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菲的世界

20210903

下午五点,热浪没有丝毫的减退,太阳光的亮度,把浓郁茂密的榕树照得白色一片。桌上的一份快递,快递下的落款地址,让莫彤看着薄薄的信封,犹如看见一堆烫手山芋。

这是一份照会,因为莫彤公司可能的违约,会遭遇几倍违约金的罚款,心急如焚的莫彤打通了董事长的电话。

“你到我家里来吧。”

“我已经在去往您家里的路上。”莫彤知道,今天是董事长母亲的生日,这种火烧眉毛的事情只有打扰生日宴会了。

莫彤将车开进敝着的铁门,停在院子里,有些急切地迈出车门,跨进了董事长家门。

跳空的客厅,拱形的落地窗,丝绒相间,瀑布一样又有些飘逸的窗帘,雍容华贵,低调奢华,让莫彤觉到了人在尘世的渺小。她两手摩挲着手里的快递,却看见沙发前的黄色镶花地毯上,一只披着雪白丝状长毛的小狗,昂着头,头上的粉色亮片发卡,随着它摇晃的身子,忽闪忽闪,向她迎来。

莫彤揪着的心,开始慢慢松懈,放弃抵抗。小狗看见了莫彤的友善,一个后腿直立,两前腿相交一起,做了一个作揖的姿势,前后捣蒜似的,优雅地做了几秒钟,以示对莫彤的欢迎。莫彤的惆怅,一瞬间被这个小精灵的热情拨散得无影无踪。

“这是马尔济斯犬吗?”莫彤欣喜而不确定地问董事长。她依稀记得,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这个温顺的长毛犬是画家笔下贵妇石榴裙边的宠物。

“是呢。”正回答莫彤问题的董事长,突然眉头皱起。原来,小狗向前蹦着,连接着地毯的毛,好像是粘住了,困扰得迈不动。

董事长拿来了湿巾,在地毯上将甜腻的粘液反复开擦,小狗才又撒着欢地跑开了。

董事长看着跑远的白白的小狗说:“我跟我妈说过几次了,让把这毛剪短,我妈就是不依:‘你敢,就那点毛好看。’唉,好麻烦哦。”

看着满屋子撒欢的小狗,莫彤心中柔软的部分被撩拨。她想起自己也曾养过的一只泰迪狗,因为公司处于初创时期,没有时间照料它,就送到了母亲那里。每次去看它,它也是像这只马尔济斯犬一样,欣喜地扑到莫彤跟前,抱住莫彤的小腿,各种撒娇。

莫彤忙,母亲脚痛手疼的,也疏于打理,等莫彤想起泰迪再去看它时,满身的宗色卷毛,已成了撕扯不开的一个个球坨。眼看着没有时间挤出来,母亲也没有精力,莫彤不想继续委屈狗狗,找了一个喜欢小动物的人家送了。临别,还不忘告诉别人:“我们早早的就给它起了名,是一个性别辨识度很高的名字——菲菲。”

此时的莫彤,看见董事长家的马尔济斯犬,想起了被送人的菲菲,它现在过得好吗?

回家的路上,工作上的对策在轻松的氛围中已筹划到位,莫彤心中莫名地升腾起一种精神慰籍的强烈需求。菲菲直立站在沙发上期盼她到来的样子,见到她后情不自禁的撒娇亲热,让开车的莫彤心思飘逸,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进到家门,见到丈夫祝志坚的第一句话竟是:“好想小狗狗啊。”

家中唯一的儿子祝远在外地上大学,昨天才通过电话的,志坚看着有些神思恍惚的莫彤,想着两人清静得有些单调乏味的日子,突然间有所顿悟:“要不,领养一只?”

暮色渐渐笼罩,橘红的光晕慢慢褪去,被各色灯光代替,暖暖的。莫彤和志坚饭后散步已近尾声,拐进通往小区的人行道时,看见街面上新增了一个尖尖顶的小木屋铺面,各种形态的玩具狗在一个草编木桶里,你拥我挤,爬高上低,憨态可掬。

这是个卖什么的店铺呢?两个人好奇地走进店里。嗬,巴掌大小的狗宝宝在一个个金丝笼里,或栖或耍,或吃或眠。已经动了领养心思的莫彤,总是和志坚商量着,择一日,到宠物市场领一宝宝回家。现在,不经意间看到了这么多狗宝宝,虽有些措手不及,但还是惊喜不已。

