起来,对旁边的一个人说了几句什么,转身离开了。

“还我腿,你们放什么屁,你们是谁!”这时一个人将什么东西注入了他的血管,他最后挣扎了几下便不再有了反应。他躺下了,头朝向一侧倒下,看见窗外,残垣断壁,黑色的房子像是被烧过一般,然后瞳孔慢慢放大,视野越来越模糊。


‘一只羚羊在阳光下奔跑,坚韧的羽毛般的身躯,在日光的刺痛下,竟映出了一匹狼的影子。没有人知道它为何奔跑,也没有人知道它是否在奔跑。它找不到羊群,它在逃避一匹狼的追赶,这匹狼融化在它的影子中,它永远也无法逃脱它的影子,只能看着狼每分每秒地撕咬。终于它的喉咙被扯断,矫健的身躯不再收缩弹跳,木头桩似得倒在地上。影子中的狼也同时死去,因为狼就是那只羚羊,羚羊就是那匹狼。’


他在醒来的那天夜里死了,死于肺水肿。那夜里在镇定剂的作用下,他还是挣扎了几个钟头。

那位记者骗了那个女孩,辛斯克里没有被重建,七十年前,四千多人被烧死在那里。那位售票员也骗了他,没有哪辆车通往辛斯克里。我也骗了你,我想写下这片废墟,可却连它的形状也没能模仿,一万行诗句也无法歌颂、一万只笔也无法画出的模样。这里是荒原、也是神殿。

但这座城市没有谎言,那里曾有无数匹狼和羚羊,每个生灵都想活下去,可活下去不仅仅是活着。年轻的人们,被自己的影子杀死,或是杀死自己的影子,这就是活下去的代价,三种意义上的自杀,不是每个人都能走上可以到达的列车。没有审判,没有救赎。削去本性,将自己牢牢地拼在这座城市中,杀死自己去存活,把这当做最后的反抗。


“医生,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

“睁开眼,自己看一看。”

——2020.4.12 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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