她左看看,右瞅瞅,在一个金色的鸟巢样的笼子前,被一只白色小狗的眼神勾住。笼子里有三只小狗,另外两只正呼呼的酣睡,只有这只小狗迎着莫彤的方向张望着。小狗粉红色皮肤上白白的绒毛,只觉得干净可人,两只耳朵上的毛,顺顺的,像小女孩的披肩长发。

莫彤被它期盼站立的身段吸引,俯下身子,小狗长长睫毛下的黑色眸子,正好和蹲着的莫彤相遇。刹那间,莫彤觉得有一种什么东西穿透心灵,是那圆圆的、黑又亮的眸子散发出的渴望,友善,柔美,还是一种楚楚可怜?它像是生怕莫彤起身走开,眼神传递迅息的同时,喉咙里也发出“哄、哄”声的轻轻吟唱;它还伸出粉嘟嘟的舌头,在莫彤扶在笼子铁条的手上温柔地舔舔,又示弱的求助式的巴巴地看着莫彤,莫彤低头感受着内心被一种柔情的牵引,抬头望着志坚:“要不,今晩就把它带回家?”

这是一只马尔济斯犬,刚出生二天。它在茫茫人海中,以它善于表达的眼神,成功跨出了“求带走”这一步。都说,家庭出生是个技术活,有含着金钥匙来到世间的,有赤身裸体面世的,这只小狗会撞上大运吗?

莫彤在把它抱在胸前的那一刻,一股暖流丝丝缕缕,弥漫全身。小狗乖乖地贴在莫彤身上,让莫彤想到了喂养的第一只狗——菲菲,它还在世间吗?它过得可好?为了忘却的纪念,莫彤给这个怀中的宝宝起名,菲菲。

一直想要个女儿的莫彤,在计划生育的年代没能如愿,现在就把这个念想都放在了菲菲身上。她没有让菲菲留落地长毛,只保留了耳朵上的长发,然后给它梳成小辫子,扎上结子,头中央别上一枚带色的发卡。这样小人式的装扮,常常引来无数喜欢的赞叹,菲菲听闻,就会直起身子,两个前爪合在一起,给人作揖,以示谢意。

清明时节,杨柳青青。老家在外地的志坚,带上莫彤,带上菲菲回乡祭祖。商务面包车里,莫彤把前排两张椅子之间的盒子撤掉,给菲菲做了一个窝。菲菲粘人,轻易不到窝里去,要么站在莫彤腿上看窗外的风景,要么占去莫彤一半的椅子,挨着莫彤发呆;怕志坚开车辛苦,菲菲也会时不时到志坚身边,舔一舔志坚握着方向盘的手,以示慰劳,或趴在志坚的椅子上,以示陪伴。志坚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欢,会一声声的喊着:“菲菲,菲菲。”

菲菲呢,眨巴、眨巴眼睛,觉得对主人尽到责任了,就到自己的窝里呆一呆,但只要悟到了下车的信号,立马会从窝里跳到莫彤的身上,敏锐的嗅觉,让人丝毫不忍留它在车上而抛下它。

松柏青枝,浓密的叶挤在一起,将枝条缠绕,向四方远眺,像是代亡灵期盼亲人。志坚和姐姐会合后,两家人坐着志坚开的车,奔着陵园而来。菲菲自然和志坚姐姐很快熟络,志坚一声:“叫姑姑。”菲菲又是作揖,又是舔手,还在志坚姐姐身边小憩,一点也不生分。

从车里出来,大家奔着69号的墓找寻。被莫彤牵着红绳的菲菲,左瞅瞅,右看看,一个劲地爬坡往前跑,它俨然成了大家的带路人。蓦然,菲菲摇摆着的肥肥的屁股镇住,四只小腿停了下来,在一个墓地前低头嗅一嗅,不走了。莫彤好生奇怪,被菲菲拽着跑的有点累了,怎么突然间不走了?抬头看看墓碑,“69号”三个字赫然显现。

大家井然有序,清理了墓地的杂草,点燃了香火,烧起了纸钱,一个个的上香,一个个的磕头。菲菲却是最忙的一个,谁磕头,它都要陪着作个揖,那份虔诚,那份憨态,志坚忍不住抱起菲菲:“爸,妈,菲菲看你们来了。”

扫墓仪式完毕,大家踩着下山的路往回走,被志坚抱着的菲菲,两个前爪在志坚胸前抓绕,努挣着下地。大家都不知道它要干什么,只见它从志坚怀里一溜下来,往山上墓地飞奔而去。亏得走出不远,菲菲分分秒秒又到了志坚父母墓地前,四肢向前向后伸开,两眼看着墓碑,看着墓碑上志坚父母的照片。短暂的停留后,菲菲起身站立,又直立身子,两前爪相交,向墓碑频频作揖。

看着庄严而又连贯地做着整套动作的菲菲,志坚的心像被一只温暖的手抚摸了一样,俯身抱起菲菲,对着父母的墓轻声说道:“菲菲认袓归宗了,就叫祝菲菲了。”又转向菲菲说:“我们明年再来看爷爷奶奶。”菲菲像是听懂了话里的关键词,在志坚的怀里,伸长的脖颈始终看着墓地的方向,直到墓园的广场,才下地撒欢。

有天下午,志坚打电话给莫彤,说晚上有个饭局不回来吃饭了,莫彤迅速反应过来:“我今天刚好也有个饭局,要不,我把菲菲送‘托幼所’,谁先回来谁去接,可以吧?”

“好的,就这么说定了。”

志坚喝得晕晕乎乎,但还记得和莫彤的约定,摸索着,在“托幼所”的笼子里找到菲菲。看到志坚来了,菲菲长长的睫毛像串串珠帘,黑黑的眸子在帘子下忽闪忽闪,楚楚动人,渴望中流露出的深切期盼,把七尺男儿的心都融化了。他在家中沙发上可劲温暖菲菲的当口,比志坚晚十分钟到家的莫彤,听到了志坚酒气中飘出清晰的规定:“以后到哪里,都必须带上菲菲,不得把菲菲单独留在家里。”

这下,菲菲的福利来了。一个专门的单肩包,精致得让人想不到里面会有个狗狗,莫彤背着出入各种聚会的餐馆、会所。有时菲菲忘形了,在网眼的了望口张望,被餐馆勒令“宠物寄存”,他们就会立马放弃这家,再找合适的餐馆。

有一次,他们进到预定的餐位坐下,服务员上茶的时候,无意间说到“宠物禁止入内”的话题,莫彤把菲菲想要抬到桌面的头,用桌布罩住,对同桌的朋友说:“这可怎么办?等会姐夫来,菲菲定要作揖的。”宾客已经到了大部分,不可能再换餐馆,心急火燎的莫彤只有反复交待菲菲:“等会来人了可不能出来,就在下面待着啊。”

一会功夫,姐夫驾到,满桌子的人都热情招呼。菲菲乖乖地趴在莫彤的腿上,让莫彤动弹不得,姐夫明白了,菲菲在。菲菲不仅没有作揖,也克制住了嘴馋,老老实实呆在桌布底下,一直坚持到席散,回家吃的狗粮。

初春,花儿芳香,柳絮飘扬,白白胖胖的菲菲,小辫甩甩的菲菲,就是毛绒绒的春天,它成了人见人爱的尤物。这不,在外公外婆家玩了一天的菲菲,被莫彤抱在怀里,和送行的外公告别。外公一口一个“菲菲”的叫着,不舍地摸着它可人的小辫子,摸着它像个孩子似的头。却不想,急于回家的菲菲,生怕别人来把它和莫彤分开,猛的一个回头,在外公摸他的手上狠咬一口。瞬时,外公左手的虎口处浸润了菲菲的牙印,慢慢渗出了点点血痕。莫彤意识到大势不好,立即扶外公上车,开往防疫站注射狂犬疫苗。

从此,大家知道了,分别的时候,窝在莫彤怀里的菲菲是不能摸的,眼神是最好的再见。

都说,狗狗的智商相当于三岁孩童,可菲菲的聪明常常让人惊叹,志坚就调侃起来:“开玩笑,天天和人打交道,人类的那点心思它都能猜到。”可不,哪些是家里人,哪些是亲戚,它都分得清清楚楚。

祝远回家来过暑假,菲菲殷勤地跟前跟后,知道这是家里的小主人,它真像个小妹妹一样,毫不设防的,乖乖柔柔地趴在祝远怀里,不为别的,好像专为这个远离家乡苦读的“哥哥”,施一份温暖,舍一丝安慰。

听说志坚姐姐来了,菲菲的两个前爪在汽车窗玻璃下的皮套上,激动得上下扒拉,切切地张望着在人群中搜索。看见姑姑进到车后座,她热情满满,给姑姑作揖,然后,从它的窝上面跨到后座,用粉粉的舌头舔一舔姑姑的手背,还觉得表达不到位时,又立起身子舔一舔姑姑的脸,接下来在边上静静地候着,陪着。

到了姑姑家,第一次来,它就知道这是个可以任它调皮捣蛋的地方。它满屋子乱窜,在沙发的靠背和坐垫上来回折腾,四脚朝天,莫彤摸摸它肥软的肚子,它又乐呵、乐呵的满屋子欢跳,一种生命活力的身影,仿佛夹带着小女孩银铃般的笑声,在屋子里回荡。

菲菲的闹腾,莫彤越是喝斥,它越是人来疯,呼呼地又跳到床上。淡淡的黄色底版上怒放的红玫瑰床罩,菲菲得意地蹲在其中,一身雪白的绒毛,从容娇媚,像是万花丛中的一朵白莲花,圣洁美丽。

菲菲还有一辆婴儿车。它总是很享受地坐在里面,静静地观察周边的热闹。有一次,两个相似的婴儿车碰到了一起,另一个车里的小女孩一脸诧异,小手指着两眼萌萌望着她的菲菲,咿咿呀呀,大叫不停,像是在问:“这个毛绒绒的小东西,这个扎着辫子的小东西,是个姐姐还是妹妹?”

菲菲的可爱,就是这样,让你遇见它,有如夏天的热情而活泼,路过它,有如秋天的文雅而多情。

那一年,因为公司业务的需要,志坚被派往南方做执行董事。莫彤整理行装时,菲菲似一个懂事的小人儿,一会用嘴衔个袋子,一会用嘴衔只鞋子,就在那“撮忙”。出发的那一天,装车完毕,带上家门的那一刻,菲菲意识到了可能会有一段时间不能回到这个家,它在安全门上用两个前爪上下地抓刨,久久不愿离去,弄得本就不想去南方的莫彤也伤心涟涟。

清清的河水,波光粼粼,高高的椰树像扇子一样荡涤着暑气。浓密的榕树,鸟儿穿梭栖息,岸边的房子掩映在绿树环抱中。菲菲喜欢这南国风光,老是蹦着奔着往外走,一路寻觅着。它总能捡一铁栅栏门处趴在地上歇息,仿佛那紧闭的小楼门里,空调的丝丝凉意会吹送过来。而且,但凡它停留踯躅的门前,无一不是单门独栋别墅,弄得莫彤哭笑不得,敬告志坚:“你这压力可不小哦,菲菲歇息,都专找这样的房子。”

再次回到北方时,已是隆冬季节。鹅毛大雪,寒彻大地。外公查出胃癌晩期,没有拖延多长时间就作别人世。

头七,传说是亡人回家看望的日子,莫彤一直在母亲家陪伴。这天吃过晩饭,莫彤收拾桌上碗筷,清扫地面后,就推着轮椅上的母亲进到房间。穿着粉色棉袄的菲菲也乖乖进屋,关上房门。据说只有这样,不打扰亡人从容回家,灵魂才能转世升天。

可关在房间里的菲菲不干了,它先是两爪在门上刮擦,焦躁中隐藏着急于见到什么的不安。莫彤抚慰着将它抱起,它却使劲推搡,刨着门,示意将门打开,莫彤耐心告诉菲菲:“让外公一个人好好呆一会。”

听到这话的菲菲更不干了,身子扭扭,烦躁得以头撞门。从来以温和立世的菲菲,这样的怪异,让莫彤深为不解。莫彤只有打开房门,菲菲蹭地一下跳出莫彤的怀抱,又嗖的一下窜到餐桌椅上,深情地望着左边那张外公常坐的椅子。

它端坐在椅上,粉色的小祆和粉色的头饰呼应,粉白相间,平和如常,有些迷离玄幻的眸子尽显温柔,它看到了什么?它是否后悔咬过外公的手?它是否记起了午睡时和外公背靠背地入眠,外公的夸奖:“菲菲肉坨坨、暖烘烘的背,让我睡了一个好觉。”

这一夜,菲菲一直呆在那里,直到很晩。是莫彤抱它到床上,并示意不关房间的门,它才进入酣睡状态。

乖窍的菲菲,从不睡自己的狗窝,总是知趣地睡在莫彤的脚头。

外面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着,天光穿透窗帘泻漏进来。莫彤眯缝着双眼,左脚无意间触碰到菲菲毛绒绒的身体。咦,不对,菲菲昨晚是穿着粉色小祆睡觉的啊,怎么没有棉布的感觉?

莫彤惊醒地坐起,只见脚头的菲菲睡意正酣,一呼一吸的身体上哪有什么粉色小袄,肥坨坨的身子旁,几粒扣子扣得好好的小棉袄,静静的置放在菲菲的背后。莫彤记得它是穿着小祆睡的觉,谁给脱下来的?纽扣居然没有解开,是外公吗?

莫彤有些恍惚,觉得蹊跷又不可思议。其实不然,因为那是菲菲的世界,岂是莫彤能够解释得清楚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